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了山山水水/美不过辽阔的草原/听遍了四海歌声/还是牧歌最动人/我是父亲心爱的骏马/永远爱恋着草原/无论在哪里/我的根在草原……”在草原上,所有的灵魂,都曾是一个游子。每一个流浪的生灵,都能在草原的歌声中抵达遥远的故乡。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少年时代,草原于我,是一种神往,是直击长空的雄鹰,是奔腾不息的骏马,是风行万里的辽阔。
从小生活在巴山深处的我,内心一直充满野性的渴望。每次想到草原,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向往。我想,我前世的生命里必定有一片草原,融入我体内奔突的血液。那应该是源自骨子里苍狼一样不羁的灵魂和血液中流淌着的那片辽远。
1987年7月,高考填报志愿,看到草原钢城几个字眼,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填报了包头钢铁学院。可是,等我到学校报到之后,才知道真正的草原还在更远的远方。上了几年学,终没有机缘一睹梦中草原的芳容。
直到2007年秋天,我在北京一家资源公司供职,被派往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简称阿旗)去工作。
“望不尽连绵的山川/蒙古包像飞落的大雁/勒勒车赶着太阳游荡在天边/敖包美丽的神话守护着草原……”真正见到草原的那一刻,车前是消失于视野尽头横从东到西贯内蒙古全境的大通道,车窗外两边的秋草蔓延至天际,慢慢填满了所有的视野,偶尔被起伏的山包以优美的弧线延伸着,当时内心感受着一种强烈的撞击,柔软、深刻而又绵长……
“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让他在天涯海角也从不能相忘/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奔流在蒙古高原我遥远的家乡……”在那片土地上,前前后后,我工作生活将近5年。
在蒙古人的生活中,歌声一直与酒相伴。第一次与阿旗蒙古族朋友喝酒,听阿旗皇家布艺老板斯琴高娃大姐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循着歌声,我的眼前仿佛展开那一片宽厚如父亲的草原,那一条如母亲一样温柔的河流,伴随着忧伤的长笛,深沉的弦乐,如泣如诉颤人心魂的马头琴声,悠扬的长调在风中飘散,余音经久不散,带着爱,辽远,清越,柔软,深情而又绵长……
2008年6月,当时我们公司负责的天山**矿业因为资源问题被迫停产下马,另外一个被列入公司当年十大建设项目之一即将启动的阿旗**矿业项目在我的力谏之下,停工停建,避免了2.6亿元投资的重大损失,当时我奉命留守,继续办理矿山各种证照手续,处理一六事宜,相当长一段时间,心情极度灰暗。
苦闷之际,我和同事四处寻找新的矿源,不时到阿旗北部的坤都苏木、巴彦温都苏木等地转悠,这里历史上曾是北方游牧部落东胡、匈奴、突厥、鲜卑、契丹、女真、蒙古等多民族生息繁衍之地,至今仍然完整地保留着草原游牧生产方式、游牧文化与风俗习惯。
草原一旦闯入视野,就会让我变得开阔起来。我就像一匹焦渴的骆驼突然闯进了绿洲,灵魂在草原的深处感受大地的慈悲。草原上满目绚烂,一望无垠的绿草,风姿绰约的野罂粟,翩翩飞舞的彩蝶,婉转悦耳的鸟鸣,还有远处白云般飘动的羊群、清澈明亮的小河和散落的蒙古包里升起的袅袅青烟,让人心旷神怡。我顺势躺下来,静静地与草原对话,青青的草用柔软的草叶抚摸着我,安慰着我,让我长成了一株草。
那一刻,草原将我彻底淹没。那时候,年事太轻,更多的隔绝和封闭,空无和荒凉,还没来得及展开,而我从一株草坚韧的血脉里,听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声音。我把画家达利说过的那句话送给自己:我什么都不放弃,我还在继续。
2009年一个夏日的黄昏,黑龙江的几个朋友到阿旗,阿旗乌兰牧骑蓝哈达艺术团的蒙古族马头琴手温娜和塔娜,邀我们一行人到牧民家吃手把肉,温娜的家位于巴拉奇如德苏木牧场深处。
酒酣之际,一缕悠扬的马头琴声从原野深处传来,悠远绵长、如泣如诉,一缕轻纱薄雾般的月光像草原的母亲河一样静静地流淌在空旷无垠的夜色中,低沉时如草原生灵的低语,高亢时又如烈马桀骜的嘶鸣,舒缓时如同鹰击长空飘落的羽毛,又似毡房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一刻,莫名的泪水夺眶而出。马头琴的骨子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苍凉与忧伤,温娜告诉我,在草原的传说中,马头琴是牧人用自己心爱的马的骨头做成的。
两年之后,还是一个相似的夏日黄昏,在锡林郭勒盟阿巴嘎草原深处的一户牧民家里,主人是嘎查(村子)的支书,家里儿子结婚,主人的妹妹是内蒙古电视台蒙语节目主持人,席间,与她一同来参加婚礼的一位正宗呼麦传人,为我们演唱了纯正的呼麦。
如同来自地核深处的震颤,“高如登苍穹之巅,低如下瀚海之底,宽如于大地之边”,那一种极具厚度和宽度的声音,悠悠远远,让我仿佛置身于幽深的时光隧道,感受着广袤大地旷野的呼啸,长生天降临的神圣和庄严……
那是我生命中永难忘怀的一个夜晚,从晚上九点到午夜两点,8个人喝掉了11瓶草原白,外加啤酒两件。离别牧区返回阿巴嘎的路上,天似穹庐,四野无声,星辉闪烁。感觉走了好久,仍然被无边无际的草原团团地围在中央,意犹未尽的我们,依然沉浸在那一片浩瀚的星河之中。(时隔几年后,当年一起喝酒唱歌的同事已经去了天堂,让人不胜感慨)
2012年8月,我辞别阿鲁科尔沁,离开的前夜,阿旗科技局的关宝林(蒙古族)大哥召集一帮朋友为我送别。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歌声不断,举杯不停,纠结于遗留在这片土地上颠沛流离的脚步,逝去的华年,温厚的情谊,辽远的乡愁,一时间,禁不住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此后十余年间,我多次重返阿旗,每次都受到当地朋友的盛情迎候。
2019年十一假期,我又一次回到这片土地上,多年从事羊绒生意的姜树君大哥带着我们一行去了塔林花草原。那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午后,一帮人躺在草地上享受着慵懒的阳光,一群马悠闲地走过我们身旁,一阵风吹皱我内心的悲欢,“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姜大哥浑厚苍凉的歌声从耳边飘过,一刹那间,胸口堆积着种种感受,感动,疼痛,伤感。
两年之后,我却听到姜大哥突发因心梗辞世的噩耗。我终于知道,生命里那些珍重存留的,那些不忍作别的,最终都免不了像细沙一样从时间的指缝中散落,而记忆中,那些故人的歌声却从未湮灭。
“不论我走到哪里,总听得见马头琴在歌唱/不论我离开你多远,总闻得到奶茶的香甜”,哦,我遥远的科尔沁。今夜,我仰望苍穹,该有高亢嘹亮的长调,辽远悠扬的马头琴声,深邃雄浑的呼麦,与草原之上纯净的天宇和云朵相契合,连同青草与马奶酒的清香,从我绵亘的梦境里轻轻地飘过,将我带回那片魂牵梦萦的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