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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光成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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亿年之约

这里要变成野生扬子鳄自然保护区了。

村子处在核心区。所有村民都要外迁。目的是让扬子鳄不受惊扰舒舒服服安安全全自自在在。

消息传来,池塘里的水像平日一样平静,可村民们不平静了。

凭什么人要给动物让地方?它比我们人还重要吗?有村民质问。

我家祖宗八代就来这里定居了,族谱里写得明明白白,叫我们世代不离,不信到我家翻族谱看去,反正我不拆,我不走!有村民犯犟。

这个鬼扬子鳄,真恨不能抓上来宰吃了。——一边是部分群众抵触犯犟,一边是上面三天两头督办问责,基层办事人员两头受气急火攻心,当作群众面,苦口婆心笑脸劝迁,背地也是“别有幽愁暗恨生”。

……

 

四十年前。

还是大集体,还是生产队,还是人民公社。

早起的李长生到屋后水塘挑水。一担水挑回倒进水缸,回头再去池塘,忽听水塘扑啦啦一片惊响。刚才还在水中惬意嬉耍的生产队鸭群,伸长颈脖狼狈四窜,平日嘎嘎的欢叫,像被谁捏住脖子堵在了肚里,看上去就像无声电影。

李长生一惊。鸭群慢慢稍定下来,渐渐吐出的“嘎嘎”掺和着余悸未消的惊恐。巡视鸭群哀怨恐惧的目光,李长生发现,五十只鸭子,怎么数也只有了四十九只。

莫不是眼花了吗?

扑啦啦!就在李长生疑惑之间,鸭群再次魄飞魂散扑翅落荒。李长生这下看清了——一张硕大的锯齿黑嘴,箭一般从水下向天伸张,又一只大麻鸭,还没明白什么回事,就被铁齿大黑嘴夹住沉入水底。

土龙,土龙,土龙来了!

 

土龙在村里的出现,引起了一片恐慌。

池塘里的鸭子,依然隔三差五,消失一只两只。

有小孩调皮吵闹不听话,大人烦了,就说,再不听话,土龙来了。小孩立即噤若寒蝉。

怎么办?村里分成了两派意见。一是鹰派,以村东胡石匠为代表。主张立即围捕,不留死角,赶尽杀绝,以绝后患;一是和派,以李长生和黄卫东为代表。黄卫东是上海下放知青,住在李长生家,父母都是大学生物老师。和派认为,不能伤害土龙,应与土龙和平共处。黄卫东说,土龙是俗名,学名叫鳄,是珍稀动物,应该保护。

放任不管,吃鸭子事小,到时要是伤了人,哪个负责?秋后收获的晒场上,鹰派向和派首先发问。

李长生没读过书,讲不出什么理论,只是从内心本能觉得不该伤害土龙。黄卫东说:鳄在地球上生存上亿年了,比我们人来到这个地球不知要早多少年。鳄性情温和,只要不故意惹它,它一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我们可以不故意惹它,但你能保证大人小孩在塘里洗澡不被土龙咬伤吃掉?鹰派的发问隐藏着恐惧。

哎,这也是天意哟,土龙这里不跑,那里不去,怎么偏偏就来我们村里,说不定就是看我们村里人德行好,有善心哦,咳咳。九十岁的刘奶奶,一手柱着葛藤拐杖,一手扪住自己的胸口:都不要争了,过段日子看看再说吧,咳咳。

在鹰派与和派时而平息时而又起的争论中,四十多年流水一样过去。知青黄卫东回城了,刘奶奶走了,生产队解体了,李长生年近耄耋了……土龙在村里一波三折生息下来了。

 

蓝天保卫战!碧水保卫战!净土保卫战!一场前所未有的环境保护战役,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上同步打响。

村民们逐渐知道,土龙不只是下放知青黄卫东说的鳄,而且是大名鼎鼎的扬子鳄。环保的人一次次来村里,发宣传单,放宣传片,说扬子鳄是研究地球的活化石,再不保护就要灭种了。又说,全世界这样野生种群只有两三百条,你们一个村就有四五十条,这几十年,你们村真是为人类自然保护事业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啊!

受到表扬的村民们,心里自然涌起一丝安慰,还有一些自豪。但对自己搬迁,还是不能完全想通。

最最想不通的,就是村东的胡老石匠。想不通的老石匠,就着几粒花生米,闷在家里喝闷酒。喝着喝着就抬头闭眼念叨起来:老祖宗喂老祖宗,你当年来到这里开荒立业,叫我们世代不离,现在要把场子让给土龙了,你说怎么办哦?这里是我的根哦,我舍不得走咧!老石匠拳头擂桌,闭眼皱眉,摇头鼓腮,痛不能已。

老祖宗没有回应。老石匠抓起电话,拨通上大学的儿子。

儿子说,这还用问,搬呗,肯定搬!人类环保问题已严重到什么程度了,爸你不知道,再不保护环境,破坏生态,人类最终也会被自己逼得走投无路了。我今天刚看了《流浪地球》,到那时,人类说不定恐怕真得要被迫流浪了……

 

初夏的朝阳,洒在村庄,洒在田野。

一辆辆装载家具的货车,在村道上迤逦。

前面的车辆忽然停下,车上的村民也跳下,望向路边不远的池塘。

池塘埂上,四十多条土龙,魔幻般一字排开,一改往日庸懒爬伏、半睡半醒的模样,昂头摆尾,眼睛映射着朝阳的辉芒。有一颗两颗晶亮的露珠,正从土龙的眼睛里滚落。“嗵——”“呜呜——”村民们从没见过土龙这种阵势,从没听过土龙这么震撼人心的集体呼吼。“嗵——”“呜呜——”的呼吼,透泄出大自然的密码,让村民心灵瞬间破译:是感激,是感恩,是不舍,是再见……

村民们震惊无语,向着土龙挥手,又深深地躬下腰去,让自己眼里滚落的露珠,借助初夏朝阳的金丝,与土龙眼里滚落的露珠,电接相映,念念相惜。村民们重新上车,摁响汽笛。汽笛在初夏的晨风里,与土龙的呼吼,被朝阳搅融渲染成壮烈而空阔的情绪,在村子的上空,在村民们的心头,惊雷般滚过,清泉般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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