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集成此组,怀念2014年底去世的父亲。
父亲的田园诗
一畦白菜,或者一畦蕃茄
一畦青葱。许多年里
父亲都是这块菜园的皇上
地是好地,黑得发亮
纯洁得找不出一茎芜杂的意念
这微型的桃花源里
他也像是追求完美的诗人
只吟唱那些平平仄仄
含蓄隽永的律绝小令
消隐掉酷暑严冬,只剩下
春与秋的交替轮回
一年一年,长不大的青葱白菜
目睹了皇上白发的过程
太难为他了,那么多年
臻至完美的技艺
只创作同一题材的作品
发表在一家人团聚的餐桌上
精致,温馨,性灵
一畦白菜,或者一畦蕃茄
一畦青葱。怎么看怎么像
一群傲娇的小妖精
父亲呵,你到底
是她们仁慈的皇上
还是她们谦卑的奴隶
移山
我不知道,因为父辈
那些山头到底是矮了还是高了
刨下山头的落叶和枯草
年复一年,祖父垫厚了黑土
却也让春夏时节艰难长高的山头
在秋冬又矮小下去
那些斑驳的山石,早已被祖父捋下
垫高了田坎或者墙脚
山头以牺牲骨骼的方式
成就了自己的俊朗与丰腴
……站在祖父坟旁的松柏
坚持拖着大地向上
可是山并不加增——
父亲的手同祖父的一样沉稳有力……
如今,时常在梦里,我听到
山林在春风中拔节的声音
与父亲病床上的叹息纠缠不清
闲人
兀自站在地坝边,不时抬头
看看天边的乌云
然后又看看紧闭的牛圈
年轻时他就习惯了这样
每次出门先看看天色。拿好自己的草帽
拄着锄把歇气,也要
从草帽的边沿上斜一眼天色
他从来不关心那些悠悠来去的白云
只在乌云压着草帽的时候
才抬头说话——喊他的牛回家
现在没有那么多乌云了
牛圈空了下来,锄把也朽得不成样子
只剩下他站在地坝边看着地头
天无比的蓝,阳光有使不完的劲
一天是多么漫长,“那些野蒿
在一天的时光里要长多高啊……”
写写父亲的无眠
实在不能把梦做得太圆
那夜里被犬吠一次又一次喊醒的
总比熟睡的人更早听到
瓜熟蒂落的声音
骨缝里的风雨已酝酿许久
它们掌管着明天的天气
这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痼疾,那么精确
随便一块脊椎里都藏着
几十年的气象史
一滴清露从弯曲的竹梢滑落到瓦片上
是那么轻。但足以引发
一阵断续而坚决的咳嗽
夜凉了,需要一星火光,一缕烟
吸完寂寞,才能撑亮黎明
这个人,可能也是你的父亲
不过一个甲子的工夫
他已和那堵土墙,堵在岁月之外
成就你只在远方怀念的意境
失魂的村庄
雨下好几场了,早过了播种谷子的时节
可堰没人修,地没人整
犁铧还斜倚在墙角黯然神伤
四月,谷雨,这不该是父亲的村庄
自从父亲僵卧病床,村庄就跟着病了
该青的时候不青,该黄的时候不黄
不青不黄的时候她乱青乱黄
失了魂似的,让季候在田野上瞎逛
没了主心骨的村庄心灰意冷
任牛哞在村子里终日游荡
消散的炊烟再也无法聚拢起来
剩下一地稗草,寂寞地撑绿四月
而今,父亲躺在他熟悉的地里
这些恼人的节气已不再有人真心念叨
只是不时从农历里逸出来
勾引游子半真半假的乡村情怀
而这又与村庄什么相干
在谷雨里喊渴的村庄,四月
平旷的田地上尽是坎坷的阴影
空山里那么多的子规再也叫不醒
土地里沉睡的灵魂
楼下的水果车
那些卖水果的把车停在楼下
满车满车的梨,或者苹果
从远方赶来与我相遇
用不多的几个钱
我就能买下这来自异乡的秋天
那些鲜灵灵的水果,脸蛋上
似乎还带着她们家乡的露珠
让我不忍伸手去抚
一抚,就是一捧思乡的泪
从我疏阔的指间滑落
父亲也曾留给我一片丰茂的果林
让我有了浸饱花香的童年
而那些秋天的甜啊,塞满了胸腔
直到今天,仍时时从骨髓中泛出来
仿佛荒芜从未发生,父亲也不曾走远
楼下叫卖的苹果裹满了风尘
再也没有了曾经的香甜
就算我买来的是一方果园
又如何能从这异乡的枝头
嫁接出属于自己的秋天
记梦:修路的父亲
昨晚,你又在修路了
不过这次你请上了挖掘机,在接近
七十度的山崖上迂回
你的手里仍握着那根钢钎
一辈子都与路纠缠不清的你不知道
你为水修的那条路只有一段痕迹
还挂在悬崖上,你为车轮修的
那条路,松树已有小臂粗细
挺直如你年轻时的脊梁。只有你为光明
修的那条路,还在河谷上空的风里摇晃
现在还修这么一条路干什么呢
山崖对面的坡地早已是野猪的游乐场
那些杉木长得再粗壮,也不再有仰慕的目光
曾经喧嚣的田野恢复了原始和野性
只有你在地下仍不肯长眠
还在完成那些规划中的秩序和未来
多么熟悉的场景,一条路剖开潦草的土地
露出它的骨头。你用钢钎
敲打骨头的声音,让我痛醒
独自面对这些在黑暗中继续荒芜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