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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仕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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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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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三亩六分土地

徐仕先

父亲是位农民。他有三亩六分土地;面积大的不超过三分,小的不足一厘,大小共计十八块。父亲不识字。兴许田地块数越多,越是给父亲找些麻烦。我记得,刚包产到户时,他数不清土地块数,时常错耕种了邻居家的。村长调解纠纷次数多了,认定父亲是“刺头”。村长批评“刺头”,向来不讲究口德,骂父亲个人不说,顺便带上他娘老子一块儿骂。再说村长开的罚单:票据只写钱数,不写明事由。我帮父亲看过后,最起码我认为他会耍把戏,是敷衍人的行家。父亲人本分老实。他挨骂,缴罚款,人倒显得无事,轻松自在多了。等到父亲向邻居认错道歉时,方能有所醒悟:自己既花了力气,赔了种子化肥钱,是何等的冤枉!

父亲很烦恼,一肚子委屈说不出口。村里千儿八百的人群里,我看得出,除了我同情他,觉得他可怜巴巴的,然后就没有外人了。父亲的好处,就是忍性特好,这一点我十分佩服。他从不为冤枉抱怨一声,去狡辩一回。或许是这样,他不善言辞,养成了沉默,孤独的活着。……

有一个雨天,父亲休息。他说他下功夫认字。我想父亲是与村长赌气,说口硬气话罢了。当我真正成了他的老师时,我才晓得他人绝非心血来潮,动真格的了。我教他认册子上的土地名字和数数字。土地大致以其形状命名,貌似像扁担的,土地名字叫扁担田的;我读一声,紧接着,父亲在字体下面画一根扁担。土地名字叫葫芦地的,他就画出一个葫芦……

不管是扁担田,还是葫芦地,我眼光远比父亲敏锐,发现他的土地大有问题,不是什么好土地,是那种最劣质的土壤。班里有个和我走的特近的同学,他后来也证实我的发现。同学无意透露一个秘密。秘密是从他当村长爹口里说出来的。村里土地划分三等六级。所谓三等:上、中、下等。六级就是上中下又有一、二、三个级别。我问同学,我家土地是几等几级?同学说三等中的三级。像这种土地,根本长不出好庄稼!

哦,我父亲原本就是一位善良的人!他分明吃了一个哑巴亏哟!

我气愤,替父亲打抱不平。集体有机动土地,得调换一下。我逼着他去找村长。父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憨然一笑。他说,再劣质的土地,都有办法长出好庄稼。

父亲怕村长了。他不说,至少我和同学是这样想的。

慢慢的,我认清自己的父亲。他意志坚强,从不轻易动摇和改变自己的主见。他想改变劣质的土地,能想的办法,是吃苦,舍死亡命地花费力气,深挖土地,添足农家肥。

母亲去逝的早。父亲他的三亩六分土地,单靠他一人支撑下去,显然力不从心。他干活的确缺人手。学校周末放一天假,父亲看得宝贵,格外珍惜。他哄骗我和妹子干农活,就拿粮食来编假话。父亲一拍胸脯说,粮食一旦变卖了钱,第一件事是买新衣服;儿子白寸衣,女儿花裙子。

那个年代,村里人穷,日子过得艰难,连吃饭都未解决温饱,何况身上有新衣服穿?简直太幸福了。我和妹子就轻而易举地相信父亲的承诺,不以为是上当受骗,心里美滋滋的。我俩人干活特别卖力,像父亲他那样大人该干的重体力活,都轮番抢着干。什么农具用来耕耙;什么田地有埋石,要破碎,要抬走;什么田埂地盖需加固,搬石头,堆码成形。……小小年纪的我们,样样农活,无不精通。

上半年的小春,土地刚施入的农家肥,属于那种生料,作物不易吸收营养成分,粮食收成也就大减,几乎颗粒无收。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和妹子指望不上新衣服到手。下半年的大春,土地庄稼长势一片丰收景象。家里粮食装满仓了。粮食上缴完国家的公粮,农业税和集体的提溜款,还剩两千斤余粮。余粮除了满足家人的口粮外,其次便成了家里开销唯一的经济来源。父亲包里总算有点钱了。自从学会识字,父亲认真记账,替儿女交书学费,买种子,买化肥,买一头小猪,甚至他去吃喜酒钱……每笔钱的花销,盘算得清清楚楚。

新衣服呢?我和妹子足有说话的资本,就不胆小了。我们理直气壮问父亲,为何不花钱兑现当初的承诺?父亲愧疚,有意躲在屋里,避而不见。我和妹子生气。这一个星期天,我俩人啥农活不干了。父亲急了,走出来。他说好话,等明年,明年土地有了好收成,一定买新衣服,一定。说完话,父亲眼角有泪水凄然流出。泪水如刀。刀刀割痛着我跳动的心。

我难过,想释怀大哭一场。突然间,我好像长大了许多,看透一个道理:土地单一生产粮食,无论父亲怎么辛勤付出,日子照常过得不富有,顶多换来填饱肚子。我和妹子相互告诫,伤害父亲的事不作。我俩人努力地学习,考试考出好成绩,来慰藉父亲伤痕累累的心灵。时隔三年以后,我考上县城高中,开学报到那天,父亲带我去一趟百货大楼,买下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这是我人生第一件新衣服,我珍爱如生命,穿了许多年,依旧如新。当然,我运气要比妹子幸运的多了,她很晚,晚得只有等到我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工作,我和父亲各出一半钱;妹子如愿以偿,才穿上了一件花裙子。

我工作单位在乡政府。

一九八九年春,乡里第一年种植烤烟,没有一套成熟的经验可以实行。乡政府决定:全乡不大面积推广,号召每位乡村干部带头试种。我回家,作父亲的动员工作。父亲不假思索地说,没问题,我有三亩六分土地,全种植。父亲这人,有时候还挺难捉摸不透,要么胆小,小心谨慎。要么天胆,超出我的意料,令人心惊肉跳。我问父亲,家里人要吃饭,能否留下少部分的口粮土地?父亲毫无顾忌,说,不担心!……

下年九月,烤烟喜获丰收。

父亲在烟站清算完账单,喜笑颜开。他来乡政府找我;我有事下村去了。父亲借用办公室的电话,把喜讯第一时间告诉我。他压低声音说,三亩六土地,纯赚了七千余元钱。钱存在乡信用社。你和妹子俩人各一半。我知道父亲说话低声的意图,是深怕张扬自己有钱了。

我问父亲,您为何没有自己一份?父亲说,我有土地呀,三亩六分,是个金宝宝,知足了。将来儿子娶媳妇,付彩礼钱,女儿嫁人,买嫁妆钱,我都不犯愁……

父亲和天下所有的农民一样,总把希望寄托于土地,怀揣美丽梦想。

土地的价值在于永生,和滋润万物生长。但她的缺陷就是资源有限。三亩六土地,父亲种植三年烤烟,已经不适宜再种植下去了。怎么办?父亲犯愁地问我。我摇头说不知道。父亲痛苦一笑,说我自己想办法。

我没有在意父亲做的事。……

父亲和他的三亩六分土地,在全乡,正好具有典型性,引起乡政府高度重视。乡政府如何让土地产物走进市场,发展新的种植产业。在没有出台新政策之前,乡政府的干部,兵分三路,下村进行调研。我随乡长他们一路,同行五人。出发前,乡长明确表示,这次,我们调研的村是我生长的村,村民嘛就是我父亲。

见到父亲。我们重点参观他的三亩六分土地。土地大面积整治成为旱坡地了。面积大的,栽上了包菜,栽上辣椒两种品种。面积小的,全播撒了菜籽粒,什么南瓜,茄子,番茄之内的。

开始座谈交流经验。乡长又问其他几位干部,有何感想?他们和我一样不说话,是看不透土地改土整治隐藏的奥妙。我们凭空遐想:父亲他种菜,只是满足旱地耕种时的方便,菜仅是供自己吃吃而已。乡长未必小题大做了。但我们这些人中,没有谁有勇气,带头站起来,能把话说破。分手时,乡长感谢父亲,说了一句话,土地产业发展,农民说了算!

回去的车上,我仍想乡长说过的话。这话与我们这次调研题目有关联吗?我百思不解。几天后,乡政府出台一份文件:全乡发展蔬菜种植产业,我才恍然大悟,以前不在意的事,现在在意了:父亲一个平凡的人,却干了一件不平凡的事:他为全乡找到一条致富门路。

乡政府奖励父亲五百元钱。

三亩六分土地的经验,在全乡得到广泛宣传和推广。土地尤其显得金贵了。父亲托人给我带话,村里兴起一股风,村民四处开挖边闲地;他也跟着挖。

有一天,村长直接给乡长打电话。他状告我父亲强挖了别人家的边闲地。另外附加一条罪状:干部家属出手打人了。乡长颇为愤怒,当即指示治安室的负责人,此事要严肃查处。治安室兴师动众,派出四名治安员。他们开上警车,拉响警报,一路呼啸驰进村了。下午下班,在乡政府大门口,我正巧撞见警车返回来。警车停了。从车窗里面探出一个脑袋。这人面相,我熟悉,姓李。他说案件为一般民事纠纷,不严重,不像村长说那样悬浮。然后,李治安员朝我笑了笑,警车也就开走了。

悬吊的心,终于落地了。

傍晚,我提着一瓶老酒回家。父亲喜好喝酒,心情高兴,细品慢咽地喝;遇上烦心事,一大口接着一大口地喝。今晚,他属于后面那种喝法。借着酒劲,他找我评道理,说别人家边闲地,荒芜了没人管,我替他开垦,怎么反而有人就认定我有错呢?

是非功过,治安室早已作出结论:父亲有错,退还边闲地,赔偿对方看病的医药费。等治安员走了,父亲重新丈量土地,居然发现三亩六分土地少了半厘。现在,父亲不得不认死理。

地少了,到底谁错?父亲重复说这个问题。我还能发表什么意见?好歹我是一名乡干部,得讲究组织原则。我安慰父亲:别人的东西,再好,始终是别人的。

父亲想了想,痛恨地说,不行,我得记他一辈子的仇。

人生如戏。

有一回,我下村,偶遇父亲仇家的二女儿。她人长的漂亮,温柔善良,让我油然而生爱意。后来,我把我俩谈恋爱的事情告知父亲,原本想他会高兴,然而恰如其反。父亲强烈反对这门亲事。他大发雷霆,苛刻地说,你要想娶仇家女儿,除非她老子舍得半厘土地!

父亲倔,认土地不认人。

最早,他在信用社存入我名下那笔钱,婚期临近,女方要彩礼。我取钱时,结果才发现卡是空卡,钱清零了。

为什么?我问父亲的理由。父亲拿我对付他说过的话对付我,别人的东西,再好,始终是别人的。这话我不听不气,一听当场气得吐出几口鲜血,然后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我心灰意冷了,差点放弃这生触手可得的幸福时,老丈人依然决定:彩礼钱不要,婚礼改在他家举行。

我学着父亲的德性,也记仇。对他不理不睬有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我和妻子有了儿子。儿子百日宴席上,妻子请两位老人同桌吃饭。老丈人通情达理,主动提出让出那半厘土地,另加一块边闲地。父亲终才有张笑脸。这时,父亲掏出一张存折,对我说,当初儿媳妇的彩礼钱,我付。

流行外出打工的时候,有人好意劝父亲,像他这种力气用在工地上,肯定挣钱比土地多得多。他不眼馋,谢绝了。父亲说,农民做好土地是本分,保护土地不荒芜是良心,让家人吃饱饭是责任。简单的话,不算经典。他过了大半生,也没说过一句金典的话来。开始我并不太赞同他的话。后来,我不在乡政府,转到国营厂工作。我的工资收入不高,手头有点盈余,功劳全归根于父亲。他拿粮食支助我生活,义无反顾的。每个季节,三亩六分土地盛产什么粮食,我就能安心的吃上什么粮食,鲜鲜的。以至于再后来,我又去了上海闯荡。有一年,厂里产品滞销,我和妻子待岗停薪,父亲得知消息,每月拿出六十斤大米,从老家邮寄到上海。虽然邮费远比米价昂贵,但是父亲恩情大于天。我打电话感激父亲。父亲说,不管外面日子怎么样?家有粮食支撑着,安心地挣钱。我这才对他开始说那句话深有感触:家有余粮心不慌!

父亲已不是先头的父亲,渐老了。土地还是先头的三亩六分。下了班,有的是空闲时间,我和父亲在电话里聊天。我说爸,日子好过了,少做点土地,好好养老享清福。父亲说现在日子真的好,做土地,国家免税不说,还有耕地植补,土地有盼头。话说道半截,父亲突然问我一句话,他老了,土地谁耕种?

我无言以对。想回答,却很难找到答案。我唯独有个希望,真希望父亲不老,那样土地不会荒芜,我衣食无忧……

二零一六年,父亲七十八岁高龄。他问我的话最终得到灵念了。一天晚上,老村长给我发一条微信。他说村里土地大部分流转出去,独有你家特殊,半厘不出。

我有点糊涂,看着微信,反复琢磨老村长耍的啥心眼。他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地说话,不就是又告我父亲的状吗?父亲不懂土地流转。他观点偏见:土地流转出去,就意味自己的土地变成别人的。所以,他死活保全他的三亩六分土地。我倒高兴起来,以前的顾虑,被老村长的话消除了。我从报纸,电视上了解土地流转,承包权不变,只是经营权转移。

我和父亲视频。我说爸,以前您说老了,土地怎么办?那就是土地流转。父亲似懂非懂,木然地频繁点头,表示认同了。视频结束前,他拖我捎话给老村长,流转土地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保证土地不能荒芜,二是保留少部分口粮土地。这诉求不过分,比较合理。换句话说,就是老村长搞“一刀切”;父亲不同意,我也力挺他。我欣然说,行……

今年冬天,父亲去逝了。遵照他生前遗言,他葬就葬在距离他土地最近的地方,每天替我看守着。三亩六分土地,一厘也不少。忙完丧事,老村长找上门来。他承认父亲不是“刺头”,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九泉之下的父亲,您能听见吗?我想,他听见了,一定感到欣慰,是那种激动得泪流满面的表情。绕来绕去,绕到结果,老村长又提到新一轮土地流转。我无可奈何了。父亲他的三亩六分土地,我只好流转一个姓赵的种粮大户……

二零二一年十二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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