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痛(五首)
中年的刺猬
骨子里冒出的刺越来越多
又臭又硬,凌乱不堪
它们的针尖在太阳下闪闪发亮,毫不隐讳
扎得骨头生痛,自己也不敢拥抱自己
吃饭时,刺从碗里挑出骨头
读书时,又从纸里挑出了错别字
集市上,它挑出了裹在青菜里的泥沙
交谈中,挑出扫射和闪烁
撑着一副破败的皮囊招摇过市
路有不平,总抑制不住拔刺相助
一转身发现不过是结冰的周道如砥
刻毒的刺,倒扎在自己八面漏气的肺腑里
从一个阵地到另一个阵地
把进攻化为一次次撤退
烽烟里翻卷着蓬勃的敌意——
一头不断膨胀的刺猬
举一身又硬又臭的尖矛,全然不知疲惫
二月,怀念的味道
下午的阳光有些热烈,我开始念叨
应该可以采茶了吧。整个下午
似乎都溢满了新茶的清香
晚上在操场上散步,踩着杨树
被月光放在地上的影子
才发现那是个错误:每一个枝条
都还光着。风也还有些凉薄
想想有点凌乱:一个与春天反向而行的人
内心却比草本更先抵达春天
不再与时序争个桃红李白的中年
头发疏落,倒惦记起草木生发。
种茶的父亲已被种在茶树旁边
今年,不知还有谁会为我送来新茶
在梦里,我应该会听见
他们互相叫唤着名字重新开始
为邻,为友
而我还要在月光下踽踽独行
在人间
一个匆忙赶路的行者不会停下来
观察一只蚂蚁。一只觅食的蚂蚁
也没有机会端详一个健步如飞的路人
但我有幸与赶路者同行,听他
飓风般的喘息,急鼓般的心跳
也有幸从一片草叶上与蚂蚁对视
那一刻山高月小云淡风轻
我不想揣度,一只蚂蚁眼里的我
是佛,是魔
正如我不想打听同行的人,此去
是远足还是归程
我只想借他们的眼神提醒自己
在活跃的生灵中
我还不是最孤独的那个
茫然地在自己的手掌里转圈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咳,我该如何劝说这个偏执的王维
走出来,看看这人间忙碌的烟火
头痛生活史
作为医生,我疲惫于头痛医头的生活
一大早就牵着别人的手,把脉
别人或急或缓的心跳
拿指节敲击别人的肋骨
用针去搅动将凝未凝的血液
直到他安静地躺下,不再喊痛
然后叹着气走向下一位
他们远远望着我
像在恭候超度灵魂的死神
作为患者,我痛苦于头痛医头的生活
天还未亮就挤在暮气沉沉的队伍里
听候别人的查阅与修改
不清楚自己的心跳,不认识自己的热血
骨质里是否缺钙,瞳仁里是否有光
我只确定还有一丝真气在肋间游走
这让今天的我还有勇气
面对那明晃晃的刀刃与针尖,从不过问
世界给我的葫芦到底装满了什么药
中年的痛
一些痛在身体里燃烧,似乎想证明
我得倚仗它们产生的热量
来度过这个中年的严冬
而另一些痛则在四下播种,沿着
躯体里的每一条河流寻找它们的春天
那些痛,时时像柔软的草尖
冒出在初春的地平线上
遥看一片葳蕤,而当你细细品味时
却又无可把握,只知道它们在
每一寸骨骼里蔓延,痛而且快
时时又是蓬勃的地火,野性,狂放
吞噬着日渐枯萎的血肉
把一座本已蓑草连天的荒园
化为灰烬堆砌的废墟
明明是烧灼的痛感,却使人周身寒彻
这时,需要一场盲目的大雪来掩盖
中年的病灶。一场大雪
既浇不灭来自地心的火
也冻不死见缝插针的草根
只能以雪野来粉饰严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