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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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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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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艳阳在云霞中烧出一个窟窿,整片天空都被抹满了红堂堂的光采,老木屋门前的那一树年轮上也已浸染上了风的色泽,夕阳的余晖模糊了年轮的线条,似水中的墨迹,最终在夜幕中流尽。

云杉的针织里,一座老旧的木板屋落在林子中,镶在白河滩,屋后有一被草叶朦胧了棱角的矮阶,矮阶前有一树年轮,很是宽大,这屋子里住着一位护林人,林外村里来的打柴人说起他时,只知道他迎着一个冬天来,携着一颗嵌红星的八角帽。每每当西伯利亚的凛风步过了大兴安岭,一身厚大的军大衣总罩在他瘦小的身子上,显得太过臃肿。这位护林人蓄着浓密的白须,传闻说过去他是将胡须修得极体面的,但是时间长了便也没人记得他去了胡须的模样。

从晨间拂晓,护林人就会开始游走在杉木林中,干柴般的手指抚触过一棵棵树木肌肤上年迈的纹路。打柴的村民常能与他打上照面,过去,有人见了那皱巴巴的军大衣还会打个招呼,护林人却从来只是看着打柴人,胡须颤动着,眼睛眯成一条线,兴许他那胡须下干瘪的嘴唇正说着什么,但没人能听清。这样的人,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所以未曾有人知晓过他的姓名,或家事。久而久之,没人会理会他了,护林人继续守护着这片偌大的林子,打柴人继续为短短一个冬筹备着烟火。

护林人的黄昏长久是蹲坐在生着地瓜叶的矮阶上,伴着屋前的潺潺水声,观阅着木桩山的年轮,有人觉得怪诞,纵这怪诞沐浴了不尽的晚霞后,便也见怪不怪了。

护林人的小屋院前院后,总落着些麻雀、乌鸫、画眉,护林人每天清晨往往会在院后放上搪瓷盆——边沿早破了些口子的——盆里就是些没过筛的高粱、苞谷,它们都泡过水的,你若细看,会发现一个个饱满丰润,你还在哪见过这些?某人胸前的玉菩萨。这些鸟儿成天陪着护林人,却也不吵闹,高歌的也息了,呼朋的也静了,只有那搪瓷盆还有些叮当的奏鸣,只是翻着浑圆的小脑袋和他一起看守这林子,

往日的杉木林总是过于静谧的,画眉的初春也是慵懒的,唯独时光从不懒散,冰封初融的河川在它的催促下也早早开始了奔跑。云杉在渐红的白雪里憧憬着蔚蓝的苍穹,但是护林人在林间巡查的步子却一天比一天缓了,那件军大衣似也变得比过去更为笨重了,渐渐地,老叟注视着年轮的时间也愈发的漫长。

那个春天,林中多出了一个青年人的身影,矫健地走着,却少了一只抚摸树木的手,青年人的左袖是空荡荡的,仍是那件军大衣,棉絮已从其中露出了脑袋。偶尔过路的打柴人还能听见林中传出《月牙五更》似的小调,但老护林人已是许久未见着了。鸟儿们还常来,每个清晨,在那个搪瓷盆旁,默默盯着青年人。

再往后的日子里,打柴人们也渐与青年人熟络起来,当问起他的家事时,他只是尴尬地苦笑着,留下一阵沉默,稚嫩的面庞带着阳光晒出来的黝黑,眼眸间常浮起红润。那座护林人的木板屋外开始常常漫出苦涩又强烈的草药味。春天越向夏天走去,杉木林里的风也便越不愿停歇,那草药味也更似川流般不住地溢向四方。

老护林人又独自坐上了屋后的矮阶,地瓜花拥在他的身旁,他静静地望着林中贯穿而过的溪流,泛青的坚冰已然散尽,堆满白玉的河滩上青年人不知正拾掇着何物。夕阳为溪水绣上了新的流苏,画眉的歌喉渐匿了声息,老护林人脉脉看着那一树年轮,光耀掠过了他眉目上的银丝,未留下什么。护林人的白须颤动着,画眉鸟落在了沾上青苔的屋脊,青年人注视着铜像般的老护林人,林荫朦胧了青年人的面庞,没人说得出他的神态。

春的闭幕曲在不知觉中奏响了,远远地,一束殷红在墨染的深棕里升起,那赤红迅猛地侵蚀着护林人寂静的深森,赤色的末梢是无尽的浑黄,天空霎时间被熏作不安的幕布。打柴人不敢往林子里走去,他们默默望着遍野的篝火,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人敢说话,闭塞的山野让他们不知所措,村民们心中祈祷老天的一场雨,似乎只剩下无所顾忌的冷雨能救出大地的财产。傍晚,一阵阵热浪冲刷着杉木林,连原本天上常有的火烧云也没人望得清,火焰的喧腾冲散了一切的图画。声声警笛的步近让村民愕然,而后则是欣喜,没人知道是谁报了警,杉木林周围的几个村中甚至连见识过电话机的都少之又少,村镇县之间的距离更是让报警成为了不可能。但是只要望见那火也似火红的铁皮车在火舌间异军突起,他们便不再过多的想了。

天空随着时间的游动开始泛起青紫,闪动的星辰也渐探出一些来,漫天水汽冷却了杉木林的炙热。到了后半夜,月亮才从山里升起,一轮橙红色的,硕大的月亮。数不清的云杉在火中逝尽了芳华,即便是树桩也已焚为了灰烬,它们遗体卧在泥土上孕育着下一片杉木林。人们又慢慢地开始走入森林,在火焰最后匿迹的地方,一件依稀可辨焦黑的红星八角帽静置于木桩上,半掩着年轮。

夏天悄悄攀上了护林人家的屋檐,寂静的杉木林里,溪水印刷出云雾般的迷蒙的翠色,又一次次让砾石去击散那些映像,画眉鸟维持着一种独特的缄默。老木板屋午后的那一树年轮上,不知何时起布满了裂纹。又是数不尽的黄昏,有人说在林中听见某种铃声,但是没人说得清那是什么发出的,人们仍常看见青年人的身影游荡在林中,似已消瘦了许多,《月调五更》的曲调是再听不见,年轮旁也少了个伏案的臃肿的身形。

人们照常拾着云杉的散发,生着如丝如缕的炊烟,风依旧走的那样急,年轮依旧未长出新的一圈,但是在这片树木曾留下阴翳的土地上仍是往昔的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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