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居在书页上（六首）

闲居在书页上（六首）

重庆/熊林清

纸间人生

一生，在他的叙述中

变得那么薄

薄到一页纸上，只剩

几根残骸，支撑起一幅写意

留白太多，从他的余音里

只能感受到山高水长

也不过是曲折的一痕

消失在清风的某次转身

纸外，可有人从冷却的叙述中

拾起那枯干的骸骨

做成拐杖，继续去画

淡墨山水里没有画完的那痕

假装认识的事物

走在大街上，我们假装认识

银杏，香樟，蓝花楹，红叶石楠

还有一个月，丹桂就要开了

叶簇里，蝉在不断回复：知道，知道

假装认识你们：敞开的门店

那些美食，时装，手机，电器

有人在橱窗里展示性感的微笑

而急促的汽笛把我隔在大街的另一旁

假装认识：昂首天际的大厦

幕墙上飘过的晨光，云影，落日，星辰

百丈楼尖上，喇叭在高声宣讲

背对更高更远的天空，没有丝毫顾忌

大厦脚下，大江默默东去，一队鲦鱼

逆流而上，我和它们点头致意

假装认识，古人的辩论

夹在持续的江风里，仍在耳畔荡漾

虚拟的鸟

只饮清露，只浴凉泉

只栖止在松柏之上

只拣食长风拂在半空的松籽

不鸣，因为无可鸣者

不飞，因为无可飞之境

没有同伴，便拾掇荆棘扯落的羽翎

在陨石上拼出自己的形貌

乌云飞过，所有的山峰都矮了下去

只有它还在高举

光洁的颈脖，像一道闪电

当它引吭，声闻于九天之上

当它飞腾，在云霄抖尽它何曾染尘的羽毛

人间正经历一场漫长的大雪

初秋的蝉

只有这些蝉不会停歇

在高山上叫，在江湖边叫，在大街旁叫

从汽笛和车轮声中突围出来

隔着楼群，坚定地把叫声送入耳膜

让金石之声夹着浓浓的汽油味

把人从带露的梦中叫醒

平铺直叙地叫，波澜不惊地叫

又把人从白日的燥热中送入迷梦

想想一街的梧桐叶

将在这样的嘶鸣催促下枯黄

飘落，像一街蹒跚的老人

不知去向

想想同样是这些蝉，还夹在书页里

陪虞世南唱，陪骆宾王唱，陪李商隐唱

那么多声音已经被车轮埋葬

——我原谅你们了——

无论是来自凌晨清梦中故乡的山岗

还是这傍晚，昏沉眼睑底下的街旁

耕读

或急或徐，犁铧剖开大地

像翻开的书页，一行一行

书写跌宕起伏的情节

二月清新的气息在视野上铺展

从铧尖下突兀出来的一块石头

标示着一个段落的结束

你可以停下来，站到上面

看一眼对面，山峰上倒挂着瀑布

悬念便由此而生，下一段

埋伏的鼠蛇可能窜出

追捕或躲避让情节有些杂乱

但无法阻止新的一页继续展开

主题永远是稻菽千重

也常常用红椒青葱来点缀

大地的书页上五味杂陈

草垛旁，铧尖依旧寒光闪烁

老渡头

没等太阳冒头，他就把船划到对岸

系在一棵两人合围粗的黄桷树下

自己坐在树阴里，读那本《苏东坡传》

整个上午没有一个人喊船过河

他从九十六页看到了一百五十六页

这中间只回家吃过午饭

一对鹭鸶停在船舷上闭目养神

午后的鱼都在水底养神

书里，东坡也在密州养神

只有河水永远忙碌，在眼前打个漩

又开始不徐不疾地奔向江海

它有至柔的神，似乎不会枯竭

有多少天没人喊船，船老了

停在船上的鹭鸶已换过多少代

书页开合，下一章该换谁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