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过了多少年,你依然会记得有这样一位患者的离去触动了我的心灵,记忆像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或者电影的闪回画面,静静的存在,无论何时想起,都能鲜活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恍如昨天。
——— 护士日记
3床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全身,已经非常消瘦虚弱。待在医院,只为可以用药物尽量减少身体的痛苦。
护士小魏走到3床边,看到老人醒着,老人的女儿正坐在床边用勺子轻轻搅动杯子,看到小魏,对她说:“看这个老顽童,喝牛奶要放那么多糖”。
“嘴馋了吧?”小魏顺着老人女儿的话“质问”老人。老人呵呵笑,但消瘦的面庞好似承载不了这饱满的笑容,看后让人心酸。
“还笑”,老人的女儿嗔怪一句,把温度恰好的牛奶端过去喂老人。老人咽一小口,皱眉头“不甜”。
老人的女儿“瞪”他一眼,回身又放一勺糖。老人说:“瞪我干吗?小时候你那么爱吃糖,我可从来没有瞪过你”。
“还说,要不是你惯我,吃了糖也不给我刷牙,我长大了会一直牙疼?”
“倒打一耙。老人拉了小魏评理,妞,你这个小阿姨一点都不讲理啊,总欺负我。”
小魏笑起来,这父女俩在一起就会甜蜜地拌嘴。只是她从没有叫过老人的女儿阿姨,而是叫姐姐。不知何故,老人的女儿还不到40岁,年轻秀美的女子,叫阿姨,年近30的老护士小魏觉得不妥。此刻她自然站在老人女儿一边:“姐姐是为你好,这么大年纪还吃糖,牙吃坏了怎么办?”
“又叫姐姐,辈分都错了,你这笨孩子哦。”老人抗议起来。小魏和老人的女儿都呵呵笑。那杯牛奶,老人也只坚持喝了几小口,明显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了。然后就在老人推开杯摇头的时候,他的脸色变了。
老人的女儿赶紧放下杯,贴近老人小声问:“是不是尿了?”老人点头,苍白的脸泛起一丝红晕。“没关系,咱换”。扭头对小魏说:“你先去忙吧,我爸他不好意思呢!”“爷爷真封建。”小魏冲老人眨眨眼,悄悄离开。
在病房门口,小魏回头看了看,老人的女儿已经娴熟地帮老人换下尿湿的睡裤和下面的成人尿片——很多家属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会将成人尿片直接垫在病人身下,以免频繁换衣。但老人的女儿从来不,最多的那天,小魏看到她在走廊一次晾了六条睡裤,那种柔软棉质的睡裤,贴身对皮肤会好一些。老人床头,放着厚厚一沓。为了防止褥疮,老人的女儿还为老人买了气垫按摩床。
其实都是些无谓的开销,因为老人来日无多,但老人的女儿却坚持为老人花掉所有能想到的需要花的钱。其他护士也说,老人的饭菜很高档,每天吃一碗海参粥。
小魏看得出来,老人的女儿不是那种所谓的有钱人,穿普通品牌的服装,没有车。老人药费中最贵的药品又大多不能报销,这种花费,对老人的女儿来说,应该是笔很大的开销。
但是她舍得给老人花钱,不管吃的还是穿的,都是最好的。小魏留意到,老人也从来不像其他病人那样,要求看每天的药费单据并心疼地唠叨。有时候早上送过去,碰巧老人的女儿出去买早餐,护士把单据放在床头,老人也只扭头看一眼,并不拿起来,直到女儿回来,老人努努嘴说:“快,黄世仁又来讨债了”。
“不怕,我这个杨白劳有的是钱。”女儿这样幽默地回答。
当时小魏心里想笑,可是没有笑,因为她意识到,这样温馨的画面下,藏匿的是生命的无情。后来有一次换药时,小魏对老人说:“姐姐对您真好”。
老人用力点头:”嗯,给我花钱,她高兴。”小魏忽然明白了老人不过问开销的原因——这是个智慧的老人,懂得给孩子回报亲情的机会。
但是现在,小魏知道张医生对她说过的话,一定也对老人的女儿说过了,就在老人昏昏睡下后,小魏在护士站看到老人女儿走出来,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默默站立良久。
也许她在哭,小魏想,几分钟后,她再次去病房,看到老人的女儿的面容很平静。老人还在睡着,她在为父亲剪指甲。看到小魏,抬头笑一下,“我爸最烦指甲长,这两天,指甲长得倒快,又嘟哝着头发也长了,我约了个理发师,下午过来给他剪剪。”
这时老人醒了,看看女儿又看看小魏,努力把脚从被子下伸出来,说:”脚指甲也长了呀。”老人的女儿移到老人脚边,“这就剪。”老人晃晃脚:“看,我的脚还是很漂亮的吧?”
小魏愕然,为老人用的这个形容词。漂亮?一个病入膏肓、消瘦憔悴的老人,哪里还会漂亮呢?但小魏还是投过目光,因为她听到老人的女儿说:“漂亮,你的脚是最漂亮的”。
然后,小魏就愣了。老人的脚,好像并不是这个即将枯萎的身体的一部分,皮肤细腻白皙,真的完全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老人的女儿却并没有当即帮老人剪脚指甲,而是在盆里倒了热水,浸入毛巾,用热毛巾仔细将老人的脚擦软,才轻轻将那双漂亮的脚放在腿上,小心地剪去并不太长的趾甲,然后,又均匀地擦了一层橄榄油。
小魏站在那里,看完全部过程,评价一句:“爷爷,难怪脚漂亮,是姐姐护理得好。”
老人的女儿抬头笑说:“我爸最偏心他的脚了,脸不洗也要洗脚,并且洗完要擦橄榄油,厉害吧,还知道用橄榄油呢。”
老人便得意地笑起来,但小魏听得出来,那笑声,已经明显虚弱。
那天下午,小魏按惯例给病人量每天最后一次血压时,看到老人的女儿正在做凉拌菜,玻璃器皿中清晰干净的青红椒、黄瓜片、萝卜丝、紫色的圆葱……和往常一样,老人的妻子也过来了。每天下午,这个和老人同样年迈的妇人,都会过来和老伴、女儿一起吃晚饭。小魏留意过,他们会准备五六道菜,还曾开过红酒,老人看着妻子和女儿碰杯。
这样的晚餐,和所有的家庭晚餐没有任何不同,病房的消毒水味道和苍白的墙壁,并没有改变这种每天上演的天伦之乐。然后老夫妻会靠得很近待一会儿,大多是老妇人在说,老人在听,偶尔应几声,话题多是小区里的家长里短,从没有小魏想象过的所谓临终遗言,没有试探的问询,也没有悲情告别的叮嘱。
什么都没有,只有家常。然后老人的女儿会将母亲送到医院外的出租车上,她继续回来陪父亲过夜——并没有像其他病人家属那样搭一张白天收起、晚上放开的简易行军床,老人的女儿每天晚上就睡在老人身边。
病床很小,但他们在一起丝毫都不拥挤。那晚小魏值夜班去病房例行查看时,看到老人和女儿都睡着了,手轻轻握在一起。
小魏就那样在床头前默默站了片刻才离开。而这一晚,老人的女儿却一直在床边坐着,她的母亲也没有离开,坐在另一边——小魏知道她们有预感,就像小魏也有预感一样。那天的晚饭同样丰盛,但谁都没有吃,老人已经开始陷入昏迷状态。
那晚小魏值夜班,老人情况明显不好,值班医生说,油尽灯枯。但这样绝对的话,医生还是没有告诉老人的女儿,只是说:“准备后事吧,就这两天了。”
当时小魏在旁边站着,看到老人的女儿点点头,说,已经准备好了。别的什么都没有说。几乎每隔几分钟,小魏会急匆匆赶到病房,查看监测器显示的生命体征。
各项指标正在弱下去——心跳、呼吸、氧饱和度,只有那道曲线,还倔强地波动着。老人的女儿和妻子只是看着昏迷的老人,各自握着他的一只手,很安静很安静。
老人深度昏迷的时候,小魏看到老人的女儿从床下的行李箱里取出一套簇新的深蓝色中山装,在旁边的一张刚刚空下的病床上铺开,用手展平,然后转头看母亲一眼。母亲点点头,她们开始帮老人擦身换衣。
小魏过去帮忙,老人的女儿拒绝了,对小魏说了谢谢,她说:“让我们来,我爸他,不太爱麻烦别人。”小魏退到一旁,看那对母女仔细地为老人擦净身体,梳理好头发,一件一件从内到外换好新衣。就在老人的女儿为父亲最后一次轻轻擦拭双脚、涂上一层橄榄油的时候,小魏忽然明白了,没有生离死别的悲伤,是因为,这一家人在所有相守的时间里,都对对方用尽了全力,付出了能够付出的所有的爱。没有留下遗憾。而这样的告别,正是老人生命最后一刻,她们所能给予他的天伦的温馨。
然后,老人的妻子为老人戴上帽子的一刹那,床头的仪器发出嘀嘀的声音,小魏抬头,看到那条波动的曲线缓缓平直。这时,老人的女儿俯下身去,再一次像以往那样贴近老人的面颊,轻声说:“爸,穿好了,你穿中山装,依然很好看。现在,咱们回家。”
那一刻,再也忍不住,小魏的眼泪落了下来。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几个亲属进来,轻轻将老人抬离了病床。没有人哭泣甚至没有发出任何悲伤的声音,他们就那样轻轻地带走了老人,轻得,好像怕打扰到其他人。甚至老人的女儿还没有忘记对小魏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小魏跟到走廊,她相信,老人已经去了天堂,因为天堂,是懂得爱的人都会到达的地方。几天来的经历让她感受到了,什么叫父女情深。在那一行人身后,小魏深深鞠了一躬。回家后把这事与爱人谈起,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原来这对恩爱的父女并非有血缘关系。这是小魏从当记者的老公那里得知的信息。当时他的父亲是地震灾区2小队救援队的队长,他讲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感人经历。
“是个小女孩,大概四五岁。”冲在前面的队友正匍匐在地,边用手电筒往废墟里面照边说:“她还活着,但左腿被倒塌的石块压住了,动弹不得。”里面果然隐隐传来小女孩的悲泣。
队长仔细地观察周围的形势,末了,无奈地摇摇头:“四周阻挡的水泥横梁和石块太厚重,人力根本搬不动,必须等待重型救灾机械来增援。”
“可是救灾机械装备要到明天才能运过来。”一个队友说,“我们刚刚接到指挥部通知,下午的余震中,通往这里的唯一公路又发生了局部塌方,现在正在抢修,机械装备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早晨才到。”
“我怕孩子支撑不了那么久啊!”匍匐在地的队友担心地说,“她那么小,又被困了那么久,不吃不喝的,情况非常危险。”
“让我来!”人群后面有人喊道。人们这才注意到后面的女老师,她哽咽道:“她是我的女儿,让我来吧。”
女儿?大家都自觉地给她让出了一条路,匍匐在地的队友也退了出来。女老师缓缓地跪了下去,艰难地往狭小的废墟缝中钻。“孩子,我是妈妈!”
“妈妈——”听到她的声音,小女孩哭得更凄惨了。
“孩子,妈妈在这儿,别怕!”她温柔地说,“来,把手伸给我。”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水泥缝中伸了出来,她一把握住,紧紧地。“孩子,别哭,妈妈在这儿,妈妈就在你身边。妈妈相信你是最坚强的,你再忍耐一下,我们马上就把你救出来。”
果然,小女孩停止了哭泣,喃喃地说:“妈妈,你不要离开我,我不哭……可我就是怕,我旁边有好多死人……妈妈,你能给我唱歌听吗?”
“好,妈妈给你唱。”她用力咬咬嘴唇,抑制住快要溢出的泪水,唱了起来:“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不开不开就不开,妈妈没回来,谁叫也不开……”在场的群众都被她的执着和顽强感动了,大家纷纷竖起了大拇指,钦佩地说:“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小女孩很幸福,她有全世界最伟大最坚强的妈妈。”
“不,你们都错了。”队长回过头,泪眼婆娑道,“她并不是小女孩的妈妈,她的亲生女儿在地震那天就不幸遇难了。到今天为止,这已经是她营救出的第5个女儿。”
现场一片寂静,许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就一直跪在碎石遍布的废墟上,上半身倾进石板缝中,另换一个姿势,不停地唱歌。
天渐渐黑了,还飘起了小雨,她仍然跪在那里,一首接一首的唱歌。慢慢地里面的孩子也没有了恐惧,并饶有兴趣的跟着她一起哼了起来。期间丈夫过来叫她吃饭,他摇摇头:”女儿都没吃,我吃不下。”期间也有队友给他送了雨衣,她挥挥手: ”女儿都淋着雨,我怕什么?“期间还有队友想代替她守候,她同样拒绝了。说:”女儿此时正需要妈妈,我要给她唱歌,这样她才不会害怕,不会睡着。如果女儿一睡着,就再也不不会醒了。“
寂静的夜空中,一直回荡着她婉约动听的歌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终于熬到了天明,救灾机械部队赶到了现场。两个小时后,小女孩成功获救。医生感叹道:“一个孩子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竟坚持了近80个小时,这真是生命奇迹! 真不知道, 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此时,据发现小女孩已经过去了15个小时。而女老师因为长时间跪在地上唱歌,劳累过度,在看见小女孩被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刹那,昏倒在地。
这位自称小女孩妈妈的王老师,就是逝者老人的老伴,小女孩就是他们认养的孤儿。地震夺去了王老师亲生女儿以及小女孩家人的性命,王老师夫妇从死神那里救出来了小女孩当成最亲的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夫妇俩毅然放弃再生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小女孩,尤其是父亲,为了让妻子全身心地投入教育事业,他承担了大部分家务和小女孩的培育抚养义务。懂得感恩的女儿对俩老倾注了所有的情怀,比亲生女儿还要孝顺。作为见证这段刻骨铭心、感人肺腑、充满人间大爱的故事的护士小魏,真切体悟到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2023年10月11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