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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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竹
早年间种下的竹笋，已经学会了
向脚下的小草
低头
它们站立的腿骨依然端直
不知疲倦，把头颅送往云端
虎气
这此年，我所见过的老虎
都是纸做的，但它们
仍然张牙舞爪不怒自威
给我带来力和美的冲击
直到破败，直到——
被妻子投进火炉
那升腾的火苗仍然嚣张
渡
过河之前，面对一道又一道
扭曲回旋的波纹
他踌躇，徘徊。在低头之间
不期然遇见另一个自己
四月了，小河已经怀孕
满滩芦芽，满滩鸟鸣
而他还是目光空空
不敢与自己道别
无眠
无端醒来，在早春的寒风声里
睁开眼，等待楼群顶开夜幕
感应着街道上流动的车轮
像这座城市的脉博
想不明白，那只鸟儿在光秃秃的枝头
低声鸣叫些什么
我把手伸向妻子，两只手
静静地握在一起
但我还想小睡一会儿，梦里飘落的
那些樱花，醒来时应该还在枝头
白露有思
其实，哪一夜的露又不白？
哪一夜的虫声又不悱恻？
哪一夜，不都是有人伫立阶前
望楼外之月，山外之月
让双臂浸满月光的寒
但真的只有那一个地方的月光
既明且暖
羞愧
在万紫千红的花丛
羞愧于自己的白发苍颜
在落木潇潇的林间
羞愧于自己把衣衫越裹越厚，且瑟缩一团
在众鸟高飞的山巅
羞愧于自己步履蹒跚彷徨不前
俯下身来，看看脚下的蚁穴
又羞愧于自己的庞大竟然无处安放
山巅上，羞愧让我只能背对落日
它那么远，又那么近
把我的黑影投向深谷
释然
想到家乡漫山的野百合
从荆棘里长出来
纤细的腰身反而因为棘丛
躲过了六月的狂风
想到它们浓郁的芬芳
从不吝于笼罩荆棘的枝叶
想到它们把洁白的大喇叭举到头顶
但从不发出自己的声音
想到它们地下的鳞球，年复一年
不断扩大直径，护着自己小小的心
自己成为自己的良药，甘苦自饴
我就释然！
真气
一本书的打开和合上，其实
只关乎幽居此间的生命
打开，是书睁开眼睛
想看看这个世界，也随便告诉世界
他还活着
合上，是书想静默一会儿，
想让自己沉入自己的内心
或者只是倦了，小憩片刻
打开，合上
只为吐纳流转不息的真气
囚徒
他在墙上另画了一扇窗
从那里，他仰望星空，俯瞰山水
让云雨在头脑中凝聚成风暴
他也在墙上画着一道门
在那里他踌躇，徘徊，犹豫
他清楚他的肉身无法穿过
风从门窗间涌进来
替他整理着桌上的书页
空城记
那么多的面孔重叠在大街上
她一张也认不出
甚至，她找不出自己的那张
那么多的声音
从地下车库响到三十二楼楼顶
她一句也没有听清
听不清的，还有她自己的声音
她收了那么多快递
收件人都是“查无此人”
夤夜，她化身为一片雪花
从三十二楼飘向地面
被清晨的红霞轻轻收走
不留一丝痕迹
樊笼
今天早晨的鸟鸣显得有些单薄
有个老头缺席了，石阶空出了一级
山边，冬云又重了
刚好堵住了瞿塘峡的峡口
但满城沸腾的声音不见减少半分
尽管被捂在峡谷的阴影里
一个人从山与城的樊笼里解脱了
他手里提着的那只鸟，得到了释放吗？
逃离
一群老头在楼群背后的树林边
遛他们活蹦乱跳的鸟儿
新鲜得能滴出露水的啼鸣
浸泡着他们像中药陈皮的脸
每个清晨路过他们
我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逃离
那些面容如此沉寂，而
那些鸟鸣又如此亢奋
征服
当年手脚并用抓紧藤条巉岩
直到正午才爬上山顶
双腿打颤，伏在突起的巨石上
只敢仰望苍穹，不敢俯瞰脚下的江山
可是今天他们只用了一个小时
就驾临山巅，在空阔的平台上
大喊大叫，放肆腾跃
把大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悬在崖外拍照
毫不在意影子倒向千米之下的江水
深眠
他在古书里反复打铁，打虎
想象身上落满了人间的雪
事实是他在席梦思上打嗝，打鼾
月光从不曾照进他朝北的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