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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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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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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灵

当他惶惶醒来时,从那窄小的玻璃窗看去,没有一点太阳的痕迹,只有朦胧的光亮,看不清对面那幢让他心恼的房子,显然才刚到黎明。他之所以对那排房子存在异感,是因为那里有着他厌恶的成堆的垃圾,几个星期才有人来清理一回。他曾发誓不再从那儿经过,尽管那儿是通向闹市的捷径。然而他现在被另一件事困扰着。

“啊,可怜的人儿!”他大发脾气,为自己的失眠和恐慌感到沮丧。

昨天晚上,他吃了一片安眠药,本以为可以以睡眠逃避无聊的新一天,可是他失败了。一种迷失、惆怅、压抑的心情使他过早地醒来,安眠药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让他感到头痛。

他用被子使劲蒙住自己的头,用力往下压,以便与这个让他感到无聊不安的现实世界相隔离。但他仍然存在于不安的环境中,使他不得不醒着,不得不苦恼。

“当太阳努力地从昏黑的海里出来,摆脱一切封住、锁住她的魔咒、巫术,重新把光明、能量、希望带给宇宙时,大地上的生灵复苏了:恹萎的花草树木伸出枝叶,临光淋浴,茂盛起来;失去心灵的小生命得到太阳的洗礼,振作起来,找回自己丢失的。人们欢呼着,跳起轻快的舞蹈,献上美妙的圣歌,向伟大的太阳之神表示敬重和仰慕,证明了胜利的这一刻。”他用清晰的发音、合恰的音调朗诵着一段曾经读过,且记得很牵的文章或者是诗,像在向上帝祈祷。

他再度清醒时,以为太阳已经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但天仍是昏暗的,如同魔幻山上的魔幻世界,放射着一股股让人毛骨耸然的冷焰。玻璃窗外黑漆漆的金属护栏稀稀檩檩、坚坚实实的,像一个天设的铁笼子,困得人难以透气、难以伸张、难以轻松。可它偏又不是天设的。这些是工程师们精心设计的成果,是人困住了自己。

“今天肯定是要下雨了。”他想,“多么糟糕的一天。那条肮脏的小路该会怎样?昏黑散发着腥味的水,漂浮在水上的垃圾,稀稀沥沥印着被磨光了底纹的鞋印的泥泞,被水浸透处于腐烂的叶子,深陷、窄小的车辙,拄着深红色拐杖选择落脚处的老人……”他仿佛看见自己历尽人世沧桑的妈妈正涉于恶水覆盖的泥泞小路中,脚上拖着一把长长的、挂满垃圾的塑料绳子,身子摇晃不定。

他揪心起来:“噢,多么让人担心!妈妈这会儿会去哪儿呢?买菜?对,她应该是去买菜了。遇到这种让人难以安心的天气,菜价一定要翻一倍,不,肯定是两倍,甚至更多。那些商人从不担心金钱涨破口袋的。可怜的妈妈!”

他裹紧了被子,不让一丝风窜近身子,以免生出不必要或者说是麻烦的病来扰乱生活秩序。他缩成一团,只占了床的一角,如同一只侧躺着的蜗牛——死去的蜗牛——一正常生活的蜗牛不会侧躺着。

他埋怨自己的生活,自以为可以且有必要多睡半天,至少一会儿,不至于过早地看到这种鬼天气、过早地为它提心吊胆。于是他开始怀疑,也应当怀疑安眠药的真假。“天哪!他的笑,我当时怎么没有多加注意?或许我当场就可以抓住这个伪君子。”他记起了医生给药时的那一个笑,全身心感到恐惧。他又想起了报纸里关于假药毒死人的报道。“那张报纸应该还存在抽屉里。”他想去证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想证明自己还清醒着。“可是这糟糕的天气会把我弄坏的。”他不想病上加病。

他的身体慢慢热了起来,还开始出汗,浑身都有些湿漉漉的。“天啊,毒开始发生作用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门口,为自己的不幸感到更加的难以理解和难以置信。曾经他想把一个迷路的孩子送回家,他自认为无论作为佛教徒、天主教徒,还是其他人众都有这个责任。然而却被冲冲赶来的孩子的母亲喝骂了一顿。“先生,作为这个孩子的母亲,我有必要也有权利劝告你离孩子远一点。我不需要将来会被药死的人对我的孩子起善心。”那位母亲的话果然要灵念了。“她就是那一个落入人间的巫女吧?”他有些庆幸当时没有挥起拳头进行报复。

“噔噔……”楼梯间传来欢悦的脚步声。“一、二、三……”他默默地数着那阵响动,直到消失。“他穿的一定是皮靴,只有硬硬的牛筋底子才可以踏出那么大的声音,而且今天是下雨天,他穿的肯定是皮靴。”他想,“下雨天出去实在太危险了,滑一跤就会要了性命,再或是雨太大,司机看不清路,车子就横冲过来了。到底这时出去是不明智的。这家伙肯定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浑一个粗鲁的二流子。”

他又懊恼起来,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土得如泥巴,只会小计俩,没有修养的人。“政府去干什么了?难道只能充当社会的装饰品吗?”他怀疑政府已成了或根本就是一台少数精明人操作的魔器,如同奴隶主,靠奴隶的血汗乃至身躯来满足自己的愿望和需求。他突地激动起来,宛如发现了新大陆,又像呼唤新生、真理、信言一样喊叫:“天呐!我终于明白了,他们是吸血鬼的后代,魔王的残部,他们已经控制了世界。他们命令人做那些铁栏子挡住了忠实的人民的心灵,用墙封住了下层人的语言。”

他疯狂般坐起来,却如梦初醒。他大嘘一声,为自己的想法之怪异感到震惊、惶恐。但这个念头如眼前急驰而过的火车,迅速消失了。他被另一件事情扯去了心思,他看到了太阳的光华。他错了,今天没有雨。

他时常庆幸自己住得很高,可以第一刻看到万物之源的光临,又可以不受外人打扰。不过,他有些时候又想:“能有个人来敲门该有多好哇!听听多么美妙的声音,它的魅力超过了贝多芬、萧邦。它是世界上最原始的音乐,可以唤醒一切。”而这一切只是他而已。

就当太阳露出一张深红色脸蛋,正当天边朝霞变淡时,他发现了一个小黑点。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想。以前他从没有发现或者在意那里有一个小黑点。就如同没有发现墙角落里的蜘蛛网、蜘蛛、蚊子。

这是无意识的发现,只一抬头、只一睁眼就看到了。

小黑点如个漏斗倒挂在窗外天花板上,上小下大。他眼力很好,看见了连接天花板与那个怪东西的“桥”,那是一种绳子,噢,或许不是,但反正是一条很黑很细的如铁丝的物事。他记得有一次参观“世界之音、联想物观”时见到过一排挂在花丛中、树间的小风铃,上小下大,玲珑精美,风吹动时,它就会发着悦耳、原始的天籁之音“呤呤……”,让人仿佛置身于原始自然之中,不受房子的迷堵、不受世俗的眼光、不受任何封闭的约束。一切都是自由,开阔的。

但那是风铃么?为什么不会动?为什么没有声音?如果是,风铃的主人应该是个自由、乐观、向往自然的人,但也可能是个不自由、不乐观、被自然抛弃的人吧!

但小黑点确实不是风铃。天大亮时,小黑点变成了小灰点,下端似乎还有几个凸起的洞口,城市的喧囂声就如同从那些洞孔发放出来或加以扩大。

意外的发现,尽管不值一提,仍是激起了他一连串的深思和探索的好奇心。对于一个无聊至极、心灵或空虚或多愁善感,被“封闭”得无法动弹,思索如何消磨时间的人来说,这些发现无疑是救命稻草,牵住了他绝望于生活的心、满足了他无以填充的心、平息了他几近疯狂的心。他于是极力去索寻一个谜底 ———小灰点是什么?

灯头?他见过那种老式的灯头,上小下大,用从石灰皮内探出头的电线连着,挂在半空,就如小灰点那般景况。但它仍不是,尽管差不多,仍只能说像,因为老式灯头只有一个大孔,插一个灯泡,而它的孔不止一个,虽然不大清楚,但肯定是不止一个的。

“啊,原来是蜂窠!”他吃惊地说,脸上有一处也许是多处在阵阵刺痛。他有一个深藏心底不想谒露的故事,是关于蜂和自己。为什么是蜂和自己?他好像已经忘了。这个故事曾被周围的人所传说,当作茶点余谈。有人幸运地告诉他“小伙计,对你下手的是蜜蜂,算你命大”。很多人就以为蜇过他的那群蜂是蜜蜂,所以他就存活了下来。对于脸上被蜇过的伤和侥幸留下的生命相比,简直就不值一提。他那时肯定想报仇的,无论如何不会是自己的错,他自以为自己是合乎规矩、素质很高的人,是不应该被蜂当作有一世之仇的仇人而加以侵害的。至于后来有没有报仇,他记不起来了。人们总是喜欢把受了伤的时光放入昏暗中不加理睬,使其自行慢慢淡去的。

此时,他见到蜂窠,就如遇了故人,即使是对自己不怀好意的故人,也不禁想起了少许往事。但他不想刻意去细挖出那段时光加以解剖分析,因为这种事情已没有意义,涂添痛苦罢了。他现在正在关心:那蜂窠里住的应该是什么蜂?

这个问题是很有价值的,关系着他的生存。假使那里住着的是蜜蜂,又假使那群蜜蜂里有曾经那次想攻击他而又不得的蜂的后代,该不会是千里驾机寻仇来的?

尽管蜜蜂生龄很短,此时已过了不知多少代,但听那些被称为“智者”的人说蜜蜂很聪明。蜜蜂老祖未必没有把攻击他的那件事情像传家谱一样传给后代;未必不学岳母把“血海深仇”刺在儿子、孙子、曾孙子……的背上,让它们记住他这个人;未必没有蜜蜂神通广大,像人一样延寿,终于活到了现在。

他探了探头,但看不见蜂窠的动静。他思量着尺度,认为站在窗下也会看不清楚,于是不去动弹了。静静的,他无法克制地幻想到自己被那一窝蜜蜂团团围住,从外看如个巨大的灰茧。他看见蜂毛茸茸的如同生了灰苔的手骨向这边招手,玛瑙般的眼充满着敌意宛然要喷出的焰火,黑黑的如缩小的避雷针的腹针猛然向这边趋近……

晃惚间,他吓出了一身大汗,但仍是不清楚那窝蜂是不是蜜蜂。

起风了,几片纸屑向玻璃这边扑打,如同数只求援的手。“可恶的东西”他惊悚地对着窗外生气。一群雪白鸽子由太阳那边遥遥飞来,仿佛是圣洁的天使。她们近了,但没有找落脚的地方,径直从空中掠过无数铁一般坚固而没有丝毫美感的房子。从这里过去就是森林了。他望着她们从眼前经过,惊讶而又充满了向往。他也想飞翔,回到蓝天上,回到那没有房子的地方,去寻找心中永恒的那一点绿或许是更深的追求。但他终究没有翅膀,终究没能冲将出去。他的心被锁了。

于是,他又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突然他发现那个蜂窠消失了,如它出现一般令人意外,当真是神出鬼没。他又沉入思索。他时常会感谢上帝给了他这个唯一时时刻刻可以使用的进行思索的权力,就像感谢父母给了他生命一样。他觉得自己是应该知道蜂窠的去向的。只因为太注意那群和平、自由的使者,而忽略了在自己眼前发生的另一件事情——蜂窠被风刮走了——那是一个荒窠。他有些不知所措了——是喜好还是悲好?

窠弃了,蜂未必去了。谁能料到它们会不会就住在近旁等待在不经意间对他来个十面埋伏,突然袭击?虽然他进出门无数次,不曾再被蜂攻击,但未必蜂就不在时刻注视着自己,寻机下手,着沉痛一击或正在筹集同伙而未能提早下手!

他想了很多,他怕走出家门了。他曾经也怕过,那是因为每次出去都会感受到寂寞,感受到自己如同进入了深不见底的洞、迷宫、笼子;感受到所有的人都用奇怪或避之不及或提防或敌视的目光盯着自己,如同看见一个正在行窃的小偷。于是他很少出门。“如果有一个可以把人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袋子就好了。”他想。他越来越觉得压抑、惶恐和狂乱,感觉到生活对自己太残酷了,几乎没有缓和的地余;感觉到自己被上帝放弃了,无依地死守在天涯的一个小角落里;感觉到人们在一步步远去。他仿佛听见了那切齿的嘶吼“蠢小子,多么可耻”。

他拧着拳头,颤颤发抖,如一头猛兽,想一口吞了那些咒骂他、污辱他的真正的无耻之徒。但他终究没有做。他觉得应该睡了。“狮子从沉睡中苏醒的那一刻是最凶猛、最具力量的。”他想。

他半睁着眼睛,似睡非睡,非睡似睡。

他心里似在等待着有人能来敲门,但又似有些不乐意与人交往。

过了一会儿,他浅浅地笑了,仿佛看见了一点绿,仿佛攀住了一件美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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