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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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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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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树下

 

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故乡凡是有炊烟飘起的地方,必然会有几丛竹林或者小树林。奇怪的是,从小到大,嵌入我童年生命印记中最深的,竟然是两棵树,一棵是梅子树,另一棵还是梅子树。


在我们老家川东北,院落不像北方的那样集中,而是依田、依山势随意而建。我们家是老院子,就是那种形若品字结构中央有一石地坝的院子,人们常以住在该院子人最多的姓氏命名该院子,比如王家院子、黄家院子等。老院子的历史,长则数百年,短则几十年,虽然老院子大小不等,少则三五户,多则十几户,但它们的建筑格局却大体相同。通常,朝门进院子正对的那间堂层,用于家族祭祀,余下的张、王、李、赵家等依次排列,直至围成一个长方形模样的相对封闭的院落。堂屋正对大门的墙壁有神龛,在正中书写“天地君亲师”,神龛都是实木结构,一定是雕花的;老院子的房门外,都有完窄不等的石阶檐,阶檐下是地坝,铺着青石板,平滑溜光。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的房屋,也多是白壁青瓦木结构川斗房,大多为“一字型”建制,单家独居,分散成群。我的老家,院子挨着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屋子两侧和屋后都是青竹拥抱,密林掩映,静谧清幽,鸡犬之声相闻,乡邻们都相处得很和谐,同龄的孩子也都天天在一起上学和玩耍。


第一棵梅子树,长在我家屋后紧邻何表叔家的后山上。这棵梅子树,大约有7-8米高,如同老家人那个年代普遍捧起过的粗瓷大碗碗口那般粗。树干平滑,诸多的杈枝长着又大又密的卵形叶子。梅子树周围参差不齐地长满了斑竹和各类灌木之类,当然也有一些见缝插针的野草。缘于巨大树冠的荫蔽,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唯有梅子树下略微有些疏朗。小时候,没有赏梅花的雅兴,那时候物质贫乏,何况还经常要饿肚子。“黄连树下弹琵琶”,穷人家的娃娃也有苦中寻乐的机会。何表叔家的梅子树下,就是细娃儿们玩耍的好地方,树下的空地被我们的脚丫子踩得铮亮,热天也可遮荫乘凉,雨天可以避雨,大概因为这个缘故,被熏染成了一片乐土。


每年从春天开始,天气转暖,邻近几个院子的孩子们就会聚集在梅子树下,捉蜻蜓,打扑克。夏日炎炎的中午,大人们也喜欢在树下摆上凉椅或者板凳而,摇开蒲扇,龙门阵话着东家里长西家里短。


另一棵梅子树,长在我家南边近邻范家院子的后院小树林里,在我初中上学的路上,伴随了我的一段少年时光。


我读初中时,每天下午放学后,范华儿便早早来到梅子树下,开始呼朋引伴,近邻院子几个好耍的发小见范华儿到了梅子树下,就催促父母赶快做饭吃饭,有时惹得父母们不高兴,特别是农忙季节,各家活路不一样,有的人家,细娃还是放牛割草的主力,因此,细娃们逗留不回家轻的会招来大人们的一頓呵斥,重则招来一顿打骂,但我们几个依然是顽冥不化,痴心不改,乐此不疲。


到了晚上自习课时间,我们也总是偷偷摸摸地从教室里逃出来,小鱼上水似的陆续来到范表叔家的梅子树下汇合,这帮孩子的“领头羊”就是范表叔家的老五范华儿(范华儿与我哥哥同岁同班,身体壮实,篮球打得好,字也写得好,为人仗义,极有号召力)。不确定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们那一伙孩子居然效仿起水浒里的聚义厅,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的零花钱都聚在一起花,一起看电影,一起去镇上图书馆借小人儿书,一起在梅子树下演练拳击格斗。梅子树下,悬挂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个沙袋。孩子们围着沙袋你一拳我一腿,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角逐和“斗鸡”游戏,欢叫声荡漾在星月笼罩的小树林中。


月亮开始西斜,劳累的大人呼叫着贪玩的细娃回屋困瞌睡,不一会儿,家家户户响起了鼻息声。梅子树下安静如初,只有远处水田里的蛙鸣,依旧此起彼伏。偶尔,我从睡梦中醒来,依稀见坐在黑暗中的父亲,端着长长的烟管,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母亲则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冬天的梅子树,枝桠变得光秃秃的,粗大的枝干同样被细娃们攀爬得滑溜。进入腊月,西风吹送,那光秃秃的梅子树枝头,竟然慢慢长出来嫩嫩的小绿芽,不经意的某天,忽地冒出了一朵朵白中泛着红晕的小花,几天时间,便满满的点缀成一树花开。娃娃们仰头看着朵朵梅花,心中幻想着梅子成熟的季节。


青梅子,又涩又苦又酸。而后的日子,一个个青幽幽的小疙瘩,由青绿的坚硬变成澄黄的微温,慢慢有澄黄色变成紫红色。那一抹暗红,晶亮晶亮的,变成坚中柔软的酸甜,馋得人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农历四月八,梅子烂垮垮”,每当梅雨来临的时节,远远望见麦子在田野泛着金黄,熟透的梅子在树梢闪着金光,日子显得那么丰盈而充实。总有几个顽劣的小伙伴,趁主人家上坡干活儿的时候,蹑手蹑脚爬到树上,叽里咕噜地往嘴巴里塞满那些酸酸甜甜的味道,偶尔被大人们抓住,就会引来一阵数落或者吃到一顿“竹笋炒肉”(大人惩罚犯错的小孩儿的一种家教方式,用细软的竹枝抽打肉皮),那时,记得最深刻的还有一句长辈教训的话叫“桃慌李饱梅背时”,意思是桃子吃多了心慌,李子吃多了涨肚,梅子吃多了就要遭罪。


梅子树虽非宝树,亦有芳邻与益友。遥念故园,梅子熟了一茬又一茬,院子里的孩子们也慢慢长大。再以后,几个院子里一起长大的娃娃们就各奔东西了。我赴远方读我的大学,更多的发小们则离开老家从事各种各样的生计,几十年间,难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那两棵梅子树也日益孤清,昔日热闹的大院子萧疏而又寂寥。


多少年过去,梅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童年树下的剪影被时光渐渐融化。彼时哪一家的少年,曾经将烦恼跌落在午后的梅子树下?那个留着一对乌溜溜辫子的小姑娘,是否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曾在梅子树下过家家?童年的小鸟一去不回来,青梅竹马的岁月悄然流走,但是梅子树下仿佛还能看得见狗娃们在滚铁环,梅儿们在踢毽子,两条麻花辫依旧在眼前忽隐忽现......


流光故故,青山了了。许多年没吃过梅子了,还是有些想念。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记忆里那两棵饱经沧桑结满果实的梅子树慢慢枯萎,而那些梅花、梅果、童年的记忆,也渐渐隐匿在岁月的风尘里了。


我在想,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地上的一棵树,或直或弯,或高或矮,纵是不一样的花期,经历不一样的霜雪,都要各自开枝散叶,开花结果,最终归与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泥土。我们所经历的每一个季节,每一个人,乃至万事万物,就如同这入口即化的梅子,终将转化为身体内蓬勃的能量,在我们生命中循环往复。


“只愿有一处院子,容得下我的春夏秋冬。”此刻,那么那么地渴望,回到魂牵梦萦的梅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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