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如纸张

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开篇有这么一句话：“在帝王的生活中，总有某个时刻，在为征服的疆域宽广辽阔而得意自豪之后，帝王又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将很快放弃对这些地域的认识和了解而感到忧伤和宽慰”，在很久以前，我有一个以我之眼统御世界的梦想，于是，我开始在书本，在地图，在绘画，在互联网中，狂热地进行着我的征服，后来，从布列塔尼的最后一个灯塔，到千岛群岛之上，都驰骋过我的思想的轻骑，我以为我拥有了世界，实际上，我从来都是一棵扎在“大都”的树，去过的所有地方，都画在了我轻薄的叶子上，飞扬在“大都”的街道上。

我住在一座南方的城市里，一座平如纸张的城市，它当然有曲折的天际线，有不同品红、橙黄、浅紫色的花作点缀，自然也有高高低低的声音，但是它的生命在我看来，仍然是一张白纸。

我在血脉上不算本地人，精神上更不是本地人，但事实上，我生活在这里，从出生，到不得不离开。我的想法很立体，终日思考着远方，青年人善于幻想，我并不是幻想，我的远方确有其处，我去过，并深深的爱那里。幽幽山谷，洋溢着诱人而整洁的翠绿的长坡，它们都是我的爱人，但是我的“婚姻”打出生就被包办，而那些播撒在我心中的花朵，芬芳持久而珍稀。我的认同感很模糊，如果我暂且把我一生中待的时间最多的城市作为家乡，那它就是那座平如纸张的城市。你问我离去是否会思念，这是毋庸置疑的，那里爱我的一切，和相伴我生长的东西，即便它不够浪漫，即便它有千万条锁链悬空，我的血脉至亲依旧那里等待我，我在那张纸上所经历的一切，我都无法带走，这是被尘封的世界。

这座城市并非没有可人之处，也并非平庸至极，它有一条穿越历史的大江，我喜欢去触碰那江水，并观察自然的匠人所锤炼在江中的卵石。但，它的平，是完全可以把这些吞掉的。忧郁而不安的人，就是它的边框，上世纪的遗骸如今依旧是平淡的纹理。实际上，世界上无数的城市都是如此，一张纸叠着一张纸。

我在这座城市里，其实和每个人都一样，走在不那么卫生的菜市场，鱼腥味和鸡鸭鸣叫均匀的跟着每一个人，就好似江上深色的浮桥，伸出长长的枯萎的臂膀，拥抱着整个江面。把手伸入江边浅滩，手上所沾的泥是江水每一寸里都有的，每个人都拥有的。这就是这座平如纸张的城市。

再雄伟的诗篇，都不适合写在这张纸上，这是一张餐巾纸，软绵绵，随时可以揉作一团，或者让风吹灭。这座城市没有多少值得夸耀的地方，你可以肆意污蔑，墨水会完全渗透。那之后呢，它依旧不变，没人会把它当作宣纸、羊皮卷或是金箔来考虑，所以你大可对这张纸放心。

但也是这样一张纸，最能吸干人的水分，让悲伤轻轻便可扬如风中。

我在这座城市，见证了两次扑在我脸上的死亡。我亲爱的人，在我面前脆弱地逝去，事实是在这张纸上只会有几个人悲伤至深，而他们在这偌大城市点开的涟漪，多么轻易被吸去，晒干，然后便是遗忘。这很好，不愿回忆者，大可就此别过，愿铭记者，可在心中留下一片海洋。

但这不意味着这座城市里不存在忧愁，它在心中永远带着一份奥尔罕·帕慕克所言的“呼愁”，它在我心中超出了土耳其语境降临到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像一张纸，不只是形态，更是色彩上，覆盖着一种抽象的白色。这种白色来源于它身上纠结不清的时间缠绕，旧时代的骨骼与新世纪的躁动。

我在这座城市来回行走，学会以它的高度去看这座城市。小时候，在家附近有一栋老式公寓楼——阳台便是走廊，每家的门面向这座城市，门内，狭小而简陋。在这里，顶楼往往是小孩无从进入，除了一些特例——的天台是开放给我们的。我们不知为何总是热衷于去到那里，那是一个小制高点，在高处看，所有东西都会显得平坦而令人不那么难受。我即便恐高，却也爱去那个天台，大人们不会去，那是小孩子的天地，年轻的秘密在哪里被建造，我们在哪里看见了巴别塔。但这只是一份极短的回忆。突然在以后的一天，我们不再去到那里，回到复杂的地面，进入平坦本身。

城市的中间除了那条大江外，还有一条年代久远的铁路，我对他印象深刻，却从未尝试踏足其上。我永远在怀疑甚至是期待，有一辆比携带着比市场给躁动的喧嚣的老火车，从铁路指向的荒凉里走出。但是，我的怀疑从未被证实，我也再也无法去触碰它，因为那条属于历史的铁道，已经被这座城市全部锈蚀到虚无，或某个垃圾回收厂，又或是被重新融成新的钢铁活在了新的骨肉上。

如果有人问我，你究竟爱不爱这座城市，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这就好像，父母在问他们的小孩，你更想跟着父亲还是母亲一般。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把我们压缩到了一个平面，多出来的维度就容我们自己去绘制。

世上到处是如此这般的城市。地球被纸张包裹。而我的那座城市，把我包住了。

白纸无论如何，是怀有无限的可能性的，它的以前应该不是一张白纸，它的未来或许不是一张白纸，我无从知晓，因为我只在这白纸中。

在《看不见的城市》的最后，波罗说：“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书停在了这里，再没有可汗的回答。我看着我的城市，也只剩下沉默可以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