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石洞沟村

徐仕先

一

父亲李剑锋，他是石洞沟村第一书记。他感冒了，咳血，挺厉害的。

我是今早才知道消息的。母亲从县城打来电话，她说闺女，你立刻动身，去一趟石洞沟村，把李书记拽回来。石洞沟村是啥？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医疗条件极差，李书记那病，继续坚持在村里治，会出大问题的。母亲的话不无不道理，因为她是医生；我也是。

石洞沟村在哪里？我从未去过，不知道。我开着导航找路。从省城出发，我开车奔驰，上高速，下高速，走山道，到偏僻石洞沟村，足足花费了3小时。石洞沟村地处一片狭长的山沟，村委会驻地在一个小山脚下。新建的办公用房，是一排长五间的二层小洋楼。房前是一块宽阔的土地，和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打开车门，我冲着小洋楼，迫不及待地喊，李书记，李书记哦！

李书记不在村委会。他在村三组，领着村民硬化水泥路。天不黑，李书记不下班回村委会。迎接我的人是村文书老张。老张待人热情。他介绍李书记病情并无大碍。我能相信吗？这定是李书记对老张有所交代，给我一个宽心丸吃。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问，老张，三组的路有多远？

老张说，五里。你车底盘低，去不了，三组全是烂泥路。

老张带我走进李书记的房间。人未进屋，先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中药味道。我推开门，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办公桌，和一张吃饭用的四方桌子，剩下的就是一个电饭煲和几样碗筷。我看见几大袋子中药，心里酸酸的难受。我掏出手机和母亲视频。妈，这是李书记工作生活的环境。嗯，母亲点着头。她边看边眼泪汪汪。母亲用手捂住嘴巴，才听不见哭声。我无法克制住自己，哇的地一声，反而比母亲先哭起来。母亲终于说了一句话，闺女，让李书记早点回家。然后她就停止了视频。但我知道这话的份量。

李书记没几样行李可收拾的。我显得无事可作做，把床上看去刚洗过的被套和床单，又重新撤下来，用肥皂水寖泡着。我拿着一只小木头凳子，坐在村委会大坝中间，一边搓揉着手里的东西，一边观察周围陌生而生疏的地势山貌。

姑娘，你是新来的干部？一位大娘问我。

我说，不是。

大娘是从便民服务厅走出来的。她和老张先再屋里吵架。老张想自己是村干部，礼让大娘三分，但话到嘴边，却大变味了。他说大娘，您胡搅蛮缠。

大娘一肚子火气，把老张强拖到到我面前。大娘说，姑娘，就老张这态度，和村里张四春一个熊样，能给村民办实事吗？不能！老张比不上李书记人品的一丁点！

村里的事，我是局外人，不敢妄加评论。我拘谨地朝他两人笑了笑，继续干我的活。老张觉得很委屈，央求我说，李医生，你就帮忙评评理？

我不好推迟，随便问，大娘，啥事非得和老张较劲不可？

大娘说，老张给我孙子转生活费，我不干！

老张一片好心，大娘肯定误会老张了。我说，大娘，要不您把钱给我，我用手机银行给您孙子转钱。

大娘突然不乐意，撸着嘴，哼哼地，像防贼似的远离我。大娘固执地说，不，这钱，我偏就等李书记回来转。大娘只相信李书记一人。

老张说，李书记下班没准点。大娘您不信老张，但您得信李医生。她是李书记的亲闺女。老张给大娘解释一番。很久，大娘才回过神来。她走回来，用审查的眼光看我。她说，李书记的闺女，一定错不了。

我拿大娘三百元钱和一张卡号，用手机很快转给对方。一会儿，大娘老年手机铃声响了，是孙子打给她的。孙子说钱已经到账了。这时，大娘歉意地笑着，低下头，靠近在我耳边轻言道，李医生，你真好，和李书记一样，实在。大娘走时，撂下一句话，李医生，你啥时候离开石洞沟村，千万要提前告诉大娘一声，大娘请你吃顿便饭。

大娘说我实在，其实她比我更实在。仿佛间，我明白一个道理，李书记不回城治病原因何在，因为村民需要干实事的干部。

晾完所洗过的东西。我走进便民服务厅。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他人了，格外显得冷冷冷清。大娘总拿村里张四春去说事。我好奇地问，老张，张四春是谁？

张四春是村里一个极其困难的村民。老张摇头晃脑，说，大娘啥眼光看老张，能拿老张和张四春一样一样的。张四春光穷得叮当响，是村里有名精灵古怪的刺头呢！

老张和张四春的确无法相比，无法划等号。……

二

傍晚十点，李书记打着手电筒，回村委会。他一身沾满水泥。工作重要，生命同样重要。我有心想埋怨李书记一通，但看见他身后有一个男人，这面子得给足李书记，怨气也就自然而然地消除了。

男人四十出头，身材高大壮实，一头蓬松的乱发，好在穿着干净利落，倒显得有个人样。两人在屋子里，依然为路上一件事争吵不休。男人说，李书记，村里评选精准扶贫户，为啥没张四春名额？

精准扶贫户名额产生，其程序相当严谨，要经过本人申请，村民大会民主评议，村委会审查，镇政府审核，最后张榜公示。李书记说，既然榜上没有你名额，证明你不符合精准扶贫的条件，这个道理很简单。

男人蛮横霸道，我看不惯。公道自在人心。我帮了一句腔，说，就是。

少管闲事。男人气势汹汹，恶狠狠地对我瞪眼睛。我不寒而栗。我怕惊吓神色暴露，尽力找一个遮掩的理由。我给李书记盛一碗米饭，被他强枪到手。我非常气愤。桌子上有半瓶白酒，我喝一口壮壮胆量，也对男人凶，你谁呀？棒老二！

张四春。呵，呵呵，呵呵呵。

此人就是村里传言中大名鼎鼎的张四春。张四春在我眼中，分明是一个地痞无赖。我伸出手，说，吃饭给钱，一百元。

张四春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饭菜很合张四春的胃口。他无所顾忌地吃着，吃上一口饭，就冲着李书记夸我一句好话，李书记，李医生不愧为是省城来的，厨艺不错。

李书记说，张四春，饭菜好吃，你就多吃点，别客气。

张四春丝毫不客气。在李书记面前，他也装不出客气。他两人的关系，看不出刚争吵过架的阵势，倒是十分亲密随和，一个人吃饭，另一个人帮忙打汤倒水。张四春吃完饭，说，李书记，冲李医生这顿饭，精准扶贫户的名额，今晚就算告一段落。明天，我还得找您要名额呢！他一抹油嘴，理直气壮地地走出门。张四春前脚出门，我后脚摧李书记赶紧换衣服，趁早离开石洞沟村。

李书记走不了。他说村里有许多工作，等着李书记开展呢。砰地一声，他关上门了。

我逼迫放下行李。我拿起电饭锅，让李书记仔仔细细地看一遍，锅里空空的，今晚没饭可吃了。我不高兴，说，李书记，单不说您的病怎样，就说张四春，这就是石洞沟村人的素质，您能搞好帮扶工作吗？

李书记经常吃泡面。他早有所准备，卖了两箱桶装包面，堆放在床下备用。他淡然一笑，绕开话题。李书记问，闺女你喜欢吃哪一种泡面，是酸菜的还是麻辣的？

我扭头转向一边，不理不睬的。

李书记哄我，说，李书记忙完三组那段硬化的水泥路，立马回城治病。

他说话时，连咳嗽几声，让我诚惶诚恐。我赶紧站起来，调过头来哄李书记。我给李书记诊断病情。他患风寒感冒，引起上呼吸道感染，久咳而出血，吃几副中药，会好起来的。李书记不能吃泡面。我让他自己先吃下药，我去重新做清淡的饭菜吃。等饭菜做好了，端上桌子，我再回头叫李书记；他侧身子滚在床上，打着呼噜睡着了。

李书记累的够呛。

我又和母亲视频。摄像头对准李书记。我没敢说实话，今晚李书记没有吃上一口晚饭就睡着了，深怕母亲深受刺激，又哭得伤心。我说，扶贫工作任务重，时间紧，李书记忙，实在脱不了身。妈，我决定留在石洞沟村，专心给李书记治病。妈，我让同事去院长办公室，请半月假。

我承认自己软弱无能，切底被李书记征服了。

嗯。母亲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叫我到屋外去说话。她告诫我说，小点声，别吵醒李书记，让他睡个安稳觉。……

三

第二天，李书记起床比我早起。他做好早饭，用手咚，咚咚地敲门，叫醒我。吃早饭的时候，张四春正巧出现在村委会大门口。他搀扶着一位老人，自己放下背上的一口铁锅，支撑着一个木架子，打火机点燃一堆柴火。顷刻，村委会院子里，烟雾缭绕。

张四春打算长住村委会。看架势，他不争取到精准扶贫户的名额到手，绝不打道回府。

村委会聚集着许多看热闹的村民。

李书记给老人送一碗饭。老人不买李书记账，连看也不看李书记一眼。老人说肚子疼，疼哦!老人头一犯眩晕，瘫倒在地上了。李书记火急火燎，呼我下楼做人工呼吸。他严厉批评张四春，张四春，老人生病，为啥不送镇卫生院？

张四春毫不含糊地说，没钱。

老人瞳孔正常，面色很好，红光满面。他装病，瞒的了别人，却瞒不了我这个医生。在张四春面前，我坦率直言，吃亏一回，他恶狠狠地用眼瞪我。但这回我由傻转向聪明，不直接戳破老人的企图。我一惊一乍，大喊，大马蜂！张四春，你爸头上有一只大马蜂！

老人猛地站起来，一头栽倒在张四春的怀里。张四春脸色铁青，愤怒地喊，爸，上李医生的当了！

村民们议论纷纷，有人当面骂张四春厚脸皮。这种场合，张四春似乎习惯了，无论村民们怎么说自己，他蛮不在乎，无动于衷。张四春蹲着，慢条斯理地往火堆里添着木材。一位大嫂挤出人群，扑向张四春，红着一张脸吼，张四春，你不要脸，我得要！

大嫂熄灭了火堆。她强拖着张四春走出村委会。对大嫂慷慨解围，我颇为感动。村民们都散去了，我对李书记说，张四春有个明事理的女人，算是他的福气。

李书记说，闺女，你错了。大嫂和张四春不是一家子。

我糊涂了，问为什么？

李书记说，闺女不是村里人，村里的事不懂。这话还真让我犯怵，不得不终止问话了。

四

田园生活，别有一番风味和情趣。

李书记说好哇，闺女，到三组硬化水泥路工地去，体验体验。

工地一片忙碌的景象。李书记真不把我当外人看，使唤来使唤去。不征求我意见，他擅做主张，把我推荐给村民。李书记说，李医生是省中医院科室主任医生，谁家有病人，让李医生去诊断，免费的。

在一群村民们中间，我看见张四春和那位大嫂。原来张四春和大嫂他们都是三组村民。我对上一次事件深表歉意，走近张四春，问，张四春，如果老人真有病，那么我愿意给他治疗。

张四春不搭理我。他对我的怨恨似乎很深。我自讨没趣了，幸亏大嫂及时出面，给我一个台阶下，才有脸面离去。大嫂说，张四春家没病人，我家有。李医生，去治治我家死鬼。

嗯。我感激大嫂，笑得十分勉强。大嫂，我一定去。

硬化水泥路是个重体力活。施工中途，村民有半个钟头的休息时间。李书记向来会赶巧，就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传达镇政府脱贫攻坚会议精神，拆旧土胚房，建砖混结构的楼房，三组在全村起个表率作用。会议由村委会委员老张主持。老张却说，三组有张四春这号村民，建楼房想给全村起表率，就等于纸上谈兵，白谈了。一句话惹恼了张四春。张四春和老张大动干戈。起初，两人先来文的，唇舌相交战。张四春检举揭发老张，说老张徇私舞弊，精准扶贫户名额中有老张的亲戚。老张不做亏心事了，毫不心虚，说全村张姓是大族，姓张的都是我亲戚，个个活得光明磊落，不像张四春丢人现眼。火上浇油。张四春气上加气，肝火愈加旺盛，直接抄起拳头动起武来。两人撕打成一团。这场面，我第一次亲眼所见，胆战心惊，像看电视剧，但又不像，总觉得他两人很悲凉。我不知道说谁人的好。

李书记和几个村民一起上，使出一身牛劲，吃力地把两人分割开来。两人身上都有打伤的痕迹，也留着血。我怕伤口感染，叫他们去医院清洗包扎。李书记说，不用，就地取材，用茼蒿止血。

李书记脱下白衬衣，哗啦一声撕成两截。他给老张包扎伤口。我拿着半截衣服，准备走向张四春。大嫂堵住我，说，张四春容忍不了你。他是一截钢筋头，废物无处用，还得四处显摆。张四春不敢对大嫂耍威风。处理伤口时，张四春犟嘴，他对大嫂说，不用，小伤整不死人呢。

会议没有结果，只能暂告一段落。

石洞沟村大小事情，理来理去，都理到张四春头顶上了。帮扶张四春脱贫，乃当务之急。

两天以后，李书记病情好转多了。天也通人性，下了一场大雨。我眼巴巴盼到李书记总算有空时间休息一下。村里距离镇集市不远，我得到李书记下达的一个任务，称两斤卤肉，卖一瓶老酒。李书记他请老张吃顿午饭。

从镇集市回来，我看见李书记根本没有休息，甚是失望。他和老张两人开会。针对工地开会发生的那件事情，李书记严肃批评老张，说老张工作简单，粗暴，得改正。

老张和张四春是一个本家。张家族人在村里算一个名门望族，户户日子过得不错。唯独只有张四春家穷，丢尽张家人的脸面。老张不服输，说，张四春，他就是个刺头，活该挨众人训。张四春不建房了，就算全村村民都占上楼房，但还是影响村里的形象，脱贫验收，一票否定，过不了关。

有道理。老张一席话，绕来绕去，把李书记绕进去了。李书记高兴，他给老张斟酒，一杯接着一杯。老张酒劲上来了，侃侃而谈。张四春原本不穷，有四间瓦房。瓦房在零八年那场地震中全部被震垮塌，夷为平地。张四春作为重灾户，享受国家震后救灾建房补贴款。一直到现在，张四春家房屋未动一砖一瓦，依旧如初，镇里派人督促张四春，查张四春的账，结果，张四春把补贴款花了一个精光了。银行卡里的钱归零。李书记问，老张，张四春把钱花在什么地方？

张四春把钱花在一个女人身上。他无房屋可居住。老婆一气之下，抛下孩子，跟着一个木头贩子，自己过好日子去了。老张说，张四春他那种德信，根本没有条件申请精准扶贫户。

张四春不是精准扶贫户，但的确是石洞沟村的困难户。李书记是位扶贫干部，责任和肩负的使命，就是带领每一位村民脱贫致富，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他陷入沉思，说，从今天开始，村委会把帮扶张四春家脱贫，纳入村干部工作日程。

帮扶张四春脱贫，是一件非常辣手的事情。

我和老张十分惊讶。老张抢先开口，说话居然和我内心想法一样。老张问，李书记，张四春纯属一堆烂泥，扶不上墙。你就是给他砸钱，张四春未必修房子。张四春照样把钱花在女人身上。

李书记胸有成竹，说，帮助张四春脱贫工作，由李书记亲自抓。

五

大嫂叫李菊英，村里人称呼她李嫂。李嫂家是精准扶贫户，也是李书记结对帮扶的一个重点对象。李嫂找我给她男人治病。她男人是我在村里接诊第一个疑难杂症病人。我前后去李嫂家两次。第一次去，大娘得到准确的消息，在半道拦截了我车。大娘神秘兮兮，透露一道风声。她说，李医生，张四春相染的那个女人，想知道是谁吗？她就是李嫂，不要脸的女人。她刮张四春的钱，挖空心思地刮。李医生，你不能给李嫂来往，否则，村里人也会说你闲话。

我半信半疑。大娘以看病为理由，拉我去她家了。

第二次，李嫂亲自来接我。那天，天气刚转好，山路坑坑洼洼，渗满泥水。小车去不了李嫂家，她寻到工地，花钱租了一辆三轮车，四驱的。我不忍心给李嫂增添负担，真心实意掏钱；她力气很大，将我手死死地按在裤兜里。她生气了，执意说，李医生，如果你真要付车费，死鬼的病就不用你治了。

我听李嫂的安排。

张四春住在李嫂家。李嫂警告张四春，李医生是请来的贵客，不许再伤害她。张四春想靠近我，但李嫂慌忙怒吼一声，张四春，你滚一边去。张四春退回原位了。狐假虎威。我暗自嘲笑张四春胆小如鼠，向他吐舌头，扮鬼脸气死他。

李嫂男人卧病在床，中风病。李嫂说死鬼得病八年了。我诊断他的病情，得中风病之前，他早就患有腰肌劳损，哮踹等多种疾病。男人命不归黄泉，多亏张四春，他是个及时雨，他的每笔钱都是救命钱，用在刀刃上。李嫂说，这些年，苦了张四春。村里人说他挣的钱，全败在女人身上，不是假话。但张四春冤，我和张四春清清白白，是一对苦兄苦妹，相依为命。要说坏，也是我李嫂一个人坏呀！死鬼抓药用钱，李嫂脸厚，只能找张四春借。

我问，李嫂，你就一直没有打算归还张四春的钱吗？

李嫂泪眼朦胧，说，借的钱太多，还不起。但张四春说他也不会要。

我说，张四春把灾后建房补贴款借给你，本身就是一种违法行为。李嫂，你真不担心张四春坐牢？

李嫂说，晓得。镇领导找张四春谈话，说补贴款专款专用。张四春说，对呀，补贴款卖了李嫂家的两间土胚房。他表面粗枝大叶，内心却细腻。他多长一个心眼，做了一份房屋买卖假合同，镇领导信以为真，没有追责。如果有一天，张四春真正坐牢，李嫂愿意顶罪。

张四春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李嫂，医治好大哥的病，是天大的事，张四春花再多的钱，不别花，就是坐牢也值。

张四春什么时候偷着进屋的，我不知道。我在一边给病人开处方单，他拿着笔在一边记录着。李嫂怕我生疑，解释说，张四春养成一种习惯，爱抄写医生写的处方单。他有两种目的，一是留存，以后抓药方便，减挂号费。二是单中有些中药，李嫂自己家有种植的，省抓药钱。

我问，中药讲究炮制。李嫂，你会吗？

李嫂说，久病出良医，服侍死鬼时间一长，炮制方法也就会了。

我很震惊，无话可问。我同情李嫂人生不幸遭遇。开始对张四春产生好感。确切的说，我不嫉恨了，倒有几分佩服张四春的胆量和为人。与人为善， 与己方便。张四春花钱，李嫂出租房屋，虽然买卖合同是假的，合同关系虽不成立，从道义上讲，但两者是平等互利的关系，他俩谁也不亏欠谁。或许镇领导明知那份合同是伪造的，只要张四春有一个固定住所，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才免于对张四春的处罚。我安慰李嫂，说，放心，张四春不会有事的。

张四春消停了几天。他不找李书记的麻烦，不再争取精准扶贫户名额，这不符合张四春性格。我自认为张四春就轻而易举放弃了。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试探地问，张四春你甘心吗？

张四春说不甘心，要不是李嫂从中阻止，我会坚持到底。

结果证明，我的判断完全错误。张四春不想和我多说话，着急去镇里抓药。抓药的钱，是我掏的腰包，一千元整。李嫂不轻易收取别人钱财。她信张四春，用张四春的钱，李嫂用得心里踏实。我私下里对张四春说，张四春，你说这钱是你的。

嗯。张四春对天起誓，说，雷劈死我，我也不告诉李嫂真相。他走之后，我去李嫂中药材种植地，反反复复地转上几圈。地的面积不大，分成几等份，种植着她男人治病常用的几味中药材。背着她男人，我偷偷地问李嫂，种药材，是张四春的主意？

李嫂说，嗯。

我说，李嫂，张四春住你家，打算长住下去吗？

李嫂说，张四春刀子嘴，豆腐心，人不坏。这辈子，李嫂欠他债，太多太多。张四春只要愿意住，我绝不撵他走，待他亲兄弟。政府马上给我们精准扶贫户修建砖房，等砖房盖好后，李嫂同样让张四春住上，好好过日子。

他们都是好人。我默默地祝福苦命的他们，祝福他们早日好起来……

夜深了。我和李书记依然谈起李嫂，谈起张四春。我问，李书记，您怎样着手帮扶张四春脱贫？

李书记拟定一份计划书。首先得让张四春有个窝，收住心，其次就是帮助张四春发展产业。当然，建房需要钱，钱从何处而来？发展产业，也关系整个石洞沟村未来发展大事，是脱贫致富的关键，得找准一好路子。两项任务，艰巨。李书记说，闺女，你得替李书记分担，当好参谋。

我问，凭啥？

李书记说，闺女，石洞沟村是李书记家。

李书记是我亲爸。他把石洞村当成自己家了，他家不就是我家吗？

六

李书记原单位在县建设局。

有一天，局长下村检查扶贫工作。李书记的汇报材料是我帮忙整理写的。中间也有一份困难户张四春的材料。村里有多少精准扶贫户，局长心里有数，不怪我做错事。局长说，村里精准扶贫户和困难户一样，都得帮扶，一个都不能落下。

张四春建房，县建设局帮扶三万。我发朋友圈，朋友们赞助一万。李书记向我母亲借钱。母亲求助他们的亲朋好友；亲朋好友支持二万八千。六万八千元，村委会给张四春建立一个转账户，攥在老张手里，管得严实。老张是瓦工，建筑行家里手。他概算了一下，说，这钱足够建一层小别墅，一百平方米的。不过，老张情绪十分低落。李书记问，老张，你又担心啥事嘛？

老张说，张四春见不到现钱，肯定三天两头找村委麻烦。

李书记说，没事。钱，材料，人工都由村委掌控，张四春不沾边。等房建好了，再和张四春在一起，算算开支明细账。

张四春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打着如意算盘。他召集一些人，这些人面生，是他从外村雇的，一天开一百五十元工钱。他们组成一个摩托车方队，浩浩荡荡地开进村委会。张四春扯着一条横幅，横幅红底白字，十分耀眼:还我房钱！张四春理直气壮地责问，李书记，村委会扣下张四春的建房款，有啥理由？！

怎么解释？张四春失去了理智，越解释他越产生误解，一根道走到黑。许多人跟着张四春瞎起哄。他们扬言去县里上访。事态严重，无人能控制局面。老张保护李书记的安全，竭尽全力。他用一把铁锁，把李书记锁在办公室里，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溜到后大门，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躲在车里静观事态发展。好一阵子，我收到李书记的语音。李书记说，闺女，你去找李嫂。我见人群中有一条空道路，脚一踩油门，车风一样驰向李嫂家。李嫂急中生智，给张四春打电话，语气很惊慌，张四春，我男人病重，要送卫生院，你再哪里呀？

张四春马上回电话，说，李嫂，叫大哥挺住，我立马就到。

张四春离开村委会。他骑摩托车，风风火火赶到李嫂家。我看表，前后左右只用十分钟的时间，他比我开车还早到五分钟。没等张四春跳下车来，李嫂跨步上前，手拎着张四春的耳朵，像拎小鸡一样，直拎进屋里。李嫂火冒三丈，对张四春凶吼，张四春，你滚出我家！从今天开始，我俩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借你的钱，会一分不少如数奉还！

张四春云山雾罩，一塌糊涂。他问，李嫂，咋回事？

李嫂说，张四春，你犯浑，得罪李书记，李书记没日没晚地工作，他图啥？图石洞沟村人不再受穷，过上好日子啦！

张四春强词夺理，和李嫂争辩。他说，张四春要回自己的钱，没错，错在李书记和老张他们。他转身朝回走，李嫂悲愤欲绝，拾起床上的被褥，砸向张四春的后背梁，紧接着把一件件衣服朝外扔。李嫂连身声喊，张四春，滚！张四春，滚！滚！

张四春一无所有。他离开李嫂，离开这个家，无所去去处，无家可归了。张四春对李嫂的收留，充满无尽的感激。他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能让李嫂有受一丁点委屈。在李嫂面前，张四春丧失男人的尊严，噗通，他跪在李嫂双脚尖前。李嫂，张四春鬼迷心窍，作错了事，一定改过，听李嫂你的话……不，不不，也听李书记的话，修房。

李嫂明白张四春用心良苦。张四春力争精准扶贫户名额，大闹建房款，是用那些钱治李嫂男人的病。可是张四春不学无术，不懂政策，李嫂家是精准扶贫户，她男人看病全报销。李嫂不需要那些钱，也能让张四春重蹈覆辙，再犯错误。她心善，跟着对跪。李嫂不顾一切抱住木人张四春的头，拼命地摇晃，拼命地大哭，哭法和死了亲娘老子一样，哭得凄凄惨惨。四春呀，你我是普通百姓，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这是咱们的本分呀！……我见眼前这一幕，感触万千，顿时，眼泪夺眶而出。我给李书记发微信，李书记，一切安然无恙。

七

石洞村因小河边一个石洞而得村名。

村里盛产柿子。时节正是深秋，满山遍沟光秃秃的柿树，枝头结满红澄澄的果子，如同悬挂的红灯笼，让石洞村充满节日喜庆的味道。我把照片发在朋友圈，瞬间招来许多朋友的点赞，石洞沟村太美了。

有几个朋友来石洞沟村玩。他们是我中医药大学的同学，请来的中药材种植专家。李书记异常兴奋。他安排老张，朋友来了，好好陪陪，请他们吃大娘的拿手菜，九大碗。

李书记问我，闺女，好路子哪里寻找到的？

我说，李嫂家，看到她的中药材种植地，我就有一种灵感。

治病救人，是我的职业。中药材种植，我外行人了。我写了一篇石洞沟村脱贫致富，发展产业，走中药材种植，初加工路子的文章，发给同学圈。文章得到系内同学的认可，他们纷纷表示支持。下午，同学们一到，村委会立即行动，开干部会议。会议作出决议，石洞沟村脱贫致富，产业发展方向，以种植黄精，瓜蒌两种中药材的主导思想。时隔两天后，村民大会召开了，我作为一名名誉村民代表，列席参加。大会上，李书记将我写的原篇文章，作了详细的阐述。他赢得村民们一片喝彩，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

八

父亲感冒，咳血病好了。

我短短的半月假期，仿佛一眨眼间，很快结束了。医院来通知，科室医生有几个请产假，缺人手，要我赶紧回去上班。临走时，我的电话和微信号，我把它写在村务公开栏板上，附言，老乡，来省城，请打电话或发微信。

我原本打算悄悄地走。老张虎着脸说，那哪行？李医生，好歹你是石洞沟村的功臣，为村民办了一件的大好事情。村民们得送送你。说话间，大娘，李嫂他们堵在村委会大院里，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我十分庆幸自己，赢得这份至高无上的厚遇，不是冲我，而是我沾李书记的光。他们感谢石洞沟村有一个好第一书记。

大娘视我亲闺女，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她说，闺女，你咋不声不响地走呢了？也不言语一声，大娘欠你一顿饭，咋还嘛？

大娘，等下次吧。

李嫂拉着我手，依依不舍。她兴奋不已，告诉一个天大的喜讯。她说，死鬼下肢有动静了，能动一下。

我说好事，有机会，带他来省医院找我。

嗯。谢谢。

我四处张望。人群中少一个人，没有张四春。李嫂晓得我的心思。她说，张四春没脸面，怕见你，没来。他让我向你道一声，谢谢。

车开到村口，前面是一条宽宽的柏油马路。村口与大马路交汇处，张四春骑一辆红色摩托车，横着马路中央挡住去路。他带着墨镜，向小车靠近。我打开车窗，见他被太阳烤得一脸汗水，料定他早已在这儿等候我。初来那天晚上，张四春一口气吃尽我家的饭菜，至今他还惦记着那一百元饭钱。他把钱塞在我手里。他不言语表达，但我心里有数。张四春用行动向我证明，张四春不是老张说所说的那样，精灵古怪的刺头。

这钱不能收。建房动工那天，村里人赶去向张四春贺喜，我没去。我找这理由，再多加一百元钱。我说，张四春，你修房子，我随贺礼钱二百元。

行。张四春问我，李医生，此番一走，你还再来石洞沟村吗？

会的。

张四春这才移开摩托车，准予放行。我鸣鸣车喇叭告别，看反光镜里的张四春，他笑着挥手，笑得很阳光，很灿烂。于是，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李书记他们辛勤播撒的汗水，换来石洞沟村人收获的幸福。

第一书记是当今时代最可爱的人！

此次走进石洞沟村，不枉此行。我想，下次有机会，我再走进石洞沟村的时候，她将是一个崭新的画景，青山绿水，精准扶贫户李嫂，困难户张四春他们和石洞沟村所有村民们一样，都住进了新家，日子越过越红火。……

二零二零年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