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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光成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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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 站

母亲牵着我的手,走过供销社,走过铁匠店,走过小学校。母亲说,你伯伯今天在粮站里做生活,我带你去看看。我心里自然说不出的高兴。伯伯大部分时间都在远远的一些地方做生活,天天都是我们快睡觉了才从外面回来,在家门口做生活是不多的。上半年在河南小队队屋里做生活,我就蹲在边上玩了好几天,在劳动着的父亲边上玩,心里是说不出的愉快和踏实,心里涌起一切都很有依靠的底气。

粮站在小街的顶东头,也是小街的尽头。从空中看,如果避开路的宽窄好坏不讲,也可以说是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从小街走过粮站,虽然就没有了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但路还是向前延伸着,只是要窄一些,到大林桥哥哥的干妈家就从这条路走,有次我喉咙里又生了蛾子,到干妈家找干妈用草药医治,听干妈家的根水子说,这条路过了大林桥以后再经过九甲、八甲就上了到县城的大马路。说是十字路口,因为在粮站的东边又横过一条朝南朝北的土路,向南的土路,先是贴着粮站东边的围墙,在围墙快要到头的地方,折转向东,顺着从小学校操场东边的池塘里流出来的一道清溪,一直把清溪送到石板岭下的又一口池塘里,然后绕到池塘的东边,再折转向南,沿着大青石铺就的坡道,爬上石板岭,再分成两股,一股向左一偏,插向天官方向,一股向右一偏,接上去李冲的土路;向北的路首先是一个大开阔地,这开阔地一直延伸到距粮站约一百来米的一座大粮库前,然后顺着大粮库的南边向东,再向北绕过大粮库的东侧,再向西沿着大粮库的北边,经过木林子和马必赢家门前,经过河南小队晒场南端,经过小石桥,经过油坊大树……然后到达犀牛,接到通往县城的大马路。

九月的午后,天气已没有了盛夏的炎热,空气里也没有了知了此起彼伏的恬躁,太阳虽然多少还有一点热辣,但已不再轻易让人大汗淋漓了,一切似乎都朝着心平气和的方向移动。这时的粮站,早稻的公粮已经交过,晚稻还没有开始收购,安静闲适得有些空荡。父亲坐在粮站收购大厅东边的一把矮木椅上,右手的一侧横放一条板凳,一根根毛竹破成的竹条斜斜地靠在板凳上。施会计把大厅西边靠在磅秤后面一张桌子边上的木椅拖来,放到父亲隔着竹条的对面,坐下,摇着一把大芭蕉扇,与父亲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父亲将右腿架在左腿上,在大腿上铺垫了一块厚厚的帆布,左手握过一根竹条,右手握着篾刀,对着竹条的横头声色不动地一用暗力,竹条就被破开了,父亲右手的篾刀乘胜而进,左手握捏着竹条相机迎送,嚓嚓嚓嚓咔,嚓嚓嚓嚓咔,一个一个的竹节在竹刀嚓嚓嚓嚓的游走中咔咔地溃破瓦解。在收购大厅高大开阔的门外,我就一眼瞥见了父亲,我把手从母亲手里一抽,一蹦三跳跑进大厅,跑到父亲的身后,伯伯,我喊一声。父亲回过头,脸上露出惊讶和喜爱的神情,咦,你怎么来了。嗨,你还问你儿子怎么来了,你看那是哪一个,施伯伯用手里的大芭蕉扇一指。父亲回头一看,母亲正跨进收购大厅走过来。父亲对着母亲笑笑,母亲说,你家儿子非要来玩,我就跟他来了。我说,不是的,是姆妈说你在粮站里做生活,带我来玩的。母亲说,这个小砍头的,就会咂舌头。施伯伯说,还是小的好,小的讲真话,二姐,你的人有我在陪着,你还不放心啊,哈哈哈哈。母亲脸上红红的说,施伯伯你真会讲笑话。施伯伯说,我这哪是说笑话,我是说真话欧。说笑了一会,母亲说,儿子在你这里格碍事啊,碍事我就带回去,不碍事就让他在这里玩玩,我回家做事去了。我还没等父亲回答,就蹦跳着说,我不跟你回去,不跟你回去,我就在这里玩。父亲说,这是施伯伯,你到现在都没喊。我就朝着施伯伯喊施伯伯好。施伯伯扬起芭蕉扇说好好好,这个小家伙嘴巴真甜,说着把手里的芭蕉扇从右向左平平的一挥,说小家伙你就在这里玩,这里场子这么大,碍什么事,有个小家伙在这里,做事都有劲些。

母亲回家做事去了。我就在收购大厅里玩起来。我一会跑到磅秤上站着,胡乱地拨着秤上的滑锁,让秤砣一下翘上去,一下压下来。这里的磅秤与收购站的磅秤不一样,收购站的磅秤下面有四个小滚轮,我和强子二宝几个人手撑在秤后的竖杆上,蹶起屁股一二三就能把它推着玩,当然那也不是好玩的,是要冒风险的,只能趁收购站的陈伯伯不在或不注意,要是被发现了,肯定是要遭到严厉的叱喝的,要是正好母亲第二天到收购站卖鸡蛋,陈伯伯还没有忘记的话,就会告诉母亲,说你家那个小东西太费了,几个人把我的磅秤推来搡去的,要是搞坏了可不是玩的。这样,在遭到陈伯伯严厉叱喝后,再遭到母亲的一顿叱骂,甚或被母亲拧着耳朵问我问你这手到底还贱不贱了,直到我说不了不了耳朵才会被母亲放下。这里的磅秤与收购站的磅秤不一样,这里磅秤下面称东西的平台被放进了水泥地下的凹槽里,一块又大又厚的长木板,平放在秤台上,木板的表面与水泥地面一样平。这样的好处,是生产队社员拖着板车或推着独轮车来交公粮,不需要把板车或独轮车上一箩一箩一袋一袋的稻子搬下来一一过秤,而是可以直接把板车或独轮车拖推到又大又厚的长木板上,称过毛重,再把板车或独轮车拖推到仓库里,回头再将板车或独轮车连同上面的箩筐口袋,再一齐拖推到大木板上,称出伙重,施伯伯手指在算盘上用毛重减掉伙重,一车稻子的重量就算出来了。我先是站在木板中间,把秤杆上的铜滑锁拨滑到一个地方,让秤杆挂着秤砣的顶端在一个小方框里飘飘地抵向小方框上方的沿口,然后走到长木板的一端,看看小方框里的秤杆,还是那样飘飘悠悠,又走到大木板的另一头,看看小方框里的秤杆,还是那样飘飘悠悠。我又跑到木板的中间,猛地往下一蹲,秤杆往上一翘,嘚地一声,顶撞到小方框上面的横铁上;我又往起一蹦,秤杆先是嘚地一声,落撞在小方框下面的横铁上,在我双脚落到木板上的同时,秤杆又嘚地一声,顶撞到小方框上面的横铁上。我扭头瞟一眼施伯伯,施伯伯正与父亲在讲着什么美国和苏修都是什么纸老虎,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我看施伯伯没管我,胆子就更大了,在大木板上又蹦又跳,又在大木板上来回地跑,跳得磅秤杆子嘚嘚嘚嘚地上下抵撞在小方框上下的横铁上,跑得大木板咚咚咚咚地响。父亲忍不住了,对着我喊,不要瞎费了,别把磅秤搞坏了!吵得人耳朵都要炸了!我停下来,望望父亲,又望望施伯伯。施伯伯望着父亲说,没关系,小家伙不就是图个新鲜,哪个小男孩子不费,你叫他像我们这样斯斯文文地怎么行。又眼睛看着我说,小家伙,你玩你的,这么个铁家伙,你要是能把它蹦坏,我还真算你狠了。父亲不再吱声,我又响动越来越大地玩起来。

耶,你在这里玩啊。孟浪从大门外飞进来。孟浪的爸爸好像与来利的爸爸一样,都在戴塘粮站上班,孟浪的妈妈带着孟浪还有孟浪的姐姐就住在粮站西边对着小街的一排瓦房里,瓦房的对面就是森桂的家。孟浪我们都属于下街,平时撞高脚打跪鳖打三角形炸泥巴炮常在一起。孟浪看我在磅秤上又跳又蹦,扭头看一眼施伯伯,也飞跳上来,又是加秤砣,又是拨铜滑锁,又是像我一样地在大木板上又跑又跳。还没跑跳几下,嗨,你这个小孟猴子,就你闲不住!你是成心想把磅秤给蹦坏掉啊,再怎么扎实的东西也架不住你这个孟猴子费欧!施伯伯大声呵斥。孟浪听见叱喝并不害怕,转过身,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塞进嘴巴,再用力把嘴巴向腮两边拉,拉得嘴巴成了一条可怖的扁洞,同时两只食指伸到眼睛下面,把眼眶使劲往下扒,扒得两只眼睛珠子圆鼓鼓地激出来,等到这样的造型做好了,再伸出舌条,上下里外地进出抖动,对着施伯伯呜噜呜噜呜噜呜噜地做着鬼脸。施伯伯对父亲说,你看你看,你看老孟家的这个孟猴子格失了家教,没大没小的,玩都和人家玩得不一样。父亲一边对我喝斥快下来,到边上玩去,一边接着施伯伯的话说,小家伙不都差不多,你看我家这个小家伙不也是给一毫毫脸色就不晓得天高地厚。施伯伯说,那不一样,我不是当面奉承你,你家这个小家伙,样子看着我就喜欢,斯斯文文的,你别看他费,他再费也是斯斯文文的样子,我就喜欢看他费,我看一百回喜欢一百回,哪像老孟家这个没家教的,老孟把他吊起来打也没用。孟浪呜噜呜噜呜噜呜噜的鬼脸还没做完,施伯伯举起大芭蕉扇,猛地往大腿上啪地一啪,啪得孟浪一下把没吐完的呜噜呜噜呜噜呜噜咽回肚子里,施伯伯跟着啪得一声后面从椅子上陡地站起身,向前一步咚得一声跺在水泥地上,跺得脚边的尘土呋地向四周一喷,手里的芭蕉扇对着孟浪一指,小狗日的你再跟老子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把你的头扭下来。孟浪看着脸上涨得通红的施伯伯,咚地一声跳下大木板,飞一样地从大门对面的同样高大的门洞跑向粮站里面的晒场去。施伯伯重新坐到椅子上,看一眼孟浪跑出的门洞,说人家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我讲真是一点不错,我家大老表家的一个小家伙,也是从小就费得没得教,家里人认为他小,也不管,噢,后来长大喽,教不过来喽,快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一天到晚飘子荡子,一点不成器,我看老孟家那个小孟猴子,长大了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肯定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父亲说,噢,那不会的吧,我看老孟家这个小家伙也不错噢。施伯伯说,我不跟你抬这个杠,是不是的你往后看呗。施伯伯又对着我喊,来,小家伙,到我这里来。我站在父亲边上没有动。父亲扭头对我说,施伯伯喊你,你怎么不听话啊。说着把手里用一根细篾一折一折编成的一只透空的小鸟递给我,我高兴地接过竹篾小鸟,一边看一边绕到对过施伯伯椅子边上。施伯伯一把拉着我们胳子,把我拉到跟前,松开手,在我的头顶上摸摸又拍拍,又拈住我的耳朵,脸对着父亲说,我讲你别见怪,你家这个小家伙长大肯定要胜过你,肯定是个吃公家饭的人,你看他这个眉毛,淡淡的,眼睛,黑黑的,一看就是个念书的人。又把拈在手上的耳朵抖了抖,说你看这耳朵,哪来这么大这么厚的坠子,一看就是个福相啊。父亲说施伯伯你就会讲好听的,哪管他长大怎么样,能学个手艺一年到头不饿子就是好事喽。那我就把话撂在这里吧,施伯伯说着,看看我手里的篾鸟,说小家伙,把你的小雀雀给我摸一下,说着就把手向我穿在身上母亲昨天才为我缝好的红裤头,我把背一弓,屁股向后一蹶,不知怎么想也没想地就说,那你把你的雀雀给我摸一下。施伯伯听我说出这话,猛地一怔,接着把芭蕉扇往膝盖前一拦,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在椅子上前仰后倒,把椅子笑得叽吱直叫。父亲也哈哈笑了两声,眼睛狠狠地瞪着我,你个没家教的东西!施伯伯喜欢你带你玩,你还能这么瞎讲哪,啊!施伯伯停下哈哈哈哈,用手背擦抹一下笑出的眼泪,说,这个小东西,这个小东西,这个小东西聪明,老弟哎,这不能叫没家教,这就是头脑子灵透,你家这个小家伙我敢打包票,长大了肯定有大出息,他这个头脑子多灵透啊!父亲说,你别怪他瞎讲就行了。施伯伯说,我不怪,我真不怪,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我晚上睡着了都会笑醒子。父亲嘿嘿笑笑,施伯伯说,你别笑,笑就笑假了,老弟哎,我讲真话,你回去和二姐说说,把你家这个小家伙寄给我做干儿子,我不会亏待他的。父亲说,他哪有这个福气……

父亲把斜靠在板凳上的竹条都破成了薄薄的篾片,对施会计说,我去量个尺寸,好根据尺寸下料。施会计说好,你直接去,就从中间那个门进去。父亲站起身,从墙边拿起篾尺,就往粮站里面走。我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说一声走好了,我说嗯。粮站里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院子用水泥到边到角铺了起来,其实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晒场。生产队交来的公粮,如果早上挑来时在路上洒了点露水,或太阳不烈火没有晒得太干,一是叫他们自己摊开在晒场上,等晒个一天半日,水分晒干了,标准符合了,再过秤算帐;二是有的生产队比较偏远,叫人家等在这里晒有些不尽情理,就先收下来,过秤时多打些折,然后由粮站里的家属工或请的临时工摊在这大晒场上翻晒。大晒场的东边,是一堵两人多高的青砖围墙,靠着围墙面朝晒场是一排青砖瓦房;大晒场子的西边,与东边青砖瓦房相对的,也是一排大小高矮与东边瓦房差不多的青砖瓦房。瓦都是弓弓的小瓦,盖在房顶像一道道整齐的波浪。屋檐伸出差不多两米,一根根漆成绿色的粗圆木料,支在方方正正的石墩上,抵撑着从墙里面伸出来的木柁子。东边的瓦房是粮站的食堂和一间一间的宿舍;西边的瓦房是粮站的办公室,站长和施会计平时就趴在这里的桌子上写写画画,拨拉拨拉算盘。晒场的南边,是一排仓库。仓库一头抵住东边的瓦房,一头抵向西边的瓦房,只在抵接西边瓦房的地方,开了一道窄窄的小门,通到仓库后面。仓库后面是一大片菜园,菜园属于粮站所有,粮站里的炊事员专门负责这块菜园的栽种收割。这块菜园位置很好,从小学校东边池塘里流出来的溪水,擦着菜园的南缘一路向东,保证了菜园的旱涝保收。仓库外表看上去又高又大,墙上隔段距离就有砖砌出的与墙连为一体的墙柱子,在离墙角比我头顶还高的地方,一二三一共开了三个又高又大的门洞,每个门洞看上去都有施会计办公室大门的三四个高三四个宽,门洞上装了漆成深绿色的方砖厚的木门。大门前面的晒场上,与仓库平行摆放着五口大缸,每口缸我踮着脚才能让眼睛与缸沿平齐,我与孟浪二宝森桂老虎五个人手拉手才能围得过来。缸里装的是水,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夏天还是冬天,这些缸里的水都是满满的,有时我们踮起脚尖,还能看到在水里面一弓一弹的红红的丝线一样的虫子,偶然还能看到小青蛙两条前腿向前一伸两条后腿向后一蹲在水里倏地一钻。孟浪站在两块垒起来的砖上,正用一根竹棍在西边的一只大缸里搅打。看到我,对我招招手,喊哎哎,我对他摇摇手,跟在父亲后面,踩着斜斜地搭在仓库高高的门槛上的木跳板,向着仓库中间开着的大门洞走去。

走到仓库门口,一股淡淡的清香倏地钻进我的鼻子,搅得我鼻子深处痒嗬嗬的,我不由得使劲吸一口,并把这口清香咽到肚子里,然后忍不住啊地一个喷嚏。随着我们走进仓库,这清香的味道越来越浓,并逐渐让我的鼻子里有了些丝田野的水、田野的风、田野的花、田野的青蛙的味道,我大把大把贪婪地吸进这混合了些丝田野的水、田野的风、田野的花、田野的青蛙的醇香,闭着眼,让一种兴奋得晕眩的感觉在心头打转。这清香的来源,是仓库里的稻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稻子,跳板从大门外搭在仓库高高的门槛上,又从门槛沿着斜斜的稻堆,贴着稻子一路铺到高高稻堆的顶端。生产队送来的公粮,就是沿着这铺排的跳板,一担一担送到稻堆的顶端,把稻堆堆得更高更大。父亲沿着跳板向稻堆上走,我跟在后面朝稻堆上走,走着走着我就不想走在跳板上了,我向边上一跨,直接走在了稻堆上,几粒稻子立即钻进了我的鞋子里,硌得脚刺刺地难受。但这难受也挡不住我的好奇与快乐,我把鞋襻从鞋帮的扣子上解开,把鞋拎在手上,双脚直接踩在稻山上。父亲沿着跳板向上走,听见后面的动静,回过头,看我赤脚踩在稻子里,说小心,别把脚戳破了!我说不戳不戳不要紧不要紧,父亲就给我一个赞许的笑,回过头沿着跳板继续向上走。稻子不像油坊的油菜籽滑溜,但也不像平时走路上坡,向稻山上走,一步踩下去,稻子立即淹没了脚脖,迈出去的一步又退滑回来半步;也不像油坊仓库里堆积的油菜籽,踩在脚下滑凉滑凉舔得脚底酥痒酥痒从脚底一直痒到心口,踩在稻山上面,脚底是又痒又硌,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种新鲜的痒还没让我过瘾,脚底的硌就可以忽略不计了。我现在整个都在稻堆里,不,是在一座稻山上。我的前,后,左,右,上,下,都是金灿灿的稻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稻子堆聚在一起,我家的稻子最多的时候是在十月里早晚天已有些凉了的时候,生产队的胡孔才、五一子、林巴子、小马,还有生产队长六五子,呼得一下为我家从生产队的晒场上挑来分得的稻子,并把这些稻子倒进母亲早就准备好的大缸里,大缸装不下了,再在大缸上围上一圈一圈螺丝一样绕上去的篾围子。这大缸上一圈一圈螺丝一样绕上去的篾围子里围着的稻子,就是我们一家要吃到下一年的口粮。秋收的时候,河南小队的晒场上热闹着大人热闹着小孩热闹着蜻蜓,小来子妈妈说噢嗬这个稻堆得像山一样,我听了就对那个山一样的稻堆子看,稻堆子真得像山一样。现在,我赤脚走在粮站的粮库里,我根本就看不见我家里堆得尖尖的冒出篾围子的稻子,也看不见河南小队晒场上小来子妈妈嘴里和我眼里山一样的稻子了。与我现在看到的稻子相比,它们实在不能叫多,也不能叫山,只能叫做我的一个手指,只能叫做我的一只脚了。这里的稻子已不再是以一粒一粒的样子让我看,我看到的只是一片金黄一片灿烂,一片不着边际的金黄灿烂。快,到这里来,父亲的声音从稻山的上空梦一般吹进我的耳朵,我抬头,父亲已走到跳板的顶端,登上了高高的稻山,一手将篾尺拄插在身边的稻子里,一手张开手掌向前伸着向我招手,在稻子金黄灿烂的光影里,父亲的这个造型给我一种玄幻的感觉。我踏上跳板,向着父亲努力地奔去,在离父亲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父亲伸出的手已抓住了我伸出的手,父亲向怀里稍一用力,就把我悠地一下拽到了身边。我站在稻山的山巅,我刚刚从那里踩着跳板走进来的又高又大的门洞,现在看过去显得多么矮小,从那门洞外面跑进来的光线,根本无法把整座仓库里的稻山全部映现。站在这个地方向两边看去,稻山的山脊渐渐伸进光线渐暗的远处,让人不知到底尽头在哪里。来,我们到上面去,别怕。父亲俯下身子一边对我说,一边两只手从我的胳肢窝把我一夹,在些故作声势地嗨得一声,我不知所措地顺着父亲的抬举,等到停下来站稳了,我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了一个横空架起的廊架上。廊架高出我的头顶一大截,齐到父亲的胸口。廊架一直就在稻山的上方,可我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这无尽的稻山,根本没看到还有这么一个横空的廊架。父亲叫我站好别动,可我站不好,我的腿有点抖,我怕站不稳一下掉到底下滚到稻山下面去,我就蹲下来,两只手按捺在廊架上。父亲把篾尺递上来,横担在廊架上,两手扒住廊架的侧沿,又是嗨得一声,往上一纵,就爬到了廊架上。父亲抓起篾尺,一只手牵住我的手,把我拉站起来。也许是父亲站上来的缘故,廊架叽哩咔啦直摇晃,我刚刚站直的身子禁不住又要往上蹲,父亲说不要怕不要怕,眼睛朝前面看,过一下子就好了,说着就牵着我朝前面晃晃悠悠地走。我看不清这个架在稻山上的从仓库这头一直到仓库那头的廊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支撑它的是什么,我脚下铺垫的是木板还是竹笆。我现在是既紧张又兴奋,晃晃悠悠的廊架上,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晃晃悠悠在廊架上,又有了一种凌空飞翔的感觉。我的眼睛盯着廊架,但我的心看不到廊架,我的心在千万不要掉下去哦我要飞哟上。好了,父亲停下来,说别动,站好,说着就松开我的手,用篾尺在什么东西上量起来,嘴里念着三尺五尺五六尺五寸一,我不知道父亲在量些什么,我蹲下来,这里的光线比我爬稻山地方的光线要暗多了,脚下的稻山也是混漫不清了,四周一片静静,耳朵里一点杂音都没有,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饿了的空空的感觉。我喊一声伯伯,父亲回过头答应着,哎,马上好了。我伸了手抓住父亲的裤角,帮我填住心里的空空。三尺的四根,五尺五的两根,父亲嘴里又念叨了一遍,就伸出手来,好了,走吧。我站起来,跟在父亲侧后,忽然觉得后面暗暗的有什么东西推着自己,就忘记了廊架的晃悠,移跨到父亲的前面,看上去好像是我在牵着父亲走了。现在不怕了?我讲一下子就好了嘛,父亲以为我适应了晃悠胆子变大了,表扬我说。我不作声,让父亲牵着手,走在父亲前头,向着大门洞口亮亮的光走去。

走到跳板边上,父亲放下篾尺,往下一蹦,蹦到稻山上,回过身再两手夹住我的胳肢窝,把我抱下来。噢,噢,大门外的晒场上传来嘈乱的起哄声,我沿着跳板,向着稻山下面的大门口跑去。阔大的晒场上,此时已聚集了一大帮小孩子,也有几个大人站在晒场的边上兴奋地指指点点,大人看样子都是粮站的,施伯伯也夹在其中。孟浪,二宝,汪俊,海斌,在操场上绕着圈子跑。我吃惊在看到庞师傅也夹杂在奔跑的小孩子里面。太阳已下到粮站西边施伯伯他们办公室的屋顶,粮站东边厨房的瓦顶上石灰粉刷的白白的烟囱里,一缕青蓝的炊烟悠悠地飘升向天空中正在变红的云朵。落日的光辉与天空的反照,把晒场映衬得如歌如梦。奔跑的队伍倏地停了下来,庞师傅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巴掌大的东西,一只手按在上面一拧一拧,再弯腰放到水泥地上,巴掌大的东西立即在晒场上像老鼠一样逃窜,庞师傅追在后面,孟浪,二宝,汪俊,海斌,噢噢地跟在后面追。我迅速跑进孟浪他们追赶的队伍,逃窜在我们前面让我们追赶的是一只小汽车,我认得这是庞师傅修的钟表里面的东西。两块铜板,中间夹着许多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齿轮,还有一个黝黑的一圈一圈数不清的弹簧。庞师傅在两块钢板的外面装了四个用木头削成的滚轮,就变成这飞窜的汽车了。我们追着,嘴里噢噢着,庞师傅对我们的追闹一点也不讨嫌,一次次抓起停下来的小汽车,一拧一拧,直到好像拧不动了,才又放到地上,呼地一下飞窜,引得我们跟在后面猛追。庞师傅又把停下来的小汽车抓在手里,一拧一拧,再把滚轮子什么地方扳动一下,呼,小汽车往前一窜,忽地向左一个拐弯,我们还没反应过来,还按照直线在追,等回过头来,小汽车已跑到我们左手边很远的地方了。我们哈哈哈哈噢噢噢噢地回过头,庞师傅跟在小汽车后面边跑边回过头朝我们笑,笑我们不知道小汽车会自动转弯,呼啦一下跑过了。我们噢噢地追上小汽车,我们现在不会再犯傻了,我们盯着吱溜跑着的小汽车,顺着它的方向跑在后面。突然跑在后面的孟浪从后面搡了汪俊一把,汪俊受到一搡猛地往前一窜,正好小汽车朝这边转弯过来,汪俊一下没停住,一脚踏踩在小汽车上。噢嗬,我们瞬地停下奔跑,噢嗬一声惊叫后都没了声音。庞师傅也一下定在那里,眼睛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小汽车,半天没有一句话。呼噜呼噜欢快奔跑还会转弯的小汽车,被汪俊一下没能停住的脚一脚踢翻,又踏在了脚下。一只算盘珠子差不多大的小木轮,从小汽车的侧边掉了下来,骨碌碌碌滚向东边食堂的屋檐边。两块铜板已被踩得快要贴在一起,里面的齿轮歪斜着露到外面,黝黑的弹簧软绵无力地瘫出在地上。庞师傅慢慢走过去,从汪俊的脚前面捡起不成样子的小汽车,看看,什么也没说,就向粮站外面走去。走到大门口,站在那里的施伯伯问,庞师傅,试验怎么样啊。庞师傅把手里受伤的小汽车举到施伯伯跟前,嘴向我们这边呶一呶,就走出了粮站,向着上街自己的修理铺走去。

晚上睡觉了。我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听父亲与母亲说,施会计没生儿女,就喜欢小孩子,今天他带你家儿子玩,说要摸他的小雀子,你家儿子不给他摸,还说要摸他的雀雀子,他也不生气,还说这个小家伙长大肯定是个吃公家饭的坯子,要给他做干儿子。母亲听了笑笑说,这个没家教的,又说,那你怎么说。我心里想听听父亲和母亲怎么说把我给施伯伯做干儿子的事,如果他们真要决定把我送给施伯伯做干儿子,我就跟他们吵着不答应。但我迷迷糊糊听了一会,也没听出什么名堂,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我就又香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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