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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光成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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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之水

我的梦,常常充盈少年之水。

我在充盈少年之水的梦中,有种置身青藏高原,天是夸张的纯蓝,云是大把的舒卷,风是澄碧的馨明,韩红的歌声“那是一条无言的天路哟”破空而来,又穿彻而去的感觉。

我的眼睛,在梦中漫漶成无边的湖泊;

我的心头,在梦醒滚掠过无言的怅恋。

我的少年之水,她真实的名字叫戴汇河,发源于山高林深的谢家圲,汇聚于波光滟妍的千山水库,流经戴汇、红星、工山、柏一、城关,一路与后港河、漳河英雄同志,相见恨晚,遥遥迢迢,共奔万里长江……

 

少时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北风割得脸上皴出一道道红红的口子。白雪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屋檐下的冰溜长长地吊着,夹裹其中的稻草露出与众不同的神情。树是一片叶子也没有,鸟关于不喜欢这么冷的发言还没出口就被寒风堵回到胃里。我们穿得破旧而单薄,没有帽子,没有围巾,没有手套,没有袜子。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有少年之水,我们就一点不冷,就一点也不畏缩了。冬天的戴汇河一改往昔的脉脉,展示给世界一种坚定与凝重。我们穿着布鞋或草鞋,滑或游戏在河冰之上。我们在冰上追逐,我们在冰上赛跑,我们在冰上打滚,我们在冰上摔跤。我们捏起雪团,比赛谁能扔到河的对岸,雪团在河上划出美丽的弧,大多在不及对岸的冰面盛开冬日的礼花;我们用力敲开冰层,将手伸进冰下的水里,立即有寻找温暖的小鱼游到手心,任你撩拨再也不肯离去;我们挑捡河滩扁圆的小卵石,斜斜砸向厚厚的冰面,卵石紧贴着河冰,一路飓飓地唿哨。这些最终停歇在某一处冰面的卵石,一个夜晚便魔术般成为封存在河冰之中的琥珀。在与冬天的戴汇河每一次嬉戏的尾声,我们总不忘敲下大如澡盆或小如手掌的冰块,取稻草两结之间的一段,对着冰块吹,慢慢或死劲地吹,脸吹红了,腮吹酸了,冰块像回报似的也就现出了一个圆圆的小洞。用两根稻草穿过小洞拎起冰块,一路敲打一路走回家去。某一面墙上的某一根钉子某一棵树上的某一根枝杈,就是我们手中冰块驻憩的地方。冰块就被这样的钉子或树杈着落在墙上或空中,静静或动作着听我们教化:冰冻冰冻阳阳,挂在家婆墙上,家婆出来洗衣裳,掉到家婆头上。只是,冰冻从来没有掉到家婆头上,我们也记不清冰冻最后以什么样的方式消失在什么样的时间。我们所领教的往往是母亲指着我们湿衣湿鞋气恼的责骂,往往是母亲拧着我们的耳朵问还去河上玩冰冻吗?回答当然是再也不去了。但戴汇河,我的少年之水,我们在耳朵十分疼痛难忍的时刻这样应答了母亲,但你肯定知道,而母亲其实也肯定清楚,我们是多么地违心!多年以后我终于悟达,对于一条曾养育自己的故乡之河,那些远离故土的游子为什么生生不忘,其实不忘的是童年与水的天趣少年对水的情结啊!母亲紧夹的手指让我的耳朵感到的切肤但却没有了具象的痛,在形式上是如此生动,而在效用上又是多么鸟过无痕。冬天的少年之水坚厚的冰上,我们依旧嬉戏如常,欢欣如常。即使在耳朵被第一百次拧过,依然阻挡不了我们第一百零一次对少年之水的贪恋。不过,这时,草,已露出了芽尖。

 

草露出芽尖,就是早春了。

我的少年之水,在早春,轻盈如风,欢快如鸟,心境一如脱去棉衣的我们。她笑,不知为什么也许就是根本不为什么无尽无了地笑,就像小小姑娘莫名其妙的开心;她唱,不知为什么也许就是根本不为什么无休无止地唱,就像一张CD被预置在循环播放;她跑,不知为什么也许就是根本不为什么撒开脚丫跑,就像人群中走失的孩子忽然找到妈妈那般惊喜和急切。春雷惊乍乍的,在河的上空新鲜而嘹亮,让人产生精神的无由悸动心灵的莫名渴望;春雨喜滋滋的,在河的上空无章地飘或疯疯地洒,让人的心思潮漉漉地在一帘幽梦中发芽。母亲们蹲俯在河滩,目光专注在一种黑黑的腻腻的与卵石和卵石间新生的春草搅混在一起的事物上。这是少年之水滨春天的事物,她的名字叫地苔,她是春雷春雨两个前提都必须具备的产物,她是我们的母亲们十分喜欢捡拾的事物。雨,也许一直如雾般若有若无;阳光,也许突然在离西山还有丈来高的云里刺刺地透出。河滩尽头辽远的天幕上,也许不让你有任何思想准备就倏忽描上一道彩虹,彩虹气贯长空,召唤着少年之水梦一般向她流去。这时母亲手中的竹篮已挤满看上去十分生动的地苔,母亲们将竹篮浸进河水,用手搅一搅,捏一捏,筛一筛,簸一簸,拎起,钻进篮里的河水瀑一般滤出。母亲们将篮里的水再甩一甩,就互相说着看上去是十分开心的话,走向村庄去,笑声在河滩的卵石上蹦蹦跳跳弹出春天的节律。彩虹把河水河滩母亲们的脸映衬得饱满而兴奋,而这种饱满和兴奋,在晚餐中我们顷刻就让一碗拌着辣椒撒着香葱的地苔不见了的时候,在母亲的脸上达到了至臻至美。

少年之水的上游,野竹密密丛丛。野竹一个春天都像在河水中漂过,翠得令人心痛。我们脚趾中的老大最是受不了鞋的条条框框,总是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冲破束缚,露出新生事物睥睨一切的活力,让鞋感到无奈的羞赧和惭愧。我们就这样把脚放进被成长冲破的鞋里,让大脚趾神气地露在外面,沐着四月的春光,向河的上游进发。野竹丛中到处是淙淙的流水,她们都是急急扑向少年之水的快乐妹子;野竹杆叶上到处是等待滴落的珠露,她们肯定地会在某一个喜欢的早晨以薄雾的方式将她们喜爱的少年之水从睡梦中包裹;野竹丛里到处是青青的春笋,这正是我们向着河的上游奔行的缘由。一根根野竹春笋,规规矩矩站在流水淙淙的湿地上,在野竹的庇护下,样子是十分地天真无虑。她们青青的,紧紧的,像一座小小的宝塔,顶端尖尖的笋衣微微向外扑棱披散,是流水中静伏的泥鳅长着胡须的口。我们急急地寻,急急地掰,鞋在湿地里弄出的叽叽声,笋和大地道别的叭叭声,与野竹丛被我们挤弄出的娑娑声,很和谐地融入少年之水戴汇河早春的歌唱。

早春的歌唱被少年之水带向远方,六月的春末就从少年之水的上游赶来了。六月春末的少年之水,让人产生着一些担忧,可又是多么让人兴奋和不可忘怀!骤雨,连续几天几夜;乌云,几乎擦着河面。水,从犀牛山、寺冲、谢家圲、戴公山、落牛岭上汇聚;洪,在上游千山水库的泄洪道滚涌咆哮。戴汇河一夜之间昂扬激奋情不能禁。我们小镇所有土墙草房,在这被称作汛期的春末六月,对泄洪道,对水库大堤,对水已快要涨到墙脚的河,总是平生出极端的关注、敬畏,甚或恐惧。但这都是在闪电、惊雷、瀑雨的暗夜。天亮了,雨累了,恐惧也就进入休眠了。父亲们手握铁叉,钉钯,锄头,木棒,带着蓄谋已久的意图,不成队形地奔向浊浪排空的河床。父亲们掂掂自己的水性和胆量,站在离岸或远或近的河里,紧紧抓住手中的器械,盯着浊浪里的动静,眼睛眨也不眨。水,在父亲们阻挡她直抒胸臆的腿上狠命地拍打;鱼,在疯狂跌宕的波浪中无助地落魄;叉,在父亲们手里意念般地舞挥;笑或惊叫,在立在岸边的母亲和我们中间轰然或炸响。嗬!一条大青混!快!快!!随着岸边母亲们惊喜的指点和尖叫,一位健硕如古希腊斗士的父亲对着波涛嚯地一声已叉起大青混高举头顶,大青混在空中做出摆头扫尾的姿势,成为这位父亲吸引全场眼球张扬智勇果敢的旗帜。哇——,一位母亲没命地追着洪水,所有的父亲,所有的母亲和孩子瞬间都没命地追向洪水——哪位父亲被鱼从裆下拱翻,呼地被水冲出好远,只有黑黑的脑袋在浑白的波浪中一隐一现……

 

少年之水,注定要在某一个季节与我们进行最亲密的接触,完成少年与水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实践的肌肤之亲——你想,一条河,若没有与少年的肌肤之亲,又怎能被少年以及少年以后永远的时光所铭记,又怎能被少年在以后无时无刻的时光里唤作少年之水。天烈烈地蓝,太阳火火地热,知鸟恬恬地叫,大人们早就处在树荫或晒场角落的草棚里,对这不可删节的季节过程作出被动的回避。少年之水就在这时呈出无与伦比的诱惑。哗哗的流水清澈无尘,水底的卵石亮亮地颤动,绿嫩的水草没完没了演绎被水抚摸的情形,拃来长的鲳条子一阵一阵组织纪律性并不很强地在明静若无的水中钻过来,又钻过去,她们是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呢?我们头上没有帽子,我们不用戴什么帽子,摘一片荷叶顶在头上,太阳就变得绿凉绿凉的了;我们脚上没有凉鞋,我们从来就没有也根本用不着穿什么凉鞋,我们的脚对这个季节的大地是再亲爱不过了。我们呼朋引伴,比知鸟还要恬噪地奔向少年之水,猿一般跳过布满卵石而每一枚卵石此刻都是一颗小火球的阔阔的河滩,裤衩还在一只脚脖上挂着,人已扑嗵一声浸进水里去。先是尽性地打一阵水仗,对面打,打得眼睛睁不开就背对着打,直打得一方连连求饶,一方胜利地哈哈哈。然后一齐发声一二三,猛地往前一扑,向着河的上游,一个劲地划,划,划,划到再也抡不开臂膊,就顺势一倒,像条独木舟,任水带着向下游,漂,漂,漂,一直漂到某一个水坝或某一处水湾。这段长长的一点气力也不用花巧云随我意青山跟我走的飘流,像拧发条一样让我们在划向上游时损失的精神一点一点又鼓胀起来,鼓胀起了精神我们就开始做另一道功课了。摸鱼,扳蟹,钓虾,掏黄鳝。扳蟹最有意思,揭开一块卵石,小毛蟹十分惊诧,先是梦一般怔怔地望着我们,待好一会仿佛醒来了知道不是梦的时候便鼓起眼睛对我们舞一舞自以为很不得了的小钳子,然后急急逃向一边去。我们当然不会把它那根本没什么用的小钳子当作一回事。我们一般是让它逃出一段距离,然后在它感到有些得意甚或不大以我们为然的时候将手掌刷地往它前面一切,它当然又是一怔,不过很快便又重复被揭开卵石后所进行的过程。当我们与蟹逗了很久或想到要扳更多的蟹或摸更多的鱼时,便用一根小草往早已被我们切来切去的手掌逗弄得晕头转向方寸大乱胡乱奔逃的小毛蟹前一亮,这时的小毛蟹显然已十分地生气了,会用尽气力钳住小草,任你把它拎起也不松开——它就这样十分任性也十分可爱地与小草一起进了我们临时用稻秸编织的鱼篓。

 

少年之水开始变得宁静了,河滩开始变得宁静了。河水河滩宁静得像个懂事的小姑娘了。秋天也就在这个时候莅临少年之水了。这个时候,雁鹅子从河的北岸戴公山背后的天空飞来,啊哦啊哦犁过少年之水上碧蓝如洗的天空,把我们的颈脖一点一点把我们的目光一缕一缕牵扯得酸痛;犀牛山上的枫叶一片一片一层一层开始渐次地红,一只白兔在林间潜现一只松鼠在枫叶上顿跃,它们是在与枫叶、雁鹅子和少年之水联袂诠释季节的涵义演绎秋天的童话么?我们也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也像个有那么一点懂事的小小少年的样子了。这时的戴汇河,让人很容易产生一种恋意和怀想。太阳从河的下游宏阔的河滩升起,从少年之水戴汇河与云天相接的尽头升起,一颤一颤地顶,一寸一寸地拱,一丝一丝地长,一点一点地拼,并从此将一种鲜亮的在未来岁月的征程上永不言败的朝阳情结种植在少年的心。在一个又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我们默默伫立河滩,等候从河的尽头新生的旭日,等候少年之水滨初升的太阳给我们热情,给我们智慧,给我们信念,给我们毅力,给我们启迪,给我们能量。我们用心折叠一只又一只纸船,将理想挂在桅杆,将彩梦放进船舱,然后交与少年之水,目送少年之水承载着少年的心思,从少年时光的港口起航,去探寻梦中的大海,去问鼎未来的太阳。黄昏,河水平静如一首古典歌谣,河滩迷离如一幅印象派油画。我们捧一本书,坐在河滩,把脚伸进河水;我们躺在河滩,将摊开的书本按贴在胸口,一任目光以每秒三十万千米的速率撞击辽远的无极。不远的老牛咕喳咕喳啃嚼着甜滋滋的水草,一只鹭鸶在旁边一动不动望着老牛一派老朋友的贴心,少年之水在鹭鸶独立的脚边唱着祝福的歌子,远去远去。一只麻雀站在一块突出的卵石上歪着脑袋用一侧的黑眼睛望着我们唧唧地叫几声那是在向我们发问发问我们读懂黄昏的河滩了吗。太阳就要在河的上游谢家圲落牛岭下山了。万丈光芒绚烂极至,生动的火云映印河滩。所有的故事都在此刻戛然而止,静谧从天而降。蜻蜓无声地扇动翅膀,蚂蚱无声地挥舞触角,野花无声地散发馨香,只有身边的少年之水汩汩汩汩,把岁月的恋歌无尽地弹唱。夕阳远远地望着我们,用意识与我们心灵对话,用意念在我们的心里不可阻挡地拨动来自宇宙的玄妙和震憾。秋夜的月光,圣洁如银。北斗星排出思想者的符号,对时空又像是对自己进行着心灵的披露或拷问。河滩的边界线条柔和,感觉是一首暧昧的朦胧诗,又像琴键上滑落的抒情的音符。河滩的卵石大大小小,一律高深莫测的样子,这高深是那样地富有底气,因为我们年少的智力确实无法达知那怕一丝关于它的过去或它的未来。我们身披如银的月光,在流淌着碎银的少年之水畔,在秋夜的月光下呈出一派沉默是金哲学意象的河滩,第一次静静地踱着对人生思考的步子,第一次尝试以理性的目光解读喧嚣的尘寰。少年之水汩汩汩汩,不舍昼夜。少年的心在这秋夜如银的月光里,在这秋夜落满碎银汩汩的流水中,第一次升腾,升腾,升腾为无尽的苍穹上一颗不落的恒星……

 

戴汇河,我的少年之水。

戴汇河,我的生命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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