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走了
薛鹏
(一)
哑巴姓甚名谁?不知。
哑巴从小哑且聋。当然有妈,还有姐。妈死了,姐嫁了,多年他便一人生活。自身难保,岂有婆娘?
身强力壮,帮工左邻右舍,埋头干活,无语(想语也难语)。乡亲见他踏实勤快,一人顶俩,暗自喜欢,多给工钱不说,还留下吃饭,咯嘣着胡豆花生,咂二两小酒,双方红霞飞脸,眉开眼笑,倒也舒心满足,双赢嘛。
岁月并不聋哑,耳聪目明地欣喜奔跑,刘翔跨栏一般,几十年就过去了。在哑巴渐老的过程中,他姐出于好心,给他买了社保,放弃了孤残人的五保户身份,谁知反倒成了哑巴身后事的麻烦。
(二)
前几年,在成都大邑,我们住进了乡间别墅,认识了哑巴。
他已年过七旬,却不显老,独住一爿瓦舍,队上修的,在竹林环绕的一处山洼怀里,空气清新风景好,出气也匀净。
每天去山间闲步,都见哑巴在小道或田边,或走或站。老远,他不是主动“咿咿呀呀”地招呼我们,就是眼巴巴地盯着我们,等待我们招呼他。他要见到我们对他比比划划,动了嘴唇,才满足地咧嘴一笑。有一次,他靠身几竿翠竹,另发一种“呜呜哇哇”的声音,见我们没有反应,就跑到离我们不远的土坡上,继续挥手“呜呜哇哇”。我们听到了,用自创的手语谢谢他的问候。这时,他平素迷糊的细小眼睛睁大了,闪过浑浊的光,微笑,方才慢悠悠转身走开。
老脸沟渠纵横,人却纯如幼童。我们有些感动…
乡村小镇,二五八十赶场,必去。价廉物丰,贪婪采购,双手不空,从幽幽绿道返家,凡遇哑巴,他便主动夺过重物,沉默的“雷锋”,助人为乐,只满脸满足,开心微笑。
表谢意,取数个水果递他。他以手势推辞,最终却也收下,“呜呜”几声示谢,离去,又是满足、微笑。
别墅附送一分土地,供业主自耕。马姓邻居菜地,恰在他家眼皮底下。如有闲杂人等靠近,图谋不轨,哑巴见得,必“呜啊”咆哮,驱之。马姓有闻,大为感动,送新鲜蔬菜与他。他婉拒,仍以手势。
菜叶露珠尚存,闪晶莹光,纯净透明……
别墅住的城里人,劳力弱弱,锄禾日当午,气大喘,累。哑巴时有义举,帮其挖土助耕,因岁暮,亦是气大喘,累。但,频挥汗,埋头默干,分文不取,洗了城里人的眼和脑,还有动辄讲钱,沾了铜污的魂。
(三)
是嗜好?是消闷?总之,哑巴喜酒好饮。
独居,无人照料,哑巴毕竟年迈,步履不健,几两寡酒下肚,加之有病,曾跌跤几回,送医救回。
这次,麻麻天色中,哑巴起床,循山游走(是否早酒解忧,不知),晕跌沟渠,待人发现,已色变昏迷。
这次,哑巴难度危难,大限至临。姐家出面,政府为主,送医一月有余,救无效,走矣…
闻说围绕医疗费、后事料理费,有由谁方花钱的公私纠葛。医院停放多日,最终以“公”方为主,花销银两,妥善送走哑巴。
仅是闻说,不足为凭。总之,“妥善”就好,哑巴有知,会否沉默示谢,满足地悄笑?
春天的事了。
如今,满山树绿了,遍坡花艳了,只是哑巴不见了。
仍是黄昏的林间散步,仍是撑伞的微雨寻幽,只是不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默伫田埂,期盼与你“咿鸣”一番,收获你真诚、平等的眼神和扬手挥挥,像朋友,抚慰他孤寂数十年的心灵。
哑巴活得简单,如那爿已然空空的瓦舍。路过那里,闻风轻拂,茂密的翠竹搖头叹息,“哗啦啦”响,反复悲语一一
这里没了主人。
哑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