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礼（小小说）

  半年没有回主城的家了。一放暑假，我和妻子就匆匆往家里赶。

来到小区大门外，已是下午接近五点了。老远就见一个保安，不停地向进进出出的人们敬礼。等我们走近，他也照例面对着我和妻子，啪地举起手臂，来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戴着口罩，表情看不真切，但手势、眼神都很到位。只是背有些驼了，就算他努力挺直，却怎么也挺不太直，一米七几的个头，看上去有点滑稽。看看他的脸，瘦削，红黑，满是皱纹，胡子刮得很是干净，应该接近六十岁了吧。当时我就想，又新来了一个保安，不知又能干多久。

小区的保安时常换人，大多是年纪大了，而业主们又经常拿保安的服务态度和年纪大了不能提供安全感找物业管理处说事。也难怪，交着两三块钱一个平方、比许多老小区高多了的物业费，业主们能不在服务上提出更高的要求吗？而老保安们拿着每月两千的工资，能把大门看着，时时在岗就很不错了。这样一来，小区大门处就时常成为业主出气的地方。难得伺候，老保安们就只好跑路。

此后每天早上出门，都见他站在大门下，忙不停地对着小区进进出出的人敬礼。一个也不懈怠，让我总感觉怪怪的。尤其是他对着我敬礼，让我很不适应，我可一直没受过这般隆重的礼遇。真不知道我该一笑而过，还是也站在那里对着他恭敬地回一个礼——我也不曾给别人敬过礼呀。

几天过去了，我终于忍不住好奇，趁着人少的一个上午，特意走到大门旁边的门卫室，和他寒暄起来。

原来他姓成，五一后才来的。今年五十三了。居然和我同年。他儿子也在这附近的工厂里打工几年了，在旁边的公租房里租了房子，打算再存点钱了就在这附近买房。他原本一直在老家四川达州种田，儿子硬是要他出来，说是比种田存钱快一点儿。年纪大了，没工厂要，工地上的活儿子又不让他干，说他吃不消。结果就找到了这个小区来做保安。他当过兵，还到过老山前线，他自己说算是摸到了战争的半截尾巴。物管处正烦着业主们的要求，要找一个会敬标准军礼的人来塞住业主们的嘴，双方一拍即合。

趁着经理满意的劲儿，他提出了每月三千元工资的高要求，经理也居然答应了，只是没有买各种社保。他说反正以前也没买过。工作呢，每天六个小时，上午七点到十点，下午四点到七点，（在业主进出的高峰时段，主要是为了向业主们敬礼？）没有休息日，如果确实有事，每月可以请假两天。就是有个特殊要求，必须给每个进出的业主敬礼，不能有业主投诉他，每投诉一次扣工资一百；还有就是尽量教会其他保安敬礼。

我问他天天这样，烦不烦，累不累？他说这比种田轻松多了。我再问他来了两个月，那些保安的军礼教会了吗？他只是露出半分羞涩半分狡黠的微笑。

我只是放寒暑假才来住，在这个小区里，也没两个熟人。和老成熟悉了以后，我有事没事就到门卫室那里，看看老成，和他闲聊几句。说是陪老成，其实是打发自己闲得无聊的时间，幸好老成也是个随和的人。一来二去，老成竟成了我在小区最熟悉的人。

那天趁着超市做活动打折，我扫了许多生活用品。提到小区门口，实在有些累了，就把东西放下来，站在门卫室门口歇一口气，顺便也和老成说说话。起身要走时，老成说：“我也马上下班了，你稍等一下，我帮你送上楼吧。”看着老成憨厚的脸，我也毫不推辞地答应了。

来到门口，等我开门后，老成把东西放在门里后就要走，我和妻子连忙拉住老成的衣袖，硬是把他拉进了屋里坐下。老成搓着手说：“看嘛，我鞋子没换就进来了，怎么要得嘛！”惹得妻子哈哈大笑，说：“老成，你和他都是老庚了，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你还这样客气就不好了哈。外边那么热，吹吹空调也好嘛。”

这个夏天，重庆的气温太高了，我问老成住的地方有空调吗？老成说才买了一个，两个房间共着用，二手的。他出的钱，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

我问老成打算在这里干多久呢？他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情况，他想一直干下去，直到物管处不要他干了为止，这里比在老家种田又轻松又划算得多，再说儿子买房首付还差钱呢。说这话的时候，我看了看老成：他的手，枯瘦，像小干竹节似的，抱着膝盖；而他的眼睛无神地看着窗外的远山，仿佛思绪回到了远方的农村老家。

我笑着对老成说：“你看我们都成无话不说的老伙计了，再遇到我进出时，你就不要给我敬礼哈。”老成连连摆手，严肃地说：“那搞不得那搞不得，要是有人投诉到物管那里，你补我一百块钱哪！”

我们硬留老成在家里吃了午饭。老成说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了，感觉像回到自己家里过节了似的。我问他离儿子那么近，不常回去吃饭？他说儿子儿媳都忙，多数时候都是在厂里吃，只老婆带着孙子在公租房里做饭，自己也全是在物业处伙食团吃。我想老成也是太节约了，一家人真不容易。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我又要回到我工作的远郊区县老家的小学。临走时，想着又要接近半年的时间才会回到小区过年，我们把家里剩下的一点米面和蔬菜提去送给老成。放在门卫室的时候，老成一个劲儿地说着太感谢了，怎么领受得起啊。

想到一个暑假下来，受了老成那么多个礼，我实在忍不住面对着老成，站直了背脊，举起了右手。老成看了，连忙过来，拉下我的手，抱住我说：“熊老师，你这是搞啥子哟，不怕短我的阳寿吗。”那一刻，我分明看到泪花就在老成的眼眶里旋转。

但愿寒假时再回小区，我还能每天见到老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