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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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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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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犹待故人归

一个人的精神原野,总得有一座山相伴。

世界纷纷扰扰,总有一些人不离不弃。7月下旬,一帮原先在河北峪耳崖金矿的至交相约围场塞罕坝,快意清风明月中。不禁勾起我对那段“黄金岁月”的无限思忆。

1990年7月,我大学毕业,送女友到河北峪耳崖金矿报到。一路上但见群山环抱,山色如黛。我心中却是叫苦连天,因为我从小在大巴山区长大,对于山,早就出现审美疲劳了。然而,命运阴差阳错的安排,却让我一辈子未能挣脱作为“山人”的宿命。

金矿所在的峪耳崖镇是塞外的一个小镇,这里是全国黄金重要产地,有“塞外金都”之称。峪耳崖的“崖”,当地人读作nié。这个读音是长城董家口铁门关外(河北平泉、宽城、青龙、迁西等地)一带地方口语读音。

峪耳崖金矿处于四面青山环抱中,矿区旁边是一条叫做长河的小河,玉带缠腰般从小镇与矿山之间穿流而过,日夜不息,由北向南再折向缓缓东流。

据《宽城地名资料》记载,当地有一山崖,形如耳状,故名峪耳崖。《永平府志》记为“峪儿崖”。此崖上有一扁洞,仿若耳之耳孔,也因此使此崖更具耳状,洞内卧有一巨大天然石龟,与真龟无异,鬼斧神工,栩栩如生。长河古称“洛水”,绕经此崖流过。此崖东北面有一高峰,为当地最高山峰,名曰“龙潭上”,“龙潭上”下直通长河的一条沟峪叫“龙潭沟”。龙潭沟北坡长于南坡,在沟口外变成百丈陡崖,长河水绕经如耳状的山崖后直流撞击陡崖翻转形成一泓深不见底的水潭叫“龙潭”,当地人又称之为“锅底坑”“王八坑”。龙潭沟与峪耳崖间另有一深沟,当地人呼作小峪儿。两条沟比邻而居,相依相伴。两沟对面的长河南岸山域岩金矿脉遍布,储量丰富,采金历史已逾130多年,目前是中国黄金集团峪耳崖矿业公司所在地。

依山而建的办公区和家属区,从东到西,俱乐部、服务公司、浴池、办公楼、招待所、职工食堂、单身宿舍、家属住区、灯光球场、车队、仓库、职工医院、机修厂,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矿区1600多名职工连同他们的家属,就圪蹴在这个局促狭小的空间,晨钟暮鼓、上班下班、吃喝拉撒、恋爱嫁娶、生儿育女、繁衍生息。

当晚,寄住于金矿招待所,这是矿上一栋四层小楼,算得上是矿山相对抢眼的一栋建筑,白色的墙面,与不远处被称之为黑楼的两栋宿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招待所的背后,是选矿厂,24小时运转,破碎机、球磨机、浓密机等机器轰鸣声响绵绵不绝传入耳畔,让人难以入睡。

闭了眼,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在校园里,对于陌生的矿山,只是听说条件简陋,矿井工作危险而艰苦,但当时的情况让初出校园的我无比纠结。当时,我被分配到成都一家企业工作,女友则被分配到峪耳崖金矿(当时峪耳崖金矿归属冶金工业部)。对于陌生的矿山,曾经听说条件简陋,矿井工作危险而艰苦,尽管有所心理准备,但现实环境还是让我心凉半截。

此时的我,面临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放手各安天涯,要么牵手共赴矿山。(因为,如果当时要让女友调到成都除了找接收单位之外,还要缴纳一笔城市数额不菲的增容费,凭我们当时的经济条件,几无可能。)选择前者,良心不安;选择后者,心实不甘。当夜,内心的无助在充斥着无尽困惑与纠结的空气中不断蔓延,也伴随着对未来的迷茫和期待。

3个月之后,女友到成都出差,久别重逢,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我毅然决然,一路向北,奔赴金矿。从此,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沟里筑起了自己的小窝,没有想到,在这里一待就是14年,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留在了这座矿山。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那一年,正流行罗大佑唱的一首歌,叫做《恋曲1990》。同年一起分配到金矿工作的大约17个大学生,来自天南地北不同的院校不同的专业,被分配在不同的部门不同的岗位。

佛说:“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回今生的擦肩而过。”30多年过去,岁月如长河流逝,我从来不曾忘记这片滋养过我的山川,过往的人和事,随着年龄增长让我愈发怀念。

那时候的我们,没有牵绊,心无杂念,阳光坦荡。相处时间久了,这帮大学生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每逢年节,几个家庭轮流坐庄,大人们一桌,小孩子们一桌,酒桌上一泡就是一天。时至今日,犹记当年那热闹的场景。

后来,我走过许多地方的山水,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吃过许多地方特色的菜,却对当年的“家宴”一往情深。几回梦里,还在嘴馋东北小芳嫂子做的做的的酸菜白肉、鱼鳞冻,师姐玉芬做的正宗陕西臊子面,对门美女护士娟子做的水煮肉片……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我怀念初入职场时无忧无虑的那些慢静时光,怀念初入社会时给予过我指导和帮助的领导和同事,怀念那些曾经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兄弟姐妹。在这里,我不得不提及一下当年那一届老领导的名字(因为我怕时光太久远,将来会失忆):崔德敏、张文杰、徐泽新、石宽、刘万新、王昆明、岳国志、林钦权;还有给予我诸多关爱的前辈:张玉文、马久勤、杨桂芝、白桂珍、高文、谷连义……

那些人,那些时光,那些质朴的互帮互助的情谊,在记忆里清醒而美好,如同清晨的花朵。那些懵懂,那些青涩,那些磕磕绊绊的岁月,成为我一生最珍贵的财富。

在远离故乡,远离老家亲人的塞北,金矿给予了我十几年的职场难忘时光。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中,我体会到了矿工生活的艰辛,同时也感受到了矿山人的质朴和善良。在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没有职场的尔虞我诈;在这里,你可以放下虚伪的斯文,撕下虚假的文明,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醉不还。

这些年,频繁地跳槽,戴着面具走过一段又一段的职场,直至鬓染霜雪,我终于懂得,年轻时一起共事的那些人是多么至诚至真。

人生海海,花谢花开,山水一程,相遇相伴,后来我们各奔东西,散落如同夜空闪烁的满天繁星。

多年以后再回金矿,故地重游,山河成了故人。一样的明月,一样的隔山灯火,满天星辰,只是不见旧时人。

群山之中,让最深的宁静将生命轻轻环抱,在晨鸟的啼鸣中被唤醒,远山无言,草木葱茏。被山安慰过的人,内心里会积淀深厚的静寂和安宁。面对青山,我试图找回年轻时的所有印记。

到矿山上班不久,按照矿上的要求,机关人员下矿井参加恢复阳坡斜井义务劳动。带班领导分发了一套工作服、一顶安全帽、一双水鞋和一盏电石灯给我,跟随人群,我平生第一次走向矿井。

通往矿井的平巷道,坑洼不平,顶板上不时有水滴滴落,水滴夹杂着矿物成分,与主巷道的流水混杂在一起,静静地流淌着。巷道是曲曲折折的,阴暗而潮湿。有的地段巷道很低,我猫着腰跟在后面,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弯腰,但还是被岩石碰了几次头,潮湿的岩石和头上安全帽碰撞发出的声响让我感到头部嗡嗡作响。

走过一段路,我显然已经分不清处于巷道内的何处方向了,一股凉意袭来,我打了个寒颤。我第一次进矿井,矿井内让人感到异常沉闷,充满了让人昏昏欲睡的阴森气息。恐惧和害怕随之而来,这种来自内心对黑暗的恐惧。过了几天,一切就都适应了。

那个年代,矿山是充满激情的。矿工们整年忙着大干苦干夺高产、比贡献,热火朝天。机关人员参加一线义务劳动几乎是常事,每年劳动竞赛期间,矿领导带头,机关男同志轮流值班到井下值班护矿,到选矿料仓砸大块儿(矿石),女同胞们则被安排去毛坡(废矿石堆)拣矿石等轻松一点的活计。有一次在井下护矿,为了追捕盗矿者,我迎面撞到巷道中横着的铁管上,眼镜碎了,血流不止,事后眼皮上方缝了七针。

还有一次下井采访,特意感受了一下凿岩作业。待凿岩工给我简单讲解完以后,我戴上口罩,同凿岩工一起从地上抬起凿岩机。凿岩工双手扶住凿岩机,打开气阀,凿岩机发出“突突突”刺耳的怒吼声,坚硬的岩石上顿时冒出浓浓的粉尘,这粉尘,扑面而来,伴随着这轰鸣声,四处乱窜。我只感到双手被凿岩机震动得酸疼,耳畔充斥着凿岩机发出的怒吼声,这轰隆隆的声音,一直传到洞外。

光是条件艰苦也不算啥,让我体会更深刻的是生命的无常与脆弱。在深深的地底,在坚硬的岩石包裹中,肉体是那样脆弱、不堪一击让,你对生如尘芥这个词的领会透彻到骨髓,在这里,让你切切实实体会到生命的卑微与悲壮。

在我所经历的14年间,矿山发生过好多次工亡事故,每次当篮球场边那个车库响起哀乐,感觉整个天空都在哭泣。

1994年,金矿遭受百年不遇的洪水,通往镇上的铁桥被冲毁,两名矿工在抗洪抢险中不幸被洪水卷走。

记得1992上班的一个沈阳黄金学院采矿专业的大学生,老家赤峰喀喇沁旗的,算是我们的老乡。上班刚刚几年,被提拔为生产处副处长,可以说是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不幸在一次例行检查井下采矿作业时,遭遇掌子面顶板塌方,年轻的生命永远长眠在了青山之中。

多年以后,想起那些埋骨青山的英魂,内心依然隐隐作痛。

20世纪80年代初,峪耳崖金矿因资源危机一度濒临下马,机械工出身的辽东汉子崔德敏走马上任矿长,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多方位筹措资金探矿,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让百年老矿再焕青春。1989年黄金产量破万两,企业蒸蒸日上,百年老矿(据记载,峪耳崖金矿最早的规模化开采历史始于1887年)再度进入鼎盛期,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稳步向上攀登,产金从“万两矿”到“吨矿”,被载入中国黄金的光荣史册。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当年那一批风华正茂的“黄金一代”如今大多离开了原来的工作岗位,遍布全国各地。矿山用她博大宽广的胸怀培育出的一代又一代黄金人,如今各显神通,纵横驰骋在社会的各个领域,把“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矿山精神到处发扬光大。

矿山在变,工友们也在变。昔日的年轻工友多数已当爷爷奶奶了,在城里有了自己宽敞的住房。工作环境改善了,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住房条件改善了,没有了几代同堂的拥挤,可同时也没有了以前矿山家属楼前一拨一拨打扑克、下象棋的热闹光景和烟火气息。

回忆起这一切,便有了些感慨:矿山变了,矿工的生活变了,这“变”中也凝结着一代一代矿工们的辛劳和血汗,正是有了无数矿工们的顾全大局和无私奉献,我们的国家才有了今天的沧桑巨变。

近日,欣闻一则消息:由中国黄金集团地质有限公司承担的“河北峪耳崖金矿深部勘查”项目野外工作正式启动,旨在通过系统的找矿研究和勘查施工工作,为峪耳崖金矿深部探矿权转采提供地质依据,为矿山接替资源获取、深部空间拓展提供保障。一时间,悲欣交集!

青山不老,薪火相传。门前长河水依旧不舍昼夜,数百米井下,那些掘进的巷道还在不断延伸。峪耳崖,在这片深藏青春与梦想,激情与奋斗、沧桑与悲壮、荣耀与辉煌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采金人,依然在时代的更替中赓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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