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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显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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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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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





真没想到,我取得拉大车资格后的首次旅程,竟然是在出殡送葬的路上,道路两边开满了彼岸花。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彼岸花,我就会想到我的母亲。

可是我连自己的童年都记不清楚,更何况,在童年的那一头,母亲本就模糊的背影早已远去。我甚至想不起吃奶是怎样的一种美妙滋味,因为我的记忆是从吃鞭子开始的。

主人把我套在大马旁边,跟着大马一起拉大车。我跟不上大马跑的时候,主人就用鞭子抽打我的屁股和脊背,那种火辣辣的教训,穿透皮肉,深深地刻进我的心里。是主人的鞭子打开了我记忆的大门。

起初,我还认为自己干的是无上光荣的事业,甚至以为就是传说中的“驸马”。但是后来,有一个读书人拿着一卷线装书走到我身边,他用书卷敲着我的脑门,摇头叹了叹气说道:“唉!这就是‘骖马’么?可惜太小,可怜的骖马!”再后来,从许多跟我一样奔波劳苦的人们口中,我才得知自己是拉边套的马,俗话称为“边套马”,是拉中杠的大马(辕马)的副手或者说是助手。

自从我帮主人拉车之后,他的大马就轻松多了,因为主人手中的鞭子再也不会落到它的身上。我知道主人这样做不外乎两个意图,一是在鞭策中催我奋进,促我早日成才,二是杀鸡儆猴,用鞭子的尖叫和小马的呻吟来警醒大马,千万不可懈怠,不可偏离了正轨。

我对主人的厚此薄彼不但没有丝毫的报怨,反倒为他的怀才不遇而深感怜惜,就凭他这精深的驾驳思想,若是用在治国理朝上面,当个宰相也是绰绰有余。无奈我的主人时运不济,只好屈身于贩夫走卒之间,与引车买浆者流为伍,也难怪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有一天,主人卖掉了大马,据说是卖进了屠宰场。他照例喝得酩酊大醉,趔趔趄趄走过来,把大马身上那套披挂套在我身上。然后他敲着我的脑门,含混不清地说:“小发…发…水的,不好…好的…拉车,老子也…也会把你卖了喝酒。”

说完他爬进车箱里,扯了一下缰绳,闷声闷气吼一嗓子:“驾!回家!”

我小心翼翼的拉着车,凭借敏感的嗅觉,沿着来时的道路把主人拉回家中。主人翻身下车,站稳脚跟后就伸手去摸衣兜,衣兜里一阵咣当乱响,然后急匆匆的走了。他已经忘记我还套在大车上,像这样的情况,若是遇上蟊贼,我的主人恐怕就不再是他了。

我被死死的套在大车上,提心吊胆的饿了一夜,好不容易捱到太阳冒出头来,仍然没有主人的踪影。我眼巴巴的望着转拐处的路口,那是主人昨晚消失的地方。太阳越升越高,我的肚子闹腾得越来越凶。过了正午,主人的身影还是没有在路口闪现。担心,劳累,十几个时辰以来的水草无进,把我的力气和意志一丝丝抽走,我很快就会倒下,但我不能倒下。我知道,马是不能卧地的,即便是睡觉也是如此,累的时候就在地上翻几个滚,若要卧倒,除非是生病。可是我还被大车套着,打滚也是非分之想。

我沉入了迷糊,除了虚无缥缈的时间,一切质感的东西已然虚化。只有耳轮还在脑畔若即若离地漂游,絮絮叨叨的鸟语、呜呜咽咽的狗的牢骚以及家长里短的鸡鸣,不时从遥远的时空飘来,转瞬又化为空洞。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我瞬间恢复了知觉。我的主人终于在转拐处的路口出现了。他身后还有另外一个人,中等身材,满脸的忧郁和黯淡,看上去同样是一个活得不那么痛快的家伙。他俩径直走向我和大车,我的主人把嘴歪了一下,用鼻子哼了一声,大概是在向那人示意,我和大车就是他名下的财产。那人几个大步迈过来,拉住我的笼头,说:

“啊呀老哥,你一直没把马解放开来喂料饮水啊!”

“昨天喝醉了,一心只想去赌场赢钱,来一个大翻身,谁知输掉卖大马的钱,还欠一屁股的债,就忘了小马还驾在大车上哩。”

“赶快拿点草料和水来,畜生和人一样,也是血肉和骨头长出来的,不是铁打石雕的啊!”

“这个我比你懂,我就是因为这口猫尿误事,才打主意连马带车一起卖给你,有你这样的菩萨心肠,看来我是找对人了。”

这人轻轻的解开我身上的束缚,我在地上痛快快的打了三个滚,顿觉身子筋骨轻松软活多了。这时我的主人已经准备好水和草料,我痛痛快快的吃喝起来。

那人先是细细地检查大车,然后就仔细打量我,摸我的屁股,捏我脊背,抱我的脖颈,又叉开拇指和食指量我的肩高和腰围。最后,他站在我的正对面,面对我的主人说:“找个牙口,评个价吧。”

“牙口就不用找了,你就直接出个价吧。”

“还是你先开价,这是规矩。”

“那好,我还欠着人家赌场二十几块大洋,你就给三十块大洋算了。”

“好吧,成交!”

我从我的主人惊讶的表情猜到,这个看上去活得不太痛快家伙,做事是一等一的爽快。我怀疑他是个阔绰的主,但他脸上的忧郁与黯淡似乎又与这阔绰不般配。

等我吃饱喝足后,我又被主人重新套回大车中。主人用布满胡茬的下巴在我的右脸上戳了一下,难舍地把缰绳交给他,然后从他的手中抓起一袋叮当作响的东西。他接过绳头,走过来拍着我的脑门说:“兄弟,跟我走吧。”

我居然没有回头去看我的老主人一眼,就很顺从地跟着他走。

我拉着大车,跟着他走上一条陌生的大路。我想,上路后他一定会爬上车去,像我的前任主人一样,手执缰绳,往我的脊背上狠狠加上一鞭,我就为他奔腾驰骋。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双手抱着马鞭,站在车辕外我曾经捱鞭受挞的位置,和我肩并肩的一起走。晚风徐来,长长的鞭绳在空中悠悠的荡扬。那鞭子不再呼啸,不再尖叫,我能悠闲地走道,皮肉不用提心吊胆。我想,童年也不过如此吧。

我很感激主人的和善。

有时候,自上而来的善意,往往是弱者精神上的甜品,虽说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却能在苦难的历程中添加些许温情。

但是,我还不敢乐观。

主人和我肩并肩走了很久,途中有几个村庄和我们擦肩而过,人们都用诧异的眼神来看着我们。

太阳像一枚红红的大柿子,从山顶上软软地滚到山背后。黑夜随手拉开大幕,天边却挂出一弯新月,像悬着的一只秤钩,银晃晃的。

这时候,秋虫们开始合唱起一种大歌,有唱唧唧的,有唱吱吱的,有的呱呱,有的啾啾,就像古老而怪异的浪潮。这些弱小者总想把广大当作自信,试图压住我铿锵的马蹄。我知道,每当秋虫的歌声铺满七月的田野,就在中元节前后,世上年迈体衰的人们就像赶集一样,结伴去往另外一个地方。

新月渐渐隐去,星斗立即登场,天壁上钉满密密麻麻的银钉。主人抬头去望天空,星星低眉俯视着我们,满天的眼神好像在指引我们脚下的行程。

我们走到一个岔路口,有一条路分手通向田坝中间,主路依旧沿着田坝边缘,它要继续去串联山脚下的村落。那些村落闪着点点灯火,如同污泥潭里漂浮着许多的眼睛。

主人拉我往岔路上走去。我想这路的那头应该就是他的家,就高高兴兴跟着他往田坝中间走去。

路的尽头是一片突兀而起的黑影,看不到灯光,走近看时,原来这是一片森林,孤独的森林。走进林子深处,我终于看见中闪烁着的灯火,弱小而恍惚,如同细小而幽深的洞穴里爬出的气息,那种早已失去体温的气息。我跟着主人朝着亮光走去。没有鸡鸭的惊叫,没有家犬的吠咬,眼前出现一座茅屋,我很想把它形容成一座坟墓。

主人示意我停下,把我从车上解下来拴在一棵大树底下。看样子,这里就是他的家。

柴门咯吱一声打开,睧黄的灯光里走出一个玲珑的女人,虽说暗淡的灯光里只能见她不到三分的面目,而那绰约的身姿却透出十足的韵味。女人走到门口就停住了,并未上前。主人也立即停下脚步,不敢再上前去靠近她。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她穿不过来,他也跨不过去。

“这是我买的车马,以后有什么重物要运送,就由我来做吧。”他们对视良久,我的主人先开的口。

“好吧,只是你还很年轻,有自己该做的事情,值不得为我毁掉你的前程,这个你要用时间好好去想。”女人的声音很像那门洞里幽幽的灯火。

“我自己有多少份量,我最清楚。”

“你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新的去处,找回自己,为自己而活。”

“如果说要这样,也应该是我们一起去。”

“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我就不想离开,我要留下来,陪着你,一起以烂为烂。”

“遇上我的人,只有灾难。”

“我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灾难?”

“破罐子破摔?”

“我的确是一只摔碎的罐子,但被你拣起,修好。你若放开手,我就是碎片,还用摔吗?”

“算了,不用说这些,你回去吧。”

“屋里有人?”

“没有,他们做完工就走人,没资格在这儿过夜。”

“我很累,能进去坐一下吗?”

“不行,如果你想和他们一样,就等着。”

“那好吧,等你要做事情的时候我再来找你。车和马就放在外面,麻烦你照看一下,明天我来带走。”

“你放心去吧,这里连鬼都不敢来,蟊贼会绕着走开的。”

主人没精打采地走回我身边,拍着我的脑门说:“兄弟,你就先留在这里吧,明天再来接你。”

说完,主人返回来路,很快消失在撒满星光的田野中。

主人走后,女人返身回屋。 但门依旧开着,微弱的灯光照着飞虫们忙碌的身影。过了一会儿,那小巧的身影又出现在灯光里。她端着一个簸箕向我走来,里面装着一些麸皮,原来是为我送夜粮。

我没有一点胃口,整夜都想着我的主人。我的主人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带我去他的家,让我住进漂亮的马厩呢?却让我留在这片孤独树林。

天还没大亮,主人就回来了,我以为他要带我去他的家。我们急匆匆的赶往一个大寨子,那里有一家人正要出殡送葬。灵柩还没抬出大门,路上早已跪满了一大片雪白的孝子贤孙。那些低垂着的表情里,有微笑,有疲惫,有深思,有释然,却很难看到应有的伤悲。

主人和我一到那里,人们立即就往大车里装石灰。

    一串鞭炮响过,灵柩抬出大门。女人们开始哭丧,有的呜咽,有的哇哇,有干嚎。唢呐和锣鼓喧嚣而起,送葬的队伍像一条巨龙向前缓缓游动。

主人依旧抱着鞭子,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后,没有人愿意搭理我们。

出殡的队伍拐上一条黄土路,这时候太阳正好爬上山头。灿烂的阳光照亮了路边的彼岸花,一丛丛,一簇簇,血一样的红,火一样的烈。

我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事。

那时我还是一匹小马驹,我的前任主人牵着我去坟地里吃草。当我啃着嫩草靠近一座坟头时,有一股奇异气味忽然钻进我的鼻孔。我睁大马眼一看,坟头上开满了鲜红妖艳的花朵。这些花朵没有绿叶的托护,笔直的花梗直接从坟墓里伸出来,扭曲的花瓣如同纤细绵柔的手指,努力地想要抓握住什么似的。

那气味就是来自这些怪异的花朵。

但是敏感的嗅觉告诉我,这不是花草的芳香,倒像是一种似曾相识的体味,还带着某种胴体的温热。气味顺着鼻孔钻进肺腑,深入到我的心底。我心里顿时暖暖的,我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呼唤。

我把口鼻伸到花上,大口大口地吸吮着,我想寻着这气味去寻找我的母亲。突然,我的脸上捱了重重的一击。主人朝我右脸踢了一脚,骂道:“你他妈的,想去死啊?”

接着他又往我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说道:“这是老鸦蒜开的花,知道么?叫彼岸花,黄泉路上的人才喜欢它哩!”

从那以后,我就记住了,那是花叶生生相错、世世永不相见的彼岸花。

送葬的队伍在一座山脚下停住,有些人忙着挖墓穴,有些人急忙从大车上卸下石灰。卸完石灰,主人和我又急忙跑回去运细沙,运完细沙再去拉砖头,拉完砖头又去拉石块。去去来来,没有一个人和我们说话,只有彼岸花诡秘的笑。

我们奔跑了一天,累得身子差点散了架。收工后主人没有带我去他的马厩,仍是陪着我走回田坝中央的林子,然后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林中的女人一直没叫主人去她那里帮忙。主人只好带着我去走村串寨,帮人干一些拉木材、运粪肥之类的零碎活。如果找不到活干,我们就去煤洞上拖煤炭到寨子里卖。

我们每走进一个寨子,大大小小的狗就会冲出来,对着我的主人狂吠,主人就用马鞭去抵挡。有时候主人实在应对不过来,我就打响鼻,尥蹶子,帮着吓唬这些欺人太甚的犬类。奇怪的是,寨子里的人从不制止这些狗的恶行,即便是狗的主人也只是静静的观看。

等到事态平息,有求于我们的人才尽可能远地走近我们。但他们很少和我们说话,除了必不可少的沟通外,他们都把嘴锁得像金银宝库的门那样紧密。仿佛多漏出一个字,就会惹出天大的麻烦,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群犬收兵回营,有个老大爷朝我们喊道: “我有一堆牛圈肥,运到死娃山的那块三尖角地,钱放在牛圈门上。”

接着又有个中年妇女说:“朱砂坡去拉一车煤,钱在煤坑边。”

“后天拉门盖石,在大箐脚。”这个汉子干脆就从门缝里往外喊。

老大爷拣块石头,使力扔向一棵花椒树。花椒树脚有大堆牛圈肥。

主人牵我过去拴好,然后拿起钉耙往车上装肥。粪肥刚一挖开,许多虫子在上面爬动,一只大红公鸡带着三只小母鸡围过来啄食。鸡是寨子里最和善的动物,它们甚至把主人当作福星。它们两眼盯着主人手中的的钉耙,主人每挖一下,粪肥翻开,露出虫子的藏身之所,虫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四处逃窜。鸡们迎头赶上,一边啄食一边“哥哥”的叫喊。

那只大红公鸡啄起一条肥嫩的蚯蚓,但他它并不立即吞下,而是把蚯蚓啄到一只漂亮的小母鸡跟前炫耀一番,然后放到地上。小母鸡高高兴兴地啄起一口吞下,还来不及感激地看大公鸡一眼,大公鸡已经跳到了它的背上。

主人装好粪肥,我们就拉往老大爷说的那块三尖角地边。路上,一匹牝马不远不近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我。

每天干完活,主人依旧送我去那片孤独的森林。在那里,每晚都要听一只夜鸮的唠叨。

有一天,主人没来接我,我被死死的拴在大树下,哪儿都不能去。

    后来我听到了脚步声,还以为是主人。来人却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毛发很粗很密,四肢也很粗壮。

女人开了门,和他嘀咕一阵,男人背着竹箩走了。

没多久,汉子就回来了,竹箩里装满青草。他把青倒在我跟前,狠狠的瞪我一眼,走了。

我在迷梦与青草之间来回地行走。我听到太阳的脚步,在房前屋后,在水边河畔,在田间地头,在稻穗上走动。我看到彼岸花的红缨缩回土里,黑幽幽的叶片手指一般从地下伸出来。

“狗日的,地太硬,种早萝卜怕是卖不了好价钱。”

我撩起眼皮,那个汉子正在木盆边使劲地擦洗身上。他割的青草不见了,我的屁股下面多了一堆马屎,女人正在我屁股底下扫马屎。

“不管它,种了再说。”

“唉!我说我在河里洗过的,你偏要我再洗,多余。”汉子边洗边嘟囔。

女人扫完马屎,进屋抬出桌凳,端出饭菜。男人洗完,马上拿起碗筷,大坨大坨地把饭菜往嘴里填。

女人没吃,坐在一旁拿细竹条驱赶蜂拥而至苍蝇。

汉子把饭菜一卷而光,刚放下碗筷,就将女人扛进了屋子。

我听不见屋里是怎样的闹腾,林子里依然很清静。

过了一阵,汉子走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惬意的走了。

天很快黑下来,女人已经上灯,灯光在林子里摇曳。我的主人最终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的主人依旧没来,却来了另一个汉子。

女人和他嘀咕,他就去割了一大箩青草,倒在我的跟前,看我一眼就走了,眼光倒很和善。

他的青草很适口,鲜嫩多汁。我吃完青草,百无聊赖,就在围着大树转圈。树叶的间隙漏下细碎的阳光,撒在地上的光斑慢慢地走动。

女人又为我送来麸皮和水。吃光了麸皮,我接着转圈。地上的光斑爬到墙上,那个汉子回来了。女人端出一盆水让他洗身子,他很顺从,洗得很仔细。

汉子洗完,女人已在院子里摆好饭菜。

汉子认真地吃着,说道:“再过几天就可以割谷子了。”

女人边赶苍蝇边说:“你们忙不过来,就让他来帮忙。”

汉子说:“谁?”

女人用竹条指我和大车。

    汉子说:“哦,你说的是走阴婆的儿子?”

女人说:“别这样说,大家都是苦命人。”

汉子说:“好的,有他在场,轻松一点。就怕狗日的毛胡子不高兴。”

汉子吃完饭,笑嘻嘻的站起来,伸手去拉住女人的小手。女人站起身,和他一走进屋里。

过了半天,汉子整理着衣服走出来,走近我时说:“小马,你和你的主人和我们一样,是一家人了。”

汉子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第三天,我的主人来了。女人让他吃了早饭,还说:“割谷子的时候,你来帮一下。”

主人拼命地点头,我看到他脸上有掩饰不了的兴喜。

主人没让我拉大车,他把我牵到一片坟地,坟地里满是鲜嫩的青草。在我的记忆中,墓地往往就是牧场,我已经习惯了在躺满死人的地方大快朵颐。

主人放开绳子,身子靠着我的肩膀,任我自由采食。他边梳理着我的鬃毛边说:“兄弟,你知道今天带你到这地方,仅仅是让你吃草吗?”

我没抬头,一心啃着多汁的草头。

“唉!你只是个畜生,听不懂,我又何必跟你讲呢?”

“但是在这世间上,能听我说话的人已经没有了,我只能把你当成兄弟,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不管你能不能听懂,我心里会好受些。”

主人指着对面一颗大坟说,“马兄弟,你知道吗?那就是我的坟墓,里面躺着我从未谋面的妻子。她的旁边留着我的位置,这是我们夫妻的合葬墓,我是一个埋葬了但还没有死去的人。”

主人顿了顿说:“这一切和我出生的那一年有关。”

主人出生的那一年,田坝周围的寨子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小孩,就像一场暴风雨过后掉落一地的嫩果。很多人认为是他母亲作的怪,他们说她是走阴婆,替阴间的恶鬼到阳间来把小孩带走。

他的父亲当年就被活活气死,母亲忍着屈辱把他养到七八岁,终于也被仇怨和鄙视吞噬了。他投靠无门,无人管理,成了一个野生的孩子,一个小乞丐。

他长都十六岁,从人们口中得知,世上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品德叫孝,子女对父母要孝敬顺从,要做到养生送死,否则就不成其为人。而他的父母死去多年,灵柩仍然放在破庙旁边草丛里,不能入土为安。于是他学着“二十四孝”里的董永,卖身为奴,埋葬亲人。他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去敲王大善人家的大门。王大善人居然没有生气,也没喊他滚。

听他说明来意后,王大善人高度赞扬了他的做法,说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是王大善人很为难,说家里出了许多怪事,人口不得安宁,帮不上他。

他问道:“到底出什么事,?如果能帮上忙,我性命也在所不惜,只要大善人能帮我的忙。”

王大善人说:“一年前,我的宝贝女儿死了。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悲痛了一年,心情刚刚好转,哪知家里就接二连三发生了怪事。先是谷仓里出现一只一尺二寸长的大脚印,接着神龛上会撒落斑斑的鲜血,后来那条看家的狗常常在深夜里嚎啕大哭,弄得全宅人心慌乱。我实在没办法,就去请算命先生翻书。算命先生说这一切和我死去的宝贝女儿有关,我女儿刚到婚配的年龄却撒手人寰。她在阴间孤身无伴,阴魂就返回阳间作怪,家里人自然不得安生。我问先生有什么解决办法。算命先生说要为我女儿举行一次冥婚。我说这事不难,找一个夭亡的男孩,让他们合葬就行。算命先生却说我女儿太刁,要一个和她同命同庚的男人。我说这这可是难死了活人,别说在死人中间找,活人中也找不到。算命先生说巧得很,恰恰能找到这样一个大活人。我说能找到又有什么用。算命先生说只要对方愿意,活人和死人冥婚更好。”

他问王大善人:“算命先生说的大活人是谁?”

王大善人说:“这个大活人就是你。”

他说:“为啥?”

“算命先生说你和我女儿年、月、时一样。如果你同意和我女儿结成了冥界夫妻,我可以给我一大笔钱,找一块像样的坟地,把你的父母合葬在一起,遂了你的孝心。”

他当时就答应了。

不久,王大善人他安葬了父母,还给了他一笔钱,他就和那具未曾谋面的枯骨结成了夫妻。他永远不能忘记那次盛大的婚礼,婚礼过后,他在契约上画了押。

可是从那以后,世界仿佛变得更加古怪,无论他走到哪里,人们都尽量远离着他,所有的狗都冲着他狂吠。此时他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埋葬了还没有死的人,或者说是活在人世间的阴魂,于是他想到死,但他想到死后必须回去陪伴那具枯骨身,他为难了。后来他想到一个好办法,等到雷公河涨水时,爬上高高的落魂台,跳进河里,让湍急的河水把尸体冲到远方,人们永远找不到他的尸体.。

有一天,雷公河缘无故地暴涨起来,他爬上了落魂台,闭上眼眼,纵身跳下,雷公河敞开胸怀迎了他,耳边‘轰隆’一声,浑浊的河水呑没了一切。

后来,他的鼻尖嗅到一种味道,好像是妈妈身上的味道,确切地说,是一种让他温暖而又冲动的味道。我他看见妈妈笑盈盈地向他走来,妈妈张开双臂把他抱入怀中,他在妈妈的怀里大声地哭着喊。这时,有一只手掰开他的眼皮,他看见一张美丽而忧郁的脸,一具酥软的胴体盖住他的全身,小白兔一样的两坨肉紧紧地顶着他的胸膛。他以为在阴曹地府见到了我的死鬼婆姨,就大声喊鬼。

美丽的女人突然跳开,急忙穿上衣服。

女人急忙说:“小兄弟不要怕,我不是鬼,我是把你从河岸边背回来的人。”

等我稍稍安静下来,女人就为我穿好衣服,静静坐在我身边。她身上的气味更加

让他冲动。 

女人说:“你没见过我,我却知道我你。”

    他很纳闷地看着她。

她说:“我知道你为了安葬双亲,情愿和死人结婚,是一个孝子,但既然是孝子,就不该轻生。”

他说:“我父母已有安顿,我的生命就无意义了。”

她说:“我知道你从落魂台上跳下雷公河,我曾经也想这么想做,但没有。因为生命是父母给的,不属于自己,除非是疾病、尖难把它带走,自己无权随意扔弃。”

他问她:“你是怎么把我救上岸来的。”

她说:“我一个小脚女人下不了水么?我只是在晒尸滩上看见一具尸体,走近去看,还有气息,就把你背回了草屋。”

他笑着说:“刚才你爬在我身上,真把我吓坏了。”

她说:“看到你气息奄奄,全身冰凉,我实在没办法,就帮你脱去湿衣,解开自己的衣裳,用身体捂热你的胸膛。”

他抬头看着简陋的茅屋,问她:“这是哪里?”

她笑了笑说:“讲出来怕你会害怕。”

他说:“我是敢和死鬼结婚的人,还怕什么?”

她说:“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这里是田坝中央,就是人人避而远之、鬼神也要绕道走开的黑森林,你难道不怕?”

他说:“怕什么,我母亲就是走阴婆。”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很小时就知道,这里的主人是个命硬的女人。她三岁克死了父亲,就抱养给一对孤独的夫妻;十六岁开始嫁人,却接连克死了两个男人;第三个男人和她只在了三年,生下一个男娃后,男人很快一命呜呼;她怕自己也会克死儿子,就把儿子寄养到很远很远的一个亲戚家;她自己一人住进这片林子,种着几亩田地,把几乎所有的收成拿去供养儿子。

在这个地方,人们称这样的女人叫“扫帚星”,和他的母亲走阴婆一样,是一方的祸水,是大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的恶魔,听到她们名字的人都会不寒而栗。

那片林子,比地狱更可怕。

后来,两个不要命的老光棍走进了这片林子。

很多人说,死鱼虾碰上了饿老鹳。又有人说,林中的巫婆施了魔法,两个老光棍变成了两头大牲口,一心为她耕田种地。

而他是一具行尸,却被这个妖魔的女人用母性的温热唤醒,他在这片阴风慘淡的森林里找到了新生。当他睁开眼看见那张美丽的脸,他就对她产生深深的爱意。除了母亲从前的呵护,那是他在人世间感受到的第一次关爱,而且是来自母性的关爱。她的气味,她那温热的胴体,让他找到了母性的关爱,引着他去寻找生命的意义。遇上她,他的生命变得有意义,他不再是行走的尸骨。从那以后,她占据了他的梦境,她像他的母亲,更是他的情人。他多次向她表白,她说沾上她的人都会死掉。她不想让亲手救活的人再次死去,她多次拒绝了他。今天,她同意让他参加他们割谷,这是个好兆头,他有机会亲近她了。

主人讲完讲完故事时,我啃已光一块草地,拉了满地的马屎。

主人把我牵回那片林子,我继续看着两个汉子把女人扛进屋子,继续听夜鸮没完没了的唠叨。

几天后,天气晴好。三个男人第一次聚合在林子里,腰上都别亮晃晃的镰刀。女人稍作分咐,男人们出发了。粗壮汉子走在前面,主人牵着我走在最后。我们走进山间的一片田野,田里铺满金色的稻穗。我被安置在一处坟地里吃草,男人们走进阳光般灿烂的稻田里。稻子淹没他们的胸部,他们左手往外一搂,抓住稻杆,右手挥镰,“唰啦”一声,稻穗顺服地伏在他们怀中。如此三次,男人们就让谷把躺在右臂弯里,右手把镰刀递给左腋夹住,从谷把中抽出两根捆在稻把的腰上,左手掀着稻把在空中打几个鹞子翻身,扭紧后,把谷把平平放在稻荐上,饱受阳光的烘烤。

稻田像片桑叶,男人们蚕虫一样啃食着稻田,我在坟地里啃食着结满种子的秋草。男人们把金色的稻田改变成行列整齐的谷把,我把坟间草地改变成一堆堆新鲜的马屎。

夕阳西下,暮色里飘起炊烟。男人们收工了,我跟着回到那片树林。女人已经在草屋前摆好饭桌,男人们狼吞虎咽,吃得很香。

女人不再拿竹条赶苍绳,她加入了饭桌,坐在我的主人的身边,不时给他夹菜。粗壮汉子斜眼看着。

吃过晚饭,女人忙着收碗筷。

粗壮汉子说:“还要洗吗?”

女人说:“你们两个都不用洗,先回吧。我和小兄弟有点事。”

粗壮汉子闷声说:“凭啥?”

女人没说话,轮了汉子一眼。汉子不再说话,起身走了,目光和善的汉子紧跟在他身后。

夜凉如水,月光很淡。主人坐在桌边,女人回屋点灯,把灯盏端到桌子上,豆大的灯光跳动着。

影影绰绰中,女人坐下来,轻声说: “如果你想加入,现在就把我扛进屋里,我愿意把身子给你。”

主人一下抱起女人,女人挽住他的脖子。他们一边亲着,一边往屋里走。走到门边,主人突然停下,又把女人抱回来,放在桌子上,自己跪在桌下说:“你把我当成他们两个?”

“我真心把身子给你,不行么?”

“我要的不是这个。”

“我让你跟他们一样,与我没有夫妻名分,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难道你不知道,我已克死三个丈夫?”

“我的小命就是你的,如果我死了,那也是把它还给你。”

“你是在逼我,想让我再多欠一条人命?”

“就算是吧。”

“你真倔,跟他一样的德性。”

“谁?”

“没有谁。我是说,你不讲理。”

“我不管,我会天天来磨你,直到你答应我。到那时,我就亲手为你戴上手镯,苍天大地作证,就和你堂堂正正地做夫妻。”

主人说完,起身消失在夜里。

女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头叹道:“你真的是我的冤家!”

女人给我添些草料,回屋熄了灯。

月光渐渐的淡走,夜鸮开始唠叨。我慢慢地咀嚼草料,我靠咀嚼来穿越人类的梦乡。

忽然,我听到脚步声,不像老光们的粗重,也不像主人轻盈,却有跋涉的紊乱与疲惫。

脚步声从我耳边擦过,我停下咀嚼,看见一个瘦小的黑影跑到草屋前。

“妈妈,快开门!我是宝儿!”瘦小的影子敲打屋门,稚声稚气地喊。

夜鸮停止唠叨,草屋里亮起灯光,屋门随即打开,灯光把瘦小的黑影照得清晰,原来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女人从屋里冲出来,抱住小孩,连忙说:“宝儿,宝儿,真的是你啊!?”

“妈妈,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的样子和我在梦见的一模一样,真美!”宝儿准走进草屋。

女人忙拦住他说:“宝儿,不能进屋。”

宝儿说:“为啥?”

“不要问,听妈的就行。”

“好,我听妈妈的。”

女人急忙抱来一大堆干草,放在树下,说:“宝儿,天凉了,我们就坐在这草堆里,这样暖和。等天亮了,你必须马上回去,不准回头。”

“我听妈妈的。”宝儿挨着妈妈坐在草堆里。

“宝儿,你差点把妈妈吓死了。”

“我吓着妈妈了吗?”

“你不认识路,深更半夜的,竟然找到这里来了,到底为什么?”

“妈妈,我一直没见过你。小时候,你趁我睡着才去看我。后来,养母让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走,你躲在黑屋子里,从窗洞中偷偷看我。”

“这些你都知道?”

    “都知道。我常常梦见你,但我不知道你真正的面容,所以就偷着跑来找你。”

    “你这样做太危险,是谁带你来的?”

    “没有谁,天一黑我就跑出门,有一种红花引路。”

    “什么红花?”

    “人们都叫它彼岸花。”

    “胡说!这个季节,哪来这种不祥的花朵?”

    “有!它开在路边,火焰一样照着路,照到哪里,我就跟着往哪里走。”

    “你跟着这花,就找到这里来了?”

    “是的,妈妈。你和梦中的一个样。”

    “宝儿,这事太蹊跷,难道你不奇怪和害怕?”

    “见到妈妈,还有什么可怕的?但是在路上,我总觉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跟着我,不知道是走阴婆,还是狼。”

    “宝儿,你比妈妈的命更重要,为啥这样不懂事,到处乱跑?”

    “妈妈,我最怕你带着钱粮去偷偷看我,因为你转身后,闲言碎语就像蚊虫一样叮咬我的耳膜,我心里难受极了!”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不用管。”

    “我实在受不了那些言语,更受不了那些比火麻更伤人的眼神!”

    “宝儿,你知道妈妈忍屈受辱活着,是为了啥?”

    “当然是为了宝儿。”

    “为了你,也是为了你的爹。”

    “他死了,已经一走了之。”

    “就因为他的死,我才忍辱活着。”

    “反正我不认识他,只知道有妈妈,只要妈妈在为我受苦,我的心就不得安宁。”

    “儿啊!你不能这么说你爹,他是个有血性的男人。”

    “为啥?”

    “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命硬的女人,克死了亲身父亲,克死了两个男人。我走投无路投河自尽,是他把我救起,为了娶我,他宁愿被撵出家门。你爹把我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宝儿,你是妈妈的命,也是他的命的延续。”

    “我知道了。”

    “你已经懂事,无论妈妈做了什么事,都是为了你。”

    “妈妈不要这样来再管我,否则,宝儿生不如死。”

    “妈妈不能亲手养你,所以最怕你在别人家里受气,不得不拼命赚钱去养你啊!”

    “儿子在一处享福,当母亲的一边却吃苦受罪。妈妈,换成你是宝儿,你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要咬着牙受。”

    “如果要这样,宝儿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重新回到你肚子里去,什么也不知道最好。”

    女人“呜呜”的哭起来,宝儿也抱着她哭。

    哭了一阵,女人不哭了,起身进屋,拿出一样东西交给宝儿。说:“宝儿拿着,以后要好好的保存它。”

    宝儿说:“妈妈,这是什么?”

    女人说:“是田地的契纸,这是你爹给你留下的,一定要藏好。”

    “就是土地的凭证?”

    “是的。”

    “妈妈拿给我做什么?”

    “我把你的爹留下的田地交给你。”

    “那妈妈呢?”

    “妈妈知道宝儿长大了,会考虑事情,说话有道理,听宝儿的。”

    “妈妈答应了?”

    “儿子在一处享福,当母亲的却在一边吃苦受罪。妈妈,换成是你,你受得了吗?”

    “妈妈真好,宝儿没有白来。”

    “妈妈一个小脚女人,什么都做不了,等料理好一些的事情,就去不远处的寺里出家,偷偷地看着宝儿长大,看着宝儿娶妻生子,这就是妈妈的心愿。”

    “到时候,宝儿一定去拜见妈妈。”

    晨鸟乱鸣,晨雾迷着道路。

    “宝儿,天亮了,赶快回去吧。”

    “宝儿要亲妈妈一下才走。”

    “记住,一直不能回头,别对人说你来过这里。”

    宝儿亲了亲女人的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宝儿,妈妈还是要送你一程,过了雷公河,上了大路就好走了。”

    女人急急忙忙追上去。

    女人回来时,眼里含着泪花。她忙把泪花擦干净,男人们就到了。

    雾霭散去,露出爽朗的晴空,阳光很好。

    大家忙着在林子里打扫和平整场地。两个老光棍搬来一块大青石板,主人抬来两坨大石头。他们一齐动手,把石头安放在场地边上,再把大青石板搬过去靠着石头。

    收拾完场地,女人做好了午饭。

    吃完午饭,男人们又去修整道路。他们沿路查看,高的地方挖一下,低的他方填一下,窄的的地方就加宽。

    忙到天黑,主人没吃吃晚饭就走了,女人也没怎么留他。

    两个老光棍都洗了身子。

    这一夜,阳光更加浓烈。半夜,我听到夜鸮呼号。这一夜,我听到夜鸮呼号。

接下来的一天,阳光已烘干稻田里的谷把。主人让我拉上大车,去把田里拖谷把拉回林子。

男人们抱起谷把,在大青石上反复地拍打,金色的谷粒哗哗的往下淌。打完谷把,院坝中央堆起小山似的谷粒。接着就用风簸扬去秕谷和草屑,再拿麻袋装好,抬进草屋。这时月亮已经升空。

   干完活,主人扭头要走,女主人急忙拉住他,对他说:“吃饭后有事商量。”

   主人只得留下,埋头坐在桌子边。

   吃过晚饭,女人示意两个男人先走。她挨着主人坐下,没有点灯,月光在他们身上跳来跳去。

“你说的事,我答应你。”女人的声音很软,像朵棉花。

    “真的想通了?”

    “宝儿已经长大,他会找到这里来,那时他将痛苦一生,所以……”

    “所以你就答应我,和我一起离开这地里?”

    女人点头说:“对。”

    主人握住女人的手说:“不是梦?”

    “但不是马上就走,我还要变卖一些东西,再把钱送到宝儿那里去。”

    “不急,我等你!”

    “八月十五那天,午时,你准时来。”

    “好!”

    “记住给我带一枝桂花来,我喜欢八月的桂花,闻着很甜。”

    “我还要给你买点首饰。”

    “这些不用。”

    “一定要买,咋会不买呢?”

    “那就随你。”

    主人抱住女人,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松开手准备走。

    女人拉住他说:“你不进屋?怕……”

    主人说:“怕什么?我说过的,要等到那天,亲手给你戴上手镯,苍天大地作证,再好好的亲你。”

    主人转身就走。

    “把马儿也牵走吧,八十五那天,赶着你的马车来,我用大河里的水洗净身子,等着你。”女人的声音有些异常。

    我拉着大车,跟着主人走了。主人终于带我去了他的住所,一间破瓦房,没有马厩,也没有马槽。他把我拴在门前的柱子上,就在车箱里睡着了。

    从第二天起,我们就去更远的寨子,帮人运谷子,拉红薯等等。主人似乎不再怜惜我,让我连日地劳累,时不时在我的马料带里添些金黄的玉米。然而,劳累却使我不断强壮,金色的玉米在我的血管里慢慢地催醒一种东西,有时让我烦躁不安。

一天早晨,主人摸着叮当作响的口袋走进银匠铺。他从银匠铺里出来,我们就去一处坟山。主人说那里叫白坟,那里有桂花。

    白坟是座石坟,不算太大,坟前却种着三棵桂花树,枝叶繁茂得像小山,恐怕比月亮上那棵棵还要大。树上全是米粒大小的黄花,花香淹没了周边的一切。

    主人做贼似的东瞧西瞅,望了半天,最终爬到树上,折下一大枝桂花,藏在大车里。我们又走上那天走过的那条大路。主人第一次坐上大车,在车箱里哼唱着歌,我很从容地拉着车。蔚蓝的天底下,收割后的田野格外的瘦削,远处的村庄却是难得的悠闲。

    太阳快当顶时,我走到田坝中央的岔路口。主人突然跳下车,惊异地朝着田坝中间张望。只见田坝中间的那片林子里冒出一股的浓烟,巨龙似的扭动身子,冲向蓝天。

    主人丢下我和大车,飞也似的向那里跑去。我紧跟着奔跑起来。

太阳快当顶时,我们走到田坝中央的岔路口。主人突然跳下车,惊异地朝着田坝中间张望。只见田坝中间的那片林子里冒出一股的浓烟,巨龙似的扭动身子,冲向蓝天。我们赶到时,林子已烧成一片火海。主人好几次想冲进去,飒爽的秋风裹挟着火龙扑面而来,主人无法靠近。主人只好退回来,无可奈何。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他们的手中不曾带有救火工具,只能远远的观望,轻松的说话。

    “那个女人恐怕烧在屋里了。”

    “不可能,大活人咋会被火烧死?又不是深更半夜起的火。”

    “可能逃出去了。”

    “她又不曾喊救火。”

    “喊了也无用,谁会救?再说隔这么远。”

    “逃往哪儿呢?”

    “听人说,她上了落魂台。”

    “两个老光棍好像也跟了去。”

    “真的?这下可干净了。”

    “鬼才知道。”

    “其实她也很可怜的。”

    主人立即拉着我,走出人群,跑向雷公河边。

    秋日的河水十分清纯,像深邃的眼睛。横着的秋波里,隐藏着游鱼虾蠏。

    主人不会游水,只能在岸上跑来跑去。接连两天,他不吃,不喝,不睡,就守在河边,两眼盯着河水。

    第三天早晨,有人在晒尸滩上捞起两具尸体,男的。

    到了第四天下午,主人拿着已经成变褐色桂花,面向河水说道:

    “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呢?我知道,你不想再见到我,悄悄地跟着河水走了,你想走得远远的,让我永远找不到你。”

    主人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对银手镯,还有一支簪子,说道: “给你买的东西,我带来了,你收下吧,还有你要的桂花。不管你到了哪里,戴上它们,会体面些。”

    说完,主人把镯子、簪子和桂枝抛进河水。桂枝漂了很远,最后也沉入水中。

    主人带我去了集市,喝了很多酒,然后像我从前的主人一样,站大车上,抖动缰绳,挥起鞭子,催喊道:“驾~~”

    我奋起四蹄,在大路上奔腾起来。

    走到一座石桥时,主人扯开嗓门唱道:


山歌好唱口呀~难~开~

    樱桃好吃树呀~难~裁~

    只有香椿人~人~爱呀~

    哥们漆树无啊~人~挨~


    桥下有许多花衣妇人,正拿着棒槌捶洗衣物,仿佛一群浣纱的仙女。听到主人的歌声,她们纷纷起身拍掌,大声喝彩。

    主人唱罢,大喊一声:“驾~~”

    呼啸而来的鞭梢在我的耳边炸响。混沌的脑海中,有一道电光划过 唤醒了血管里那种原始的亢奋。

    我完全明白了,那只大公鸡叼着蚯蚓的暗笑,那匹牝马回头嫣然的一瞥。

牝马正在我眼前,它晃动着浑圆肥美的屁股,如同秋日初升起的满月。

血液开始燃烧,我的四蹄不由自主地狂奔。月亮离我越来越近,那胴体上飘来了温热的气息。

突然,一只大手拉住我的笼头。

大手的主人喊道: “吁~吁~ 剐腿的畜生,人都拖死了,你还没狂够?”

“好慘啊!后脑勺不见了,脑壳成了瓜瓢。”

“血水和脑花撒了一路,像坟地里开出来的彼岸花。”

“狗日的在车上站不稳,身子往后倒,双脚被麻索挂在车上,脑壳落在地上。”

“脑壳在路上磕碰了三四里地,不死才怪哩。”

我被人被拴在一棵大皂角树下。

“害主的马必定不是好马,宰了,来帮忙的人也好有口肉汤喝。”一个穿着油腻衣服的汉子子走过来,摸着我的脊背说。

我从亢奋中渐渐冷静下来,头脑清醒多了。

    主人像一条破烂的麻布口袋,蜷缩在路边。

我知道,我的主人死了,而且是死于我青春期的首次叛逆。

人死了要出殡,出殡要有孝子贤孙,主人却无亲无故。

我很想告诉人们,不要杀我喝汤,我愿意给主人披麻戴孝。

    这时,穿油腻衣服的人又走回来了,他盯着我的眼睛看,摇着头说:“这畜生会淌眼泪,杀了可惜,毕竟畜生的眼泪不会是假的。”

我想着,出殡的路上,或许能看到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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