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事,深究下去,几乎都与渡口有关。
感觉,那些人物以及与之相关、由他们一手主导或参与其中、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的故事,被时间之风,不费吹灰之力,就连人带马,统统拂向了渐行渐远深不可测的过往。
只留下渡口的石阶,倾颓的雕梁,还有深入青石肌理的辙痕,作为那些或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的曾经的见证与代言。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才是在时间之手不偏不倚的抚熨下,西河本该呈给我们的样子啊。
一缕春光,脉动河畔新生的气息,正以黄金分割的美妙角度,先是温暖我遮罩在额上的手,再一气呵成跃聚在我的头。这气息来自杏花,桃花,油菜花,紫云英以及在这早春争先恐后开始蓬勃的事物,抑或就是从大地的脏腑里呼析出来,更抑或就是骑乘太阳的光梭直接从宇宙的深处潜逸而来……
那些西河曾经的过往——以秒、分、时、日、月、年的速度,从西河的表面向着时空的纵深,义无反顾绝尘而去的过往——被春光以新生的名义,从大地的脏腑,从时空的纵深,押解而来,融化于脉动的春韵,以量子态的方式,友好地呈现在我们视线无法兼达的背面。
那时,西河的名气,好大好大,大得不要说听,就是现在想一想也是不可想象。
青弋江以传世的清纯,恰似一匹锦缎,在皖南青葱的大地,漫游成一派卵石铺底、蝶花簇拥、流云翔鱼、蒹葭苍苍的诗经意象。
西河,正是这匹锦缎被风绾扣的一个标点。
青弋江流过西河,一位美人已然完成从少女到成熟的蝶变。上游的排筏,推拥着茶叶、石斛、笋衣、皮毛,一声欸乃,从黄山脚下,遥迢而来,汇集西河;下游的火轮,满载着洋布、洋火、洋油、食盐,几声突突,从长江口岸,破浪而上,泊聚西河。西河,以一副经世的俗套、老到与襟怀,上下兼顾,左右逢源。山里江外,易货换物;火轮排筏,各得其所。而最得便宜的,就是这占尽地利的西河。凭借一道渡口以及拾阶而上的码头,聚拢天下商贾,任他们在这里攫名取利,由他们在这里尽享温柔,最后使他们直把西河当故乡……
这就是西河之渡!
六百多年的时光,即使对于一条河流,也不能说是无所谓的长度。对于一道渡口,则完全算得沧海桑田的历程了。只是,足以沧海桑田的时光,却并没有让西河显得沧桑,它只是心存恻隐例行公事般与西河打了个照面,而让六百多年前西河之渡的气韵,从时光的那头,一直流淌到时光的今天。想当年,精明而勤苦的徽州商人,穿峡谷,过险滩,行至西河,初见渡口,是多么地兴奋难抑啊!这样笑迎八方的渡口,这样扼守青弋江要冲的码头,关键是,这样一方拢聚天下财富的水土,在一路劳顿的徽商眼里,简直就是上苍对他们的垂爱与奖赏!他们跳下排筏,走出火轮,跃上渡头,踏向码头,一边拾阶而上,一边频频回首。当他们踩着最后的一阶青石,站在高高的河堤,在初春的煦风中,他们看到了什么呢?江流涌浪,河阔水深,排筏接龙,火轮争先,商贾竞市,游贩穿梭,画舫隐现……他们初见渡口的兴奋,此刻已化作万丈豪情在胸中涌动。他们决定留下来,把根扎下来,而且他们不愿跨过河堤——河堤的那边,看不见舟楫的梦想,赢不了渡口的先机。他们用目光勘测河堤,他们用脚步丈量河堤。他们用包袱里所有的金银,换取了远在河堤那边当地土著的首肯与崇拜。他们用竹竿与卵石标示出土地的界线,他们开始在这渡口之畔的河堤上,开挖出第一道地槽,安稳了第一块石基,他们要在这河堤之上,把敢为天下先的徽商种子再次种下!
便有了这被六百年日月星光洗濯的西河老街。
老街的房舍、门槛都在街道之下。有的,大约要跨下三五步;还有好些,雕砖门楣也深深跌入街面以下。这都是六百年来,徽商与大自然对峙共生的杰作啊!从黄山绝壑一路奔泻而下的青弋江,每到五六月的汛期,总是雷雨倾盆,山洪暴发。这是温顺的青弋江内心深处激情的演绎与释放,这是一条发源于高山之河与生俱来的雄伟气质。河床,因之而年复一年地淤升;河堤,因之而年复一年地抬高。河堤上的门槛,也就因之而一年一年一寸一寸地被低下去。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徽商,这个被冠之野骆驼品性的一群,他们的心性,又岂是随便就会屈让的。结果,人与自然的对峙,人与时间的较量,徽商逐梦西河古渡的艰辛与荣耀,跨越六百年漫漫时空,以实景的形式,在这初春脉动的光影里,舒缓节奏,娓娓道来,渐次回放……
一纸风鸢,盘亘在老屋的上空,翅膀在春风中拍出哗哗的水声。河对岸灿黄的油菜花丛,红衣少妇,正带着稚子,把手中的线卷,小心地收放。一只驳船,从河的对岸,向着此岸,突突突突。不用问,又一班人,要来这西河码头,看这西河老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