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铁(十首)
(重庆)熊林清
小顽疾
它在我体内小心地痛着
像一只蚂蚁,只用它的触角
在肋骨上偶尔轻触,想要寻找到
黑暗的出口
可我的身体那么辽阔,里面交错着
荒芜的戈壁、险峻的山岭、汹涌的暗河
有着一只蚂蚁无法想象的疆域
除非它繁衍成御风而行的大火
小小的顽疾,我允许它在体内
不时提醒我:按时服药、体检、运动
谨慎地行走在寄居的土地,像一只蚂蚁
寻找自身的出口,努力不去
触痛这个陌生的世界
远方
我们坐在江北的长堤上,有些落寞
看着下午有些泛白的江水
“起风了。”你说
我看到风正从你眼角细细地吹过
雨透过树枝飘在我们的肩上
起风了,有人从江堤上匆匆走过
把身影斜进了缠绵的水波里
想起过往的那些船只,它们总有奔赴不尽的远方
带走我们适可而止的一些眺望
现在,我们还在江边,与那些远方若即若离
回家吧?已经等不来今天的夕阳
空阔的江上,唯有秋风还在一遍遍翻捡
浪花从远方捎给我们的信笺
饥饿的树
该如何缓解
一棵树中年的饥饿
渴了尚好,可上饮清露
下饮黄泉。有时还可
牛饮一通暴雨
热了,给自己撑一把伞
冷了,就让一把雪擦活
年轮里沉默的原浆
饿了怎么办?清风不能果腹
鸟语不能充饥,剩下的那枚酸果
还得留给春天作种子
一队蚂蚁在焦急地向树洞里
运送半只蝉蜕
登山者
找不到一片合适的土地
那么多的雪挤在天空中不肯降落
风在原野上奔波了一整天,直到子夜
仍没有找到可以容留它的那道门缝
今天,无所皈依者太多了,就像河水
它们川流不息地穿过我的视野
并不是为着那个辽阔而深邃的远方
只是还没有一个干净的空谷可以托付
但槭树叶却是真真切切地落下了
从山尖到山腰一路落下去,无所顾忌
一层又一层,铺满了登山者明天的路
夜行客
路过黑夜,有人怀揣闪电轰轰烈烈越岭而去
抛下一坡枫林兀自立在九月的残月里
激动得面如泼血
有人怀揣长河顺着山谷如怨如诉
那些曲折坎坷的旅途都飘落在了身后
余下的是一马平川毫无挂碍的天涯
多少个暗夜,读厌了流星的手语
仍读不清阴云里包裹着多少下坠的疼痛
谁能回答那只火中的鸟今夜飞向了何方
命运在一声声长叹里变得平缓凝滞
每一步都充满了犹疑,每一步
都在思索着如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西风里,一丛菊卧在篱下静静燃烧
如果遇不着那个以菊取暖的人,它将一直开往深秋
而多少菊就这样错过了自己的青春
我也只是路过,空着双手
借着一缕菊香路过这冰凉的秋夜
秋声
坐在一地蟋蟀声里,感觉时间越来越凉
月光越来越苍老
满天星斗早已向西流去
剩下的这些山,这些树,这些石头
全都无事可做。只得
在河水的诵经声里坐禅,忏悔
总有人醒来,在子夜一点
从深山里的犬吠中,抬起他倦怠的头颅
咳嗽,叹息
然后翻转身子,假寐
活得太久了,他已不愿说话
越来越多的人见证了他的哑默
但没有人肯为他说出
灵魂从假寐中逃逸的方向
雨中漫步
从去年起,也许更早
我一直在雨中漫步
怀着疼痛,从左侧出门
右侧回家,兜着重复的圈子
雨一直都被身体忽略,它下在
眼前,也下在天边
我只惊异于身前有人,身后也有人
天高地旷,我并不孤单
朝云暮雨,落花流水
万物都有各自长远的去处。而我只能散步到
窗口的目光所能到达的地方
就得返身折回
影子甚至比我多走了三两步
一生都被窗口看护与捆绑的人
只能趁着雨幕的掩护
在漫步的途中,短暂的
让灵魂从疼痛里出窍。
同室的蟋蟀
我不知道它守在哪个墙角
不停振动透明的羽翼
能否抵挡这秋夜沁入骨髓的凉
荒废的夜晚,只有它还在低吟
闪闪烁烁的诗句,像云层里跳跃的孤星
从诗经里出来,敲打着灯下昏沉的我
夜色多么辽阔,想着就要虚度的一生
我已不敢轻易赞美,守着灯光
可它还在砥砺自己的身躯,恍若金石有声
裹紧衣衫,我也不过是一块玄铁
没有人敲打就拒绝闪烁内心的火焰
十月,幸好与子同室,让我还能在这静夜
聆听到另一小块铁不停传递的热量
磨刀石
为了将铁削成闪电
它毫不怜惜自己
怀着仇恨,与深山决裂
蛰伏在市场边上
谁都看不出它的内心藏了一把好铁
厚重而锐利,闪着寒光
以清水养伤,装聋作哑,这些年
把所有的话都交给了铁
可多少铁怀揣它精心打磨的闪电
一转身就拐进了厨房
它仍有十万吨清水来饲养耐心
等待生命中的那把好铁
替它喊出复仇的誓言
直到委身为泥,它内心那把好铁
依然如闪电般崭新
容不得半星锈迹
我把我的诗写完了
每一段文字写完,都带出
一声叹息:
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语句了
那些被挤出的痛已不再是痛
落在笔画间的残骸
还带有新鲜的血气和心跳
那些被喊出的爱再也不像是爱
像是沙漠的稿纸无声吸纳了呼吸和呐喊
一个人怀抱空城,琴弦断尽
仍不见想象中的敌人兵临城下
天空中弥漫着寂寞的颤音
那绝唱,从来都没有敌手的倾听
所以爱与痛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战争
在血里埋伏了刀刃,在言辞里
闪烁着火苗。我知道,一定有
一匹断腿的马在星空下沙场上嘶鸣
每一段文字写完,就意味着那些笔画
又一次经历了马革裹尸
被深深安葬在一页页苍白的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