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时节,本该聊些月亮或者月饼的话题,但近期连着下雨,月亮都藏起来了;对于笔者这个年纪的人,对月饼也早就不太“感冒”了,倒是很想念老家的糍粑。
童年时,打糍粑是老家人过中秋节的必备之选。
读到这里,您也许会感到奇怪,中秋节不是应该吃月饼、吃螃蟹的吗?怎么吃起糍粑来了?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我出生在二十世纪60年代,那时农村极端穷困,小时候的我连饱饱肚子都成问题,更谈不上月饼之类了。
那时候,大多数农村人口家庭的收入就是在生产队大集体做工记工分,身强体壮全劳力一天能挣 10 分工,妇女称半劳力一天能挣 8分工。年底凭工分分口粮。六七口人的家庭子女多工分少,有的连口粮都分不到手。为什么?工分不够算口粮钱,还欠生产队的口粮钱呀。那是计划经济时代,物资全凭计划供应。每逢中秋节,供销社代销点的月饼得用计划和现金买。那些没有定量户口、没人拿工资家庭,就连计划供应的红糖都难买得起。更是买不起、吃不到月饼这些高价食品了。不怕您笑话,初中毕业之前,我好像都没听说过“月饼”一词!现在的年轻人是无法理解当时一穷二白的困境的。
在我老家川东北一带,做糍粑的原材料酒米(糯米)家家户户都是自产自销的,制作时间却相对集中,中秋打糍粑,过年磨汤圆。
五月麦收过后,家家种稻子总要留一块肥沃的稻田栽种产量并不高的糯稻,因为要收些酒米在八月十五拍糍粑,正月十五做汤圆。如果哪家没有种糯稻,就吃不上糍粑和汤圆,那是很没面子的,所以,家家户户都保留着栽种糯稻的习惯。那个时候,亲戚乡邻之间人情往来,送一升酒米,已经是很珍贵的了。
老家人用来打糍粑的容器,叫碓窝,是一块大整石,请石匠慢慢凿成的,形同一只巨大的酒盅,臼口的直径大约有 70—80 公分。一只大的石臼,一般要两三个人才能抬得动它。过去是用来舂米的 ,好像北方人叫石臼吧。
过节的头一天晚上,母亲老早就把糯米用井水泡上,过一宿,第二天早上捞出滤干水后装入木甑(甑是蒸煮菜肴的木器,圆柱状,阔口,上有盖,底部有竹编透气的鬲,可蒸煮食物,如同现代的蒸锅),用旺火蒸熟蒸透。熟糯米饭稍稍放凉,入碓窝内舂打,碓窝内壁瓷实光洁,泛着岁月无声的光华。
打糍粑的工具一般用自家屋后的芦竹,芦竹轻巧、使用方便,可以将糍粑随意搅动,插在蒸熟的糯米里,青白相间,打好的糍粑,有一股芦竹淡淡的清香味道。
别小看打糍粑,确实是个力气活,通常一人打,一人在手上沾了凉水去按,相互配合,父亲和母亲配合默契,流着口水的细娃儿们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身后还跟着一只小黄狗,暖暖的阳光从木格窗透过来,呈现出一幅祥和温馨的农家之乐画面。
父亲和母亲各持一根芦竹竿交替杵打,糯米的黏性非常强,杵几下,芦竹就粘在糯米上拔不动了,要使很大的力气,拔出来,粘点水,才能继续舂打越到后面,糯米越来越融,黏性就越来越强,反复无数次后,整个屋子香气四溢,糍香弥漫。
老家人把刚打出来的糍粑叫毛糍粑,毛糍粑上桌前,被揪成一小团一小团地放在碗里,吃的时候蘸点儿红糖,咬在嘴里,细细的密密的丝滑香甜,回味无穷。
母亲特意要留出一大块糍粑,揉成圆圆的像月亮像烙饼一样的形状,摆上竹簸箕,晾在自家的地坝里,等着有客人来的时候派上用场。
那时候,老家还没通电,晚饭后,一个院子的人围坐在院坝里摆龙门阵,主题大体都是当年的收成如何,这家的猪那家的牛之类。满院溢满祥和融洽的氛围。
没有电,地坝里也不点灯,摆龙门阵时是互相看不见的,偶尔能看见的是父亲吧嗒吧嗒的竹制旱烟管里冒出忽闪忽闪如萤火虫一般的光亮。
大人们摆龙门阵,细娃儿则聚在大院坝里疯,追来打去,嬉笑打闹声从对面山的缺口处飘到山外,传得很远,直到月亮渐渐西沉,鸣金收兵,回屋歇息。
总会有那么三五个贪玩的娃娃还在躲猫猫,于是就听到这边大人在喊:幺儿,该回屋了喔;那边大人在叫:狗娃子,你个背时鬼儿的还不回来困瞌睡,老子要拿棒棒来请你了噻!
随着大人们的呼儿唤女声,村里的狗狗又一阵此起彼伏的狂吠,然后慢慢恢复宁静,整个村子都沉入梦乡…
那时,生活虽然艰辛,一家人却像杵成泥的糍粑紧紧黏在一起,其乐融融。偶逢赶场天,住在高桥水库边的外婆颠着小脚来我家,总会从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或是几个火柿子之类,这对于我们来说算得上最美味的零食。那味道,穿过时光的帷幕抵达舌尖,至今令人沉醉。
后来,我上了大学,离开老家,毕业后留在北方工作,很少有机会吃到家乡的糍粑了。为了生活,二是的小伙伴也劳燕分飞,都在经营自己的家庭,忙得很难有机会再聚到一起了。
回到老家,走进小镇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时不时就有一声吆喝钻入耳膜“糍粑,小糍粑,又香又糯”,每每听到这糯软的乡音,就不由陷入童年的回忆里不能自拔。
有人说,乡愁就是味觉上的思念,无论一个人在外闯荡多少年,即使口音变了,但对故乡的食物,仍无限怀念。老家的味道,永远都一如当年。
仔细想想,小时候虽然穷,值得我们品味的东西却有很多很多,尤其是那种难得的亲情,人世间的烟火味道。
而今,老家院子还在,儿时用来打糍粑的碓窝,静静地泊在院子石坝边上一个角落里,无言地述说苍茫的时光,母亲和父亲却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又快到八月十五了,不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父亲母亲会不会再度相逢,一起打糍粑呢?
原稿于2021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