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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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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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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的羊群、驴和幸福的马

一九四五年的平原,枪声停了,高粱红了。噶老爷一头钻进草丛,随着曾包裹子弹的头巾昏沉地睡去。偌大的林场从高空俯视才不过米粒般大小。巨大的太阳在干燥的空气中燃烧着,仿佛要把这个世界融化掉。蝴蝶漫不经心地飞着,丝毫没有受到这般炎热的考验。它们不怕这咄咄逼人的烈势毁掉这般迷人的磷膀。椭圆形的杨树叶高傲地飘在东岳庙淡黄色琉璃瓦的上空。

而我站在林场外,一点没离开的勇气。我头顶被草帽遮盖着,这是从酣睡的父亲头上偷取下来的。正如他从我醉酒祖父那肥硕的肚皮上窃取出来的那样。我身后是整片的高粱地,耀人的火焰在平原上流淌成海洋。站在路上稍稍望去,没有边际的高梁海吞噬了成群的蟋蟀和早被遗忘的坟地。或许这些坟地并没有被遗忘,因为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坟地前高大的墓碑和这些后人的刻迹。那上面若隐若现的名字在海与海的夹缝中生存着。我努力在这些刻碑中寻找刚刚丢失的羊,那只拥有黑耳朵的白羊。

我担心极了,这只丢失的羊可以值得五个那样高大的墓碑,或者三个墓碑下厚重的板材。我的身体在一阵炎热后愈发冰冷起来。羊大概跑进了高粱海里。

噶婆子在土坯房里烧着细草,又要做饭了。这些细草被惜财的噶老爷从林场地里割来,青涩的水分在马棚里逐渐干燥起来。噶婆子有和她丈夫一样的头巾,一面蓝色,一面白色。这是几年前哑巴裁缝做马鞍时的剩料。活泼的马儿在装满细草的石槽前欢快地跳跃着。枣红色的马背撞着伙房外的泥墙,一阵松硬的土疙瘩砸在噶婆子身上。

“驴脾气,死畜生,到了年月该杀的。”噶婆子拉下蓝白色头巾,侧身向屋外骂道。噶婆子骂完不解气,从屋里出来把头巾摔在石槽子前的井盆子里。

马儿哼唧了几声,埋头吃起了草。

噶婆子放了声屁,在井盆子里摆弄着沾满灰气的头巾。盆子里的水照着噶婆子的脸,泛起细纹。年月刻下的细纹像鱼儿停在噶婆子的眼角、额头和下巴。马儿看着噶婆子,再次叫了起来。噶婆子哆嗦着身子,想到田圃旁的虎不渡。那时他在河边等着她,田圃的柿子红彤彤的,映红了她的脸。他和她抱在一起,他那有力的大手探索着凹凸的肉体。白色的小脚无法紧握他强壮的身躯,旁边的草茎颤颤巍巍地断了。他的马吃着草,听着河边荡起的交响曲。

噶婆子抽泣起来,接着是放声大哭。她小心地将浸湿的头巾盖在脸上。头巾上的水滴在噶婆子的裤腿上,她顾不上那么多,她想要这面上的干净。

“高粱红喽,细草黄,看不见心窝窝滴情郎哟!”噶婆子裤脚上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水。头巾也跟着噶婆子哭起来了,总归是湿的。

“高粱红红,马儿锵锵,望不见纱纱滴月亮哟!”噶婆子慢腾腾将水倒在石槽子里,又进了马棚拾了些麦秸细草,一并拌了进去。

噶老爷还睡着,只是头巾由蓝色变了白色。白色的头巾盖在噶老爷的脸上,让人恐惧。哑巴裁缝的儿子临死时就是这样被白巾子盖着。

“不该死哦”那天哑巴裁缝的疯女人喊道,继而是绝望的沉默。我跟在父亲身后去裁缝家里送去了香纸和一张破旧皱巴巴的纸币。香纸散发着鲜艳的黄色,在我想象里它甚至比黄金还要黄,黄的透亮,黄的足以让人心安。尽管我从没有机会见过黄金。

“你安生下去,安生些,将来托个好人家。”疯女人当着父亲的面祷告起来。在裁缝的眼意下,父亲将带来的香纸投进了炉中,炉火噌地起来了。我吓了个趔趄,向后回退了几步。

眼前这个面披白巾的男人去了那片高粱海,海里的规则谁又能懂呢。可从裁缝的眼里,我看出他还是懂些规则的,那就是多烧香纸。我竟然嫉妒躺在板材里的男人,他不会饿着或者累着,躺着就可以有大把的钱花。原来海里的世界竟然是这般迷人,我走出门外,看到一群人哭着进去,又笑着出来。夹在人中间的是用高粱秆和彩纸做的器物:金山银山、金童玉女,还有比噶婆子家那匹枣红马还逼真的健马,好不威风。

噶老爷喝得很醉,尽管不是什么喜事,他却喝多了。哑巴裁缝用板车将他送回家。看来噶老爷也是和我一样,替那个男人感到幸福。

“丧个妈的,别那样,你儿子的票子、女人可全有啦!”噶老爷躺在板车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不像我,花了钱丢面子,妈的上了床才知道丢了里子!”噶老爷长叹了一声,哑巴裁缝郑重地点了点头。噶老爷嘟囔了一路,板车前的驴也叫唤了一路。

“这驴咋一直叫唤?”哑巴裁缝将噶老爷扶下板车。

“天杀的该死的,喝死找阎王,没有家啦!”噶婆子出门骂道,脸上还有些泪痕。我跟在板车后,摸着那根柔软的驴尾巴。

“贱婆娘,叫得驴难听。”噶老爷嫌弃地朝地吐了口酒,又摇晃地走到哑巴裁缝前,说了起来。

“这驴叫得凶,不是好事,可懂?”噶老爷涨红了脸,极力从祖传卦象之术解释他拥有天机的高明。

“等开春,你把马弄过去,配一配。”哑巴裁缝明白地比划着,又拍了拍驴屁股。

噶老爷晃悠悠进了屋。

“马不是马,驴不是驴。”噶老爷朝着马棚喊了起来。

噶婆子才不理睬呢,当他是疯驴叫。她撅起屁股在伙房拉起了风箱。

“咩……咩……”,这不是羊叫,是丢羊人的呐喊。草帽被照得发热,透过草皮子直直扎向头皮。噶老爷的头巾又变回了蓝色,他还睡着。我庆幸那令人捧腹的咩声没有惊醒噶老爷的美梦。噶老爷的羊可比他机灵多哩。

我数了数,噶老爷那里有五只羊,我紧张地对比着。有两只在噶老爷的屁股后面,无精打采地耸着白色的耳朵伏在草里睡着。我不得不转移视线。另外两只离噶老爷很远,在靠近东岳庙那层琉璃瓦的墙下。不过这两只羊是全黑的,我的心颤抖地跳着。丢失的羊儿你在哪?我瞪大眼睛,顺着光影一阵的晕厥。

不一会儿,一只正啮嚼树皮的山羊进入了我的视野。它半卧在一棵杨树底下,树上的疮疖想必是它去年留下的吻痕。正值中午,这只羊尽情地吃着,胰子泡沫沿着它嘴里残叶的茎脉,滴在白色的皮毛上。两只褐色的犄角融入我的神经,在沸腾的血液里狂跳不止。它开始站起来吃,前蹄撑着地,摇晃着肚子。肚子又大又圆,将它的脊骨向下坠着。

那只黑色的耳朵也跟着肚子机灵地摇摆着,迎着胡须上的微风,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从南到北。

“我的羊寻到了。”我心里一阵惊喜。这是老天在帮我的忙,我向着东岳庙,另外两只羊正撒尿的地方,拜了三拜。

我定了神,从平坦的路上激动地蹦下来,蹦向遍布刺秧的野草丛里。野草丛肆意疯长,布满荫蔽少阳的林场。羊儿们喜欢吃这些,除此这也是噶老爷的温柔乡。我极小心地慢下来。心里的呐喊随着噶老爷的鼾声熄灭了。那只羊已经完全站起来了。只见它慢吞吞地朝我走来,黑耳朵不时地向后翻旋着。

我侧身折了根满叶,在风的缝子里发出阵阵婆娑。单片的叶子很轻,不过满枝的叶子就愈发的沉重起来。我不敢惊扰噶老爷。换句话说,我不敢惹他。我拼了命地压低自己的脚步,像只过街的老鼠般小心。老鼠小心是因为猫,我的小心是早已听过噶老爷的名声。噶老爷不亚于猫,甚至比猫要馋,更令我害怕。

华北事变,日本人从关外打了进来。噶老爷投军无门,边上山当了马匪头头。没多久就被阎老西清剿队收了编,成了下辖的“剿匪队长。”

噶老爷欢喜坏了,常跟着下人念叨“俺不曾去过保定,就连讲武堂,老子也没见过。不过俺能掐会算,命里有这个亨通官运哩!”队长总要骑马的,马是一种身份象征。这是噶老爷极为看中的。

我的手愈发沉重,羊盯着满枝的叶子停了下来,咩叫几声,张了张嘴,嚼起了空气。我稍稍晃动叶子,叶子发出沙沙声,我的呼吸更急促了些。羊呆滞地望着我,仿佛从不认识我一样。

“畜生,快过来,我可不是窃羊贼啊。”我心里暗想。

“咩……咩……”羊突然嚎叫起来,霎时没命地疯跑着。惊慌失措的羊落入林场的圈套,噶老爷倏地坐了起来。

“狗日的,你吓跑了我的羊!”噶老爷石磙大的身子喘着,羊惊醒了他。

“老爷,那是我的羊!”我看着他身后乱跑的羊,解释道。

“哪是你的羊?你莫要诓我!我一共五只羊。”噶老爷转身用那粗大的手指盘算着。另外一只手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眩晕,左脸的疼响传进我的耳朵。草帽也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头顶飞到了林场深处。

“他妈的,敢是偷我的羊不成。”噶老爷抡起拳头向我砸来。

我转身就跑,想逃到那平坦的大路上去,钻进那稠密的高粱海里去。

“不,我怎么想逃呢?”我迟疑起来,逃跑可是心虚。是噶老爷霸占了我的羊。蒲公英从地上散开,顺着风越飘越高。我已顾不上许多,再次拔腿从林场里跑了起来。噶老爷那愚胖的身体摇摆着,接着他那杀人般的身影愈发模糊,喊声逐渐小了。

我跑过可以俯瞰高梁海的,一望无际的平坦的大路。我穿过这大路下成群结队的红火的日子,不敢丝毫松懈,一气跑到虎不渡。

这是一条宽大的河,白色的河。我沿着河沿,折断一棵小树。波浪起伏的河沿,是噶老爷那愚笨的腹部,像只羊肚子没命地晃着。在那个充满阴凉的林场,我从未见过噶老爷如此慌张过,也为激怒他的行为感到舒坦。于是我大笑起来,开始哼起了歌。我幸运地逃脱了噶老爷的包围,在昔日“剿匪队长”前我成了一个幸福的人。

耀眼的太阳在云里睡了,乏困得很。河水平静地流着,几只飞鸟在岸边漫无目的地飞着。我欣喜道,它们和我一样。正午的河岸散发着余热,温暖极了。可是我再想到那令人可笑的羊肚子,却又忍不住哭起来。我想起了我的羊,那只健硕的长着黑耳朵的羊。噶老爷才是窃羊贼,一个不折不扣的土匪。

我懊悔自己的跪拜,树枝在我的手里发汗,神也在戏耍我。眼泪滴在树叶上,落在发烫的土地里。

除了羊,我把草帽也弄丢啦。我开始痛苦,我这个悲惨的男人。我不敢回家,我弄丢了财产。我想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定会发昏过去。

我要折返回林场,找寻那偌大的草帽。草帽是祖父用麦秸做的。我仿佛看到祖父带着年幼的父亲在田里割麦,锋利的镰刀一步步蹚进那片高粱海里。过了冬的小麦在春的气息里扎了根,在一排排石碑旁开出了花。麦子长势很快,金色的麦浪从虎不渡一直吹到东岳庙里。东岳庙里有晒谷场,谷场最大块是噶老爷的,最小块是哑巴裁缝的,祖父的是临近哑巴裁缝的那块。

麦秸被驴车拉进谷场,便捶打起来。散落的麦秸被祖父捆起来,泡进水里。秸秆在水里锻炼时日,便坚韧起来。柔软的草皮带子,成了丰年的标志。每当麦子熟透的时候,戴上这顶草帽准有个好收成。

可是,我把好收成弄丢了。

天色逐渐阴沉,接着暗淡下来。狗尾草像星星一样散落在河岸。我走过去,摘起来。不一会儿,手里便有几十颗星星。我将小树横在地上,坐在上面,防止陷进泥泽里去。我拿起这些星星,编织起来。我用四五颗编起一顶草帽,这顶草帽绿莹莹的,狗尾草种子绕在星星周围,散发着微弱的光。在这光里我看到那顶草帽安静地躺在林场一处的隐蔽之地,它等待着我,等待着我去捡起好收成。

我把这顶草帽放在小树上,又用剩余的星星编织了一只羊。我先织了羊的身体,那涨破的肚子装满了我的委屈与愤怒。接着我织了羊的四只脚,它跪在噶老爷面前,祈求多些叶子来吃。我又织了毛茸茸的犄角,柔软的随风飘荡。

“你怎么要跑呢?”犄角散发着光。

“你为何要跑到噶老爷哪呢?”犄角的光愈发明亮。

“唤你,你也不回来哦。”犄角的光又暗了下来。

我一边说着,一边给羊戴上草帽。这只羊骑在小树上,河湍急地流着。我用小树当成铁锹,撅起湿润的土。这新鲜的土散发着野草的香味。我想起有关噶婆子的风言,那个在河边骑马的汉子。

“那个汉子也是土匪,偷了噶老爷的女人。”我向下挖着。

“呸,那是噶老爷应得的。”我仍向下挖着。

“土匪丢东西,不算是丢。”一个圆形的坑在脚下张开了嘴。

我将小树扔到一边,泄气地坐在坑边。

“羊是不吉利的,是个祸害。”我痛苦地捂着被噶老爷打红的脸。

“羊是凶祸,断不能要的。”我摸着没了草帽箍住的脑袋。

“叶子吃饱了,就认不得人喽。”我站在河沿冲着虎不渡喊道,将戴着草帽的羊丢进了坑里。

天黑了,夜晚来了。河沿的虫子时不时地嚎着。

“这是我的哀嚎。”

“我不敢回家,只在河沿。”

我又想起河边骑马的男人,那个偷了噶老爷女人的土匪。那匹马从城里来,洋气得很。男人的黑靴不时地踢着马腹。马喘着粗气,男人同样喘着。

噶婆子挽着篮子丛林里出来,轻巧地越过大路,同碎花裙子一并隐进河沿。

我有种期待感,期待父亲像噶婆子寻男人那样找我。

男人将马拴在小树上,拉着噶婆子躺在树下。

“这是今早刚摘的柿子。”篮子沉甸甸的。

“红得很。”男人擦了擦,吃了一半。

“想我没?”男人将剩下的一半,停在噶婆子嘴边。

“坏得很,赶紧吃你的!”噶婆子憋住了笑,笑很快憋出了泪。

“咋个哭,可是你娘骂你了?”男人将柿子皮塞进马嘴,抱起了噶婆子。

“不是,你看看嘛。”噶婆子说着扯开碎花裙子,隆起的腹部晃动着。

男人瞪大了眼,一阵哆嗦,接着就是苦笑。

吃了柿皮的马,发出一阵嘶鸣。

“等我,接你。”男人摸了摸噶婆子的肚子,又狠狠捏了一下。

噶婆子哭着,那双黑靴用力踢了马腹,消失在去城的方向。

我眼里噙着泪水。透过泪水,那只羊在河沿走了过来。犄角在夜里发着光,离我越来越近。

羊趴在脚下,朝着坑叫着。

“等我,接你。”我摸了摸它那快要涨破的肚子,用狗尾草织了匹马和一双漂亮的黑靴子。和那个男人似的,趁着夜色溜进城了。

哑巴裁缝赶着驴车,从城里拉了些皮料、草布。没了儿子的哑巴显得更麻利了些。他坐在驴车上喊着,驴埋头向前没命地跑着。驴儿成了他的儿子,儿子的孝顺就是跑快些,别颠簸。一望无际的平原,怎么会有颠簸呢?路是平坦的。

高粱海刮起了风,浓烈的阴沉从黑漆的天上压到地上,接着是一道闪亮。宁静的田野没了白天的热,倒有了冬的感觉。西边响起了雷声,轰隆隆地在云层上打滚。这是马的嘶鸣,接着沉闷的低吟在平原上散开,响声愈发大了起来。

“该死的,谷场的粮食。”噶婆子用脚踢了踢噶老爷。噶老爷的鼾声比雷声还要大。这可不是装睡,他是真的睡着了。

“快,要下大了。”噶婆子又狠狠踢了噶老爷,正中祖宗,疼的噶老爷嚎叫起来。

院里起了风,伙房里的风箱发出阵阵吱呀声。被硬木板和草丛遮挡的羊圈变得躁动起来,那只黑耳朵羊显得敏感异常,咩咩大叫。

羊圈旁边的马棚,那匹枣红马踢了踢马蹄,下面是湿漉漉的马粪。

噶老爷穿上鞋,骑着马去了谷场。

隔壁的王婆子、李媳妇也都醒了。不一会儿院里有了簌簌的人声。

“打雷喽,要死人。”

“活该被劈,劈死算球。”

噶婆子站在院里,听着呼啸的风声夹杂着诅咒,呆呆地靠在羊圈边上。

噶婆子想起她娘,想起她年轻时的大肚子。

“起床,赶紧把园圃里的柿子摘了去。”她娘喊着。噶婆子半夜就开始呕吐,想必是累了。

“妮子,咋了?你病了?”她娘凑过来摸了摸额头。

“不烫,想是累着了。”

“累着不要紧,快去把那柿子摘了吧。”

噶婆子年轻生的灵巧,却扭捏捏下了床,洗了洗脸,挽着箩筐就去了。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娘泪汪汪地将噶婆子送进城。城里人是不会乱说话的,哪怕是令人耻笑的秘密。噶婆子欢喜坏了,男人就在城里,终于要相聚了。可是,男人再也没有出现。

反是进城买布的裁缝不久带了个孩婴回来,离开了这座藏匿男人的城。

不久噶婆子从城里回来,嫁给了噶老爷。噶婆子的娘欢喜起来,自己的姑爷可是有头有脸的人。

想到这,噶婆子不往下想了。他娘前几年害急症死了,死人又有什么好想的呢。除了烧烧纸,自我安慰一番。噶婆子想得开,她不怕死,却怕脏。门吱呀地被人推开,王婆子和李媳妇儿走了进来。

“可看好你的羊,风大别跑了。”李媳妇儿扭着屁股。

“结实着呢。”王婆子踢了踢羊圈。

一阵闪亮从眼前划过,噶婆子接上话茬,滔滔说个不停。谁家的高粱长得好啦,谁家的鸡被人偷啦,东岳庙里的龙王显灵啦……

马粪的湿臭味在女人的话里,尽情地弥漫着。马喘着气,噶婆子瞪眼瞧了瞧摆动的马尾。

“赶明开春,这个马要配配类。”

“上哪配去?”李媳妇儿一脸坏笑。

“裁缝家。”

“他家可没有马,只有拉货的驴呢。”王婆子母熊一样大笑起来,晃动的胸脯像那条马尾没命地摆动着。

“你说,你知道那事不?”李媳妇儿娇羞地指了指马。

又是一阵闪亮,雨忽地下了起来。李媳妇儿赶忙跑了,王婆子也嚷嚷地往门外走。

噶婆子哭了,用嘴含住落下的雨。雨水化在舌尖,又酸又苦。

新鲜的空气钻进城的咽喉。我沿着没有方向的路走着。城里到处都是饭店、茶馆、当铺还有各式各样的胡同。

路人五颜六色,各式服装。我碰到一群学生,为首的穿着笔挺的西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满头的油发。学生笑着,有的低头笑,有的仰天大笑,有的斜着身子侧笑,更有者腰弓了九十度笑。看到这一幕,我趴在地上打起了滚,哈哈大笑。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笑,总之进了城只要笑就好了。

噶老爷进了城也要笑。可他没有对我笑,还动手打了我。和这帮学生的斯文相比简直差远了。

学生吹着口哨走远了。没了笑声,我在这偌大的城里迷了路,感到一阵恐惧。勉强往前走几步,一阵香味在鼻尖蔓延。眼前是家店,门边悬着一只羊头。这难得的香味撺掇着我,忍不住走了进去。

店小二亮堂地吆喝着,麻利地擦着桌子、凳子。盛着热水的茶壶在左手里握着,这是他的饭碗,要拎的紧实些。店老板是个女人,披着羊皮氅,时髦得很。店里七八张方桌,放桌前横着柜台,女人站在里面,拨弄着算盘。算盘不见响,倒是我的心蹦跳的厉害。胆汁在胃里翻腾着,我感到里面的肉壁艰难地摩擦着。

我揩去嘴角的口水,视线从女人身上转到大快朵颐的饭客上去。四五个方桌坐满了,足足有三四十人。几个灰衣衫围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坐着。那人虽是上了年纪,头发斑白,却是精气十足。他身穿黑色大衣,头戴一顶老鸹帽。

“你是干啥的?”男人一脸凶相。方桌旁的躁乱声瞬时安静下

“吃……吃饭的。”我向后退了几步。我甚至听到自己那软绵无力的回应。

“小操蛋。”男人冷笑一声,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老板娘,再上一碗羊肉烩面。”男人大手一挥,女人笑盈盈地应和着。店里吹起了口哨,一根骨头从空中蹦出来,结实地砸在我的脑袋上。人群传出阵阵笑声,接着是筷子碰碗的叮当声。

我得到一碗羊汤烩面,饥饿感在汤里化为泡影。没有筷子,我捡起地上的骨头,兴奋地吃了起来。

我蹲在男人脚下,那粗大的脚跟着男人的吧唧声,在地上敲个不停。

我沉浸在美味的城里,这是我的极致享受。来到城里,就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羊肉烩面,我开心极了。我开始理解人群的笑声,也是为这香喷喷的羊肉烩面。店外的路上被太阳炙烤着,可是路还是冷的,冰冷的青石下是这群蚂蚁的巢穴。这群蚂蚁从店里一直爬到店外,水淹不死,火烧不灭的。很快将我失手落地的面皮儿包围了起来。

“你是干啥的?”我顿时严肃起来。

“寻吃的。”几个蚂蚁异口同声地回答。

“傻蛋。”水淹不死,火烧不灭的。我扔出的面皮儿像一张网,将蚂蚁盖在地上。蚂蚁狼狈极了,死活逃脱不住我的面皮儿。我为此大笑起来,乐此不疲。

“吃完了?”男人踢了踢我。

“付钱。”男人一脸坏笑地瞅着我。

“你不是请我吃的吗?”我惊恐万分,蚂蚁移动着地上的面皮儿,逃了出来。

“吃白食!”一记拳头从面前过来,我倒在地上。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蚂蚁慌张地逃出店外。

“没钱给,就在这还钱吧。”男人暗暗看着女人。

半死的我被人拖到后院,扔在棚里的草垛上。我喘着热气,一阵刺鼻的恶臭从鼻子扎进肺里。草垛上的毛毛刺钻进皮肤里。

“老马,逮着吃白食的。”伙计喊道。老马是店里的厨师,换句话是杀羊的。

“这下算是有个帮手了。”老马走进草垛,捏了捏我的胳膊。

“有几分力气,把他弄进屋里。”老马吩咐伙计道。我被人架了起来,听到屁股后的阵阵马声。

原来老马养着两匹马,一匹枣红的,一匹黑的。

我再次见到哑巴裁缝是两个月后,他来店里喝羊汤。想必是给人裁缝赚了几个钱。只是我不敢露面,担心裁缝把我的踪迹告了去。

那辆驴车就停在店门口,老马偶然让我去给那头驴拿些草料。

“驴吃了,马吃啥?”我在棚里捡着草。

“下乡收羊,人家都备着好料哩!”老马每月都派店里的伙计出城去收羊。马自然是不缺料的。

“老马,让我也去吧。”我央求老马带我去收羊,伙计抚摸着黑色的马背。

“不行,你万一跑了咋整?”

“我还要还钱呢,我还要挣钱。”

“以后再说,松开。”

这次老马一反往常,亲自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马带着伙计去收羊了。我不敢断定老马什么时候回来。棚子里空空如也,我沮丧地躺在草垛上。

跟着老马几个月的时间,我学会了喂马,更学会了杀羊,是熟练的杀羊。店女人偶尔回来后院,看我杀羊。我记得,第一次杀羊。老马磨着快刀,棚子旁的羊圈里一片哀号。我跟着老马跳进羊圈,老马让我按住一只羊腿,一刀割了羊的咽喉,用白花花的瓷盆子接住热腾腾的羊血。喷溅的羊血,流在我的手上黏糊糊的。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看到林场里那只羊的胰子泡沫。

草垛上起了风,一只风筝从天空那边飞了过来。天蓝蓝的,洁白的云像汉白玉似的,被神镶嵌在蓝与蓝的交汇处。我闻惯了店里的香味,开始想起我那乡下的父亲。

“不知道,他找我了没?”

“不找我也就算了,风筝是自由的。”

“可是风筝有线牵着呀。”

店女人喊我,那个戴老鸹帽子的男人来了。

七天后,老马回来了,不过是瘸了一条腿。两匹马后,是一群咩咩叫的羊。多好的羊啊,多么健壮啊。羊圈里的羊也呼号起来,这是看到同类的激动。

“你这是咋了?”我将羊牵进羊圈。

“被人打……多嘴!”老马喊住了正在拴马的伙计。

“马受了惊,在虎不渡跌了一脚。”老马擦了擦脚上的黑皮靴。锃亮的黑皮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简直就能点燃马棚下的草料。

我细细打量着老马,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今晚杀羊,烧热水去。”

“就杀这几只吗?”

“一路嚎叫,让人心烦,赶紧杀了。”

“不用杀这么多吧。”

“要杀的,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杀了,全杀了!”老马的脸扭曲起来,鼻子喘着热气。

噶婆子躺在园圃里,听着虎不渡的水声,宁静的湍流从那边传来。她想起儿子,那个活在高粱海里的男人。蟋蟀在噶婆子脚边趴着,两只触须没命地颤着。旁边的柿树被人用刀砍出碗大个疤,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个暗褐色的疮疖。噶婆子踅摸着,那根粗实的栓羊绳也静静地躺着。

柿子挂满枝头,一片火红。

晚上要杀羊了,羊圈一片躁动。老鸹帽子在店女人的头上戴着,羊皮氅沾满了肥油。店女人喝醉了,要晃晃到了后院。

店女人看着她的羊,从羊皮氅里甩出几块大洋。

“多杀些,赶明儿几个长官还来吃呢。”

大洋掉在地上,清脆的很。老马捡起来,将他磨好的刀递给了我。

“杀完,你在这的账就清了。”老马瘸着腿半倚在草垛上。

我熟练地拿起刀,跳进了羊圈。伙计安抚着嘶鸣的马。

羊群向后退着,一直退到角落。我握着刀把,紧逼着这些待宰的羔羊。忽然,一只羊径直冲了过来。刀从我手上滑落,这只羊竟跪在了我面前。

我定了定神,那只羊瘦骨嶙峋,半只犄角残破不堪,羊腹确是很大。它晃动着耳朵,只是那只耳朵是黑色的。我愣在原地。

“这只羊看样子快生了。”老马声音变得悲凉。

“买一个,还赚一个。”店女人扯开嗓子叫道

“赶紧杀了,养了它太废料。”伙计摸着马鬃。

一群乌鸦飞来,脏兮兮的“苦啊,苦啊”的叫声在羊圈上空盘旋。我又拿起了刀,掌心里黏糊糊的,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哑巴裁缝装上羊皮,店女人给了他上了两碗羊肉烩面。

“把这个领子改改。”

“再照这个样子做一身。”店女人扭了扭屁股。

“还有这个。”男人将老鸹帽子扔进车里,又狠狠地在女人屁股上捏了一把。方桌旁的人群个个眼馋起来,只是哑巴裁缝一个劲儿地喝着羊汤,热腾腾的羊汤。

门前的驴吃着草,那是给马儿的草。

老马又去乡下收羊了,说是跑完这趟就不干了。

女人给了我些钱,我重获自由了!可我感到害怕,想逃离这座隐匿羊魂的城。

“出城了!”我坐上哑巴裁缝的车。鞭子像那条悬挂在柿树上的羊绳子似的,驴儿有劲儿地在城郊的路上狂奔。我舒服地躺在毛茸茸的羊皮上。我比父亲强多了,肚子上换了顶老鸹帽。我想到明年那亮澄澄的麦子,铺满整个谷场。比噶老爷家的还要多,还要香。

太阳照在脸上,车轮吱呀呀地响着,羊皮们唱起了赞歌:

“要变成新衣服啦。”

“将会穿在那个富有迷人的女人身上。”

“该是多么幸福啊。”羊皮们开心极了。

驴车越跑越快,哑巴裁缝呜哇呜哇地喊着。鞭子前的驴儿活成了马,一匹驰骋的枣红骏马。

一九四五年的平原,又响起了枪声。

车上掀起了风,那张黑耳朵羊皮飘了出来。风越刮越大,羊皮越飘越高,一直飘进那片火红的高粱海里去了。

《1945年的羊群 驴和幸福的马》,首发于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中心2024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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