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很多看上去坚固的事物,最终免不了烟消云散。然而生命中总有生生不息的期待与牵挂,如同火种,瞭望着、陪伴着世间的万事万物,延续着天长地久、无穷无尽对生命充满美好追求与向往的梦幻。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拼命地把老家的田园、星空、道路与记忆中的相比较,找出多年它未曾改变的地方又或者是点点痕迹。行走在小时候无数次走过的蜿蜒小路,仰望远处云雾缠绕的山腰,那些温暖厚实的记忆,随着这个夏日的微风,生出细微的潮湿,一寸寸浸入骨髓。
小说《故园风雨后》里,塞巴斯蒂安躺在夏日的树荫下,说着要在每一个让他觉得快乐的地方,都埋上一件宝贝。这样等到他又老又丑、满心绝望时,就可以回来,挖出宝贝,想起那些好时光。
这画面,一把将我捉到童年的回忆里面。院里,洁白的栀子花开了,蝴蝶飞舞了,记忆中的红蜻蜓,飞旋在傍晚的余晖里,透明的翅膀闪着晶莹。远远走来上学路上的你,笑语盈盈,化作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
儿时的时光,一切那么慢,那么静。所有事物皆如旷野的树木,默默无声地生长,变化,一圈一圈的年轮,细密而坚实,记录着生命里所有的日照和风雨。
七月将尽。今夏的雨水特别多,雨水多,草就疯长,一些情绪也在疯长。
老屋后门,屋檐下的草早已湮没了小路,超过了半人高。我站在荒草丛中,心中恍惚,不知所在。茂草深树中,依稀看见父亲在菜园子忙碌的身影,回过神来,方知早已成前尘往事。
起风了。蜻蜓款款地飞,款款地停,如同将来未来的风雨,满腹心事。须臾间,风声雨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犹如啃食桑叶的蚕,沙沙沙,挟裹着草木的喘息声。一滴雨打在脸上,似曾相识的一种触动,把我的记忆带回小时候的下雨天。
夏日的急风快雨,说来就来,打在屋顶的青瓦上,如同瓷器炸裂。我扒着门缝看远山那一片片黑云下面的雨渐渐逼近,心头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雨幕中,披蓑衣戴斗笠的父亲,穿梭于坡田坎间。雨下得太急,那些田坎经不起冲刷,需在暴雨中做好防护。锄头此时成了父亲最好的帮手,逢堵必掏,遇水挖渠。父亲和庄稼融为一体,与大地融为一体......多年后,每逢这样的雨天,父亲躬耕风雨的身影,总会在我的记忆里闪现。
下雨了,不能出坡。母亲坐在屋檐下纳布鞋,手里长长的麻线,扎进厚厚的千层底,再缓缓地拽出来,和着雨声簌簌地响。我的心里仿佛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被一丝丝抽出来了。那些濡润着母亲气息的布鞋,伴着故园的风雨,陪着我懵懵懂懂趟过那些艰难岁月。
于少年的我来说,大雨天就是一种解脱,因为我不用上坡割草放牛了。在这样的雨天,我喜欢捧着从小镇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独自躲在小屋的一角,如饥似渴,狼吞虎咽......
等我从书中抬起头来,那些逐渐稀落的雨点,陪同我一起反刍着书中的故事情节。半院竹影,两间草庐,林中野鸟数声,溪上闲云几片,世界安静如初。
时光如同一条古老的河流,日夜奔流不息。如今,父母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眼前的世道,也早已面目全非。
那时候,日子很慢,车马邮件都慢。每一个夏雨季节,父母在耐心等待庄稼成熟等待儿女长大,而我们慢慢读完一本又一本书,慢慢地一天一天长大。
那时候,屋顶上的烟囱总是准时升起炊烟,那时候的乡村,有星空,有晚风,有梦想,有童年的欢笑。尽管也有种种窘迫,然而,农人们总归是知足而又安心。
前年去一位朋友的老家,大门上方正中悬挂着一块木雕,上书“耕读传家”,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晴耕雨读,该是何等美好的画面啊。
从前的人们总担心无书可读,现在的人们总抱怨无暇读书。从前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过好当下。现在的我们,在纷纷扰扰忙忙碌碌的庸常中,极力想拥抱一个安稳的未来,却总是被未知的恐惧占据着,在莫名的焦虑中期盼着,却再也无法以一颗虚静的心,去读一本书,写一段文字,去面对世间的熙攘往来。
岁月如斯, 经年若尘。故园的风雨,却一直在记忆里洒落,一直抚慰着我们日渐沧桑的内心,护佑着这片故土上长大的子子孙孙,在繁芜的尘世烟火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