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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显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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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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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

          


        1

也只有在寒冬的腊月,风雪堵住了一切出路,父亲才会和家里人躲在小屋里,坐在火塘边。

父亲往火塘里添了几块劈柴,火塘里“噼里啪啦”地炸响,一股烟子挟着火星往上窜,碰到屋顶就向四面散开。

“那天赶马来到李家凼桥边,”父亲拍着手上的灰尘说,“天已经麻麻黑了,河水很满,我停下来坐在岸石上,把脚放进河里,我想涮掉草鞋上的泥巴。”

父亲打开牛皮烟盒,抓出叶子烟慢慢地裹。天佑双手托着下巴,静静的等着父亲的下文。母亲斜靠在火塘边的床头,火光照亮她消瘦的脸。

“狗日的,谁知脚刚伸进水里,就被一双手从下面扯住了。”

天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火光在他的瞳仁里跳跃。母亲干干的咳嗽了一阵。

父亲把叶子烟裹成炮仗一样,塞进竹根做的烟巴斗里,再把烟巴斗伸到火上,努起嘴“吧嗒吧嗒”地咂。

烟,终于点燃了。

“不好,老子被水鬼扯住脚了,”父亲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吐了泡口水说,“这里年年都有人落河死,水里有根。”

天佑问道:“爹为啥还要把脚伸下去呢?”

“草鞋上粘了很多泥巴,不好走路,只图赶紧涮干净,哪会想到这事?”

“那咋办呢?”

“老子知道不能惊慌,就大声地说,狗日好凉快的水,干脆脱光衣服,跳下去才安逸!”

父亲接连咂了好几口烟,但咂得不太通泰,就用拇指和食指捏捏烟头,接着又咂起来,嘴里继续喷出云雾。

天佑问道:“后来呢?”

父亲吐着口水说:“一听老子这么说,水下的手就松开了,估计是要等老子跳下去,好在水中收拾老子哩。”

父亲咂了几口,然后拿烟巴斗在小板凳上磕,半截烟屁股掉在地上,又接着裹烟。

天佑问:“后来呢?”

“那手一放开,老子急忙提脚上岸,赶着马儿跑了。”

“好危险啊!”

“如果他让水鬼扯下河去,我们娘儿两个就惨了。”母亲说完,又干咳一阵。

“我们跑到团山地坝,天就黑尽了。”

“爹不怕水鬼随追上来?”

“不用怕,水鬼上不了岸,就跟鱼儿一样。只是眼前一片漆黑,不好走路。”

“那不更糟糕了?”

“幸得小马有夜眼,看得见路,老子就拉着马尾巴,跟着它走。”

父亲裹好烟,慢慢装进烟巴斗,放到火上咂。

咂燃烟,父亲吐了一泡口水,说道:“走进大壕沟的时候,眼前的路突然亮了,我看得见自己和小马的影子。”

“月亮出来了?”

“才七月初几,哪来的月亮?”

“那又会是什么呢?”

“老子觉得好怪,就抬起头看天,天上亮堂堂的,白云堆成一道又一道台阶,台阶上面立着一座牌坊,牌坊下射出万道光芒。”

“那里会是什么地方?”

“依老辈人们讲,那里就是南天门,当年下嫁董永的七仙女,就是被天兵天将押着,从那道门回到天上去的。”

“我爹看到南天门了。”

“南天门正在向凡间打开!”父亲很兴奋的样子。

“你爹运气好,碰见了。”母亲说。

“天门大大开,金银财宝滚进来。老辈人常这么说。”父亲的脸上很自信。

“以后我们要过上好日子了。”母亲说。

“那当然!到时候就给天佑说一门亲事,配一两个丫鬟,扶侍好你娘。”

父亲的嘴角不停地喷出烟雾,烟雾在小屋里慢悠悠地飘升,似乎要飞向南天门,可惜刚到屋顶就被挡了回来。

屋外,寒风怒号,小屋在瑟瑟发抖。

“到那时候,我一个残废的老婆子,只怕她们待见不得。”母亲摇着头说。

“你担心什么?天佑会管教好她们的。”

天佑说:“我长大后,一定要让娘天天吃肉。”

父亲说:“那是当然。”

然而,父亲终于没有看到好日子的到来。

         

        2

父亲以前是个挑夫,靠去六枝挑烧纸(做冥币的纸)到安顺卖,赚点小钱来养家。所以经常在外奔波,一出门就是三四天。母亲原是人家的童养媳,闹天花那年,未圆房的丈夫死了。她在婆家在了好多年,最后才嫁给了父亲。

母亲怀着天佑的时候,门前树上的杏子黄了。她好想吃树上那酸酸的黄杏子,但父亲不在家,又找不到够长的竹竿,她就爬上树去摘。不料脚下一滑,她从树上掉了下来。幸好在落地之前,她急忙用手护着肚子,腹中胎儿安然无恙,自己却摔坏了一条腿。父亲回家看到母亲摔坏的样子,这个大男人竟然哭了,哭得很伤心。母亲后来终于把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婴,父亲认为有上天保佑,就给儿子取名叫天佑。

不久,父亲当上了马夫。当马夫比起做挑夫轻松多了,但是去的地方更远,常常十天半月不在家。母亲就跛着一条腿,把天佑一天天地养长大。

天佑满十二岁那年,父亲帮人去花山驮红糖。他们一共有六匹骡马,五个伙计。父亲打算在回家后,摆几桌酒席,体体面面地给天佑剃毛头。伙计们赶着骡马,一路上晓行夜宿,万分小心地照雀着货物,防着途中的强人。好不容易来到白虎山脚的白杨林,离家仅五六里地了,大伙想停下歇口气。不料林子里竟跳出一伙强人,个个拿着刀枪棍棒。伙计们见状,个个都傻了眼,没命的跑了。只有父亲一个人拼命护货,和强人对打,结果被他们打成重伤。父亲拼着一口气爬回寨子时,已经不行了。

天佑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东家也跟着掉眼泪。父亲对天估说:“我儿乖,不哭,好日子一定会落到你身上的。说一门好亲事,配两个丫鬟,扶侍好你妈,你妈苦。”

父亲说完就死了。

      

         3

父亲死后,东家出钱办了丧事,还让天佑去他家放牛。

从此,天佑就给东家放牛,母亲在家帮人做点针线活。

天佑每天去放牛,都要拣些牛粪背回来,堆在小屋后面。时间长了,牛粪堆得像小山似的。年关一到,天佑就把牛粪卖给种地的人,用作春耕的粪肥。

天佑用卖粪的钱买一个猪头,过年时供奉天地菩萨,祭奠列代祖先,母亲可以好好地吃上几次肉。

每年祭祀天地祖宗,天佑磕完头就问母亲:“娘,我爹说见到南天门,是真的吗?”

娘说:“他说他见过,应该不假,但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真的,我们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娘可以天天吃肉。”

“儿呀,不想这些,只要你能平平安安长大,找到一个穷家小户的女儿做媳妇,就像你爹和我一样,就算万福了。”

“我相信我爹说的,等我长大,一定会做到。”

父亲的坟头上长出了青草,青草枯了,春天时又发出新叶。时光就像轮回转动的石磨,看上去似乎一成不变,而人世万物却在默然中经受荣枯,遭逢冷暖,慢慢的消磨和生发。

渐渐的,天佑长大了,身上已经长出一股子力气。他不想放牛了,想去煤洞上挖煤。但挖煤是个冒着死亡危险的活路,就像常言说的,当兵的人死了没人埋,挖煤的人埋了没有死。

所以母亲很不放心,接连哭了好几天。

天佑说:“娘啊,我爹临死的时,说你太苦,我要让你过好日子。如果我不去拼,哪来的好日子?”

母亲说:“娘生你之前,已经是个残废的人了,当初娘就想,等生下你后娘就去死,免得拖累你们。但是娘又放心不下你,就不敢死,娘要亲眼看着你长大。后来你爹走了,娘更是不放心了,你知道吗?”

天佑说:“娘不必担心,我爹说过,他看见南天门开了,咱们家肯定会逢凶化吉,大吉大利。”

“你爹不是让强人打死了吗?”

“我爹那是因为忠,不是运气丑,要不然他是不会死的。”

“娘不怕穷,只想看到你平平安安。”

“当儿子的不把老娘养好,那还算人吗?”

母亲终于拗不过天佑,天佑上了煤山。

        

       4

天佑到了一处小煤窑,挖煤的洞口比兔子洞大不了多少。挖煤的人要脱光衣服,拉着小木船,顺着滑道爬进去。爬到尽头,里面点着油灯,豆大的灯光照着狭小的空间。

要在这么憋屈的地方干活使力,仿佛是在坟墓里做垂死的挣扎。

天佑进洞后,旁边的人教他侧身躺着,用鹰嘴锄顺着煤层轻轻地刨。刨下的煤装满一船后,天佑把拴船的绳索拴在肩上,爬着把船拖出洞。来到洞外,整个人除了眼圈和嘴唇,全身已是漆黑。出来的人就在棚子里烤火歇气,其他人进洞去接着挖,大家排班轮换着干。

挖煤是季节性的活路,只能在一冬三个月的时间里挖。第二年春天,大山醒了,水分过重,容易塌方出事故,不能进洞。只有急钱用的人敢上煤山,在大山的肚子里拼着命干一个冬天。

天佑年纪最小,又是初来乍到,大家都很照顾他,耐心地教他如何拉船,如何使用鹰嘴锄。此外,煤山上有很多的规矩和忌讳,例如称“灯火”之类要说“亮子”,“鬼”叫作“矮趴”,“薅刀”要称“荒耙”,不能说“打”,要说是“贬”;每到一定时间,煤洞上要割肥美的刀头和猪头来祭山神,大家趁机打一回平伙,叫做“贬平伙”。

每次“贬平伙”,大家都同意留一份肉,让天佑带回去孝敬跛脚的老娘。

第二年,天佑换了一个大的煤窑。这里的洞子高,不用爬着进出,虽然也要光着屁股挖煤,但是比那些小煤窑松活多了。

有一天,带头大哥带着他们八个兄弟一起进洞子,他们遇上了很高的煤层,煤块油黑晶亮,比凤凰山的还好要,能卖上大价钱。对于挖煤人来说,简直是撞上了大运。大家就奋不顾身地干起来。带头大哥让天佑挨在他身边,教天佑如何施工,如何注意安全。还没有到收工出洞的时候,天佑忽然感到头晕目眩,两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浑身冒着虚汗。带头大哥说:“兄弟还不太适应,出洞去换口气。”

天佑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刚到洞口,背后突然“嘭”一声闷响,身子就像风筝一样飞起来,落到下面的稻草堆上,又被稻草堆弹回来,掉进旁边的水田里。

天佑慢慢地从泥水中坐起来,呆呆地望着旋转的天空,摇摇欲坠的群山,脑子里像塞满稻草。

煤洞上一下子聚集了很的多人,他们嘴里都在说“爆火了”。有人急忙把天佑背进棚子里烤火,帮他穿好衣服,他昏昏沉沉的躺着。棚子外面,女人和娃儿们在哇哇大哭。

第二天,带头大哥和兄弟们被抬出洞子。八条汉子,仿佛刚从火坑里刨出来的红苕,摆放在高高的桦槁树下。寒风一阵又一阵扫过,桦槁树上的枯叶纷纷落下,铺盖在他们身上。

       

        5

天佑回到家的那天,母亲早已坐在门口哭着等他。见天佑回来了,她就抱着儿子儿天宝地喊。

天佑忍着泪水,宽慰母亲说:“娘不哭,有老天开眼,祖宗保佑,儿子命大,应该高兴才对哩。”

谁知母亲哭得更凶,说道:“从今往后,你有种再去挖煤,老娘宁愿活活的饿死,不会吃你的一口饭。”

天佑说:“不去挖煤,又能干什么呢?”

“讨口要饭都行,就是不能去挖煤。”

“那好,儿子过几天就去讨饭,娘请放心吧。”

过了几天,天佑没有去讨饭,而是去找他的一个远房表亲云祥。云祥的姑祖太就是天佑的曾祖母。按理说,隔了几代的亲戚,应该早就没来往了,但是两家都很穷,所以依然互相走动。

云祥在窑上帮人烧砂锅,天佑想找他帮忙,从老板手中趸些砂锅,挑着走村串户去卖。

天佑见到云祥时,云祥正在搬锅坯去装窑。云祥非常高兴地说:“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哥真的为你高兴!”

天佑说:“哥啊,已经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帮忙,哪来的后福?”

“留住了青山,还怕没柴烧么?”

“倒是哥说的这个理,但现在舀水装进锅了,还没有米来下哩。”

“这个不着急,等我给东家说一声,你先在这里赊点货去卖,暂时维持生活,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还是自家弟兄好!”

“哥不帮你,又能帮谁呢?”云祥说完就去找窑主。

窑主是张胜堡的人,认得天佑的父亲,很爽快地答应了,天佑先拿锅去卖,卖完回来再结账。

天佑从此做起了挑砂锅的营生,母亲总算放了心。

天佑到每一个村寨去卖砂锅,来买锅的人都妇女,右手中指上都戴着顶针。她们先不忙着看锅,先盯着天佑看,然后,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

有一个年轻媳妇笑着说:“呦,小兄弟,年纪轻轻就挑锅卖,是不是想到处走,好找媳妇?”

有人急忙捏她的肩背,示意她别乱说。

妇女们说笑了半天,就开始选锅。她们先用顶针敲一下锅沿,再把耳朵凑近仔细听。仅在一敲一听之间,竟能选到如意的砂锅。天佑不光十分佩服,也非常纳闷。

女人们的挑选无比的精细,但在砍价钱上却不会太认真,只要选好了锅,就爽快地付钱。

有一天,买锅的女人们走后,有个老大娘特意留下来,教天佑鉴别锅的好坏。她用顶针轻轻的弹着一口锅,对天佑说:“像这口锅,发出的声音清脆响亮,回音长,说明烧的火侯老辣到位,没有破损裂隙,这口锅扎实耐用。”

然后又敲弹另外一口锅说:“你听,这个声音低哑沉闷,说明烧的时间不够,要不就是锅本身带有伤情。”

天佑听了,觉得其中大有学问,连忙说:“谢谢大娘!”

老大娘说:“不用谢,你没有顶针,我就送你一个,到窑上选货,就用它。”

天佑说:“我娘有的。”

老大娘说:“好好照扶你老娘,她苦哩。”

天佑说:“我爹也这么说,我听你们的,让你们费心了。”

第一天下来,除去本钱,天佑把赚的钱拿去买了两升大米,准备回去给母亲些熬粥喝。

无论走到哪个寨子,天佑的砂锅都卖得很快,回窑上结账也就及时。窑主很高兴,就给他降点价,尽量让他多赚点。

挑砂锅虽说劳累辛苦,但是收入稳定,也不冒险。天佑想,再辛苦几年,如果能买马车拉窑货就好了,不但轻松,赚钱更多。

       

        6

每次到窑上出货,云祥手闲,就来和天佑拉家常。有一天,云祥正在守着烧窑,见天佑来了,就招呼他坐下烤火。

云祥往火窗塞了几块劈柴,说道:“兄弟,我们这些穷亲戚,田无一畦,地无一块,几辈人都靠帮人活命,实在难啊!。”

天佑说:“那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天生这个样子呢?”

“兄弟想不想过上好日子?”

“谁会不想呢?我可以无所谓,但我要让我娘过得好一点,我爹说我娘苦,实在没办法。”

“你知道挖宝的事吗?”云祥一脸的神秘。

“我爹胆小,从不提这种挖坟掘墓的事。”

“我表叔敢和强人对打,那才叫胆大。”

“我爹不是胆大,那是忠。”

“忠的人也要有大的胆子呀。”

“哥有手艺,苦几年开个窑,自己当东家,何必去干这种事呢?”

“你说的那事,比摘星星还要简单哩。”

“哈哈!虽说是开玩笑,我还是不赞承你去挖宝。”

“我又不是去干伤天害理的事。”

“那又是去做什么呢?”

“你听说过高寨营的宝藏吗?”

“那是哪个年代的事了,你还在提!”

“你不想去试试?”

“没头没脑地乱挖,瞎猫想碰上耗子呀!”

突然,有人在工棚那边喊天佑,是窑主。

天佑说:“哥,老板来了,我先去挑砂锅,改天再说吧。”

云祥说:“好吧,哪天再好好商量。”

天佑急忙跑过去找窑主。

        

         7

高寨营就在落龙寨天佑家后面的大山上。远处看去,大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山腰上有一片宽阔的台子地,这里地势雄伟险峻,视野开阔。据说当年吴王剿水西时,曾在此扎营驻下重兵,所以大家就叫它“高寨营”。

吴王撤军后,人们就在这里开土垦土地。有人挖地时露出一块平整的岩石,上面刻着四行大字:


大窖又小窖

金银十八窖

来者若不信

崖上问秤要


看到文字,人们这才抬头去看崖壁,崖壁上竟然也刻着一把大秤,只不过草木掩蔽,一直无人注意到。

事情一经传开,四面八方的人就来这里来挖宝,弄得山下的寨子鸡犬不得安宁。然而,人们挖了百数年,别说什么大窖小窖的真金白银,就连吴王当年的一块破铜烂铁,也不曾找到。发财的美梦一个接着一个破灭,而石上的字迹、崖上的大秤也在风雨中慢慢消磨。

有些人在高寨营遂不了发财心愿,就把目光转向周围的大型的墓葬。一时间,盗墓之风开始在这个地方盛行。

于是在黑夜里,人们就会看见鬼影在山间出没,鬼火在坟地里闪烁。等到第二天早晨,有些人家的祖坟就被掏出个大洞,墓穴被撬得一片狼藉。可怜那些曾经风光体面的墓主,有的只剩白骨,有的化为尘土。他们对这场浩劫浑然不觉,却苦坏了他们的后世子孙。

自古以来,祖坟就是最大的风水。如果祖坟遭到破坏,先人受到扰动,这是后世子孙最大的耻辱,也将给家门带来不幸,有的损财伤丁,有的身陷官讼纠纷。因此,谁家祖坟遭盗,后人不光要花钱修复墓茔,还要请先生大做法事,告慰先人,消弭灾祸,祈求清静。

天佑很小的时候,高祖父、母的双官墓就遭到了盗挖,父亲不得不求亲告戚,到处拉钱借米,好不容量才把祖坟修好,安顿了先人。

但是,父亲仍然很不放心。

天佑记得,从此以后,父亲一有空闲,就要大骂盗墓贼,甚至诅咒在岩上刻字的人:“狗日的,那个刻字的人,日你妈该断子绝孙!”

所以,父亲从不讲挖宝发财的事,只给天佑讲神仙鬼怪。

      

        8

就在云祥提出挖宝之后不久,对门大寨就有人挖到了财宝,据说数目还不小,有五百来两银子。挖到财宝的人叫王大牙齿。

王大牙齿基本上是个穷人,祖上给他留下几块老瘦地,就在母猪岩的石旮旯里。

庄稼人有个习惯,过了年,在正月十五之前的这段时间,大家一般不做什么农事,大人们走亲串戚,娃娃们就去张官屯看跳地戏。王大牙齿是个勤快人,刚过年初三,他就分咐三个娃娃去母猪岩薅麦子。娃娃们很想去看地戏,根本就没有薅地的心思,一到母猪岩就在麦地里打闹。

嬉闹了半天,老大担心他爹要来检查,就说:“老二老三,开始薅地,怕挨老爹骂哩。”

老大说完,举起锄头在麦地角使劲挖了一下,只听土中发出一声脆响。老大觉得不像挖到石头,土里似乎有其它东西,就连续朝那里挖了几下,土中竟露出一个大坛罐,肚子上被他刚才挖出了一个洞,里面什么也看不清。他以为是挖出了送鬼东西,就说:“不好了,挖到干癆了!”

老二和老三急忙问:“大哥说什么?”

老大说:“我挖到干痨了,快来看。”

老二老三立即跑过去看,地里埋着一个大坛罐。

老三说:“哥咋知道是干痨?”

老大说:“花狗三爷家的黄毛老三痛痨病,医不好,就请迷娜婆(巫婆)来收捉干痨。那迷娜婆跳了一晚上,最后把干痨鬼捉进一个坛罐里,拿去埋了。”

老二说:“我也看见过,但是那个坛罐比这个小得多。”

老大说:“可能这个干痨大种哩。”

老三说:“送鬼的东西只是做个样子,不会用这么大的。要不要打开看看?”

老二说:“怕动不得吧?”

老大说:“刚才挖破了一个洞,已经漏气了,干脆弄开。”

老大慢慢地启开坛罐的封口,里装满黑乎乎的东西,很像许多的小老鼠。

老二说:“哇!真的是干痨瘦鬼!”

“不管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砸烂了,看会有什么鬼叫!”老大举起锄头准备往下砸。

老三说:“不行,先把它盖上,等我跑回去叫老爹来看。”

寨子里的杠子老三一直在下边地里,他正埋头匀油菜秧。听到几个娃娃在上面闹,还以为是在做游戏。后来听说是挖出了“干痨”,他就喊:“幺们,挖到啥东西?等我上来看看。”

老大听到杠子老三在下边喊,就抓起一只“耗儿”,“呼”的一下扔给杠子老三,大声说:“干痨生出一窝耗子儿,给你一只看。”

杠子老三见一坨东西落面前,急忙拣起来看,黑乎乎的。他不敢用牙去咬,就往上面吐泡口水,在裤裆上使力擦了十几下,黑东西透出白银的光亮。

杠子老三慌忙说:“幺们,千万动不得,是送鬼的东西哩。”

老二说:“三爺,那咋办?”

杠子老三说:“你们赶紧跑回家去,叫你爹把迷娜婆请来,我在这里守着。”

老大说:“走,我们赶快回家去。”

老三轻声说:“大哥不慌走,那狗日的可能在骗人。如果是干痨,他咋不跑呢?”

老二说:“那咋办?”

老大说:“反正已经碰过了,干脆先抬回家去。”

三个孩子扔下薅锄,抬起坛罐往家跑。

听到挖了银子,大家都跑去王家看稀奇,开眼界。王家的破屋前挤得满满的人。

“啥子财宝哟,没有的事。”王大牙齿翘着两瓣大门牙,口水跳出一丈多远。

人群中有人马上就说:“杠子老三说的,他亲眼看见,你家娃儿薅麦子挖到一个大坛罐,装满银子,有几十斤。”

“银子倒是有,喏,大家来看嘛,就是一小坨。”王大牙齿从腰带里摸出一锭,拿在手中晃动,黑乎乎的。

大家急忙围过去看,真的是银子。

“这是老人留下来的,哪个有那个好运气?”王大牙齿急忙把银锭揣回去。

“老人留下的?黑巴巴的,明摆着就是吴王的老银子。”

“大牙齿,得就是得,用不着瞒大家,赶紧去请匠人,把你这个烂窑房拆了,换成五间大瓦房。”

“还有,把你的两瓣门牙拔掉,换成两颗银的。”

“感谢大家的金言喽,如果能这样,我请你们到家中,好吃好喝陪你们坐三天。”

第二天,好多人就去母猪岩的地里乱挖,结果啥都没找到。后来就在母猪岩的“屁股”上看见一条槽子,是用錾子凿出来的。估计当时的人无法带走银子,只好就地埋了,在岩上留下记号,等以后回来好取。谁知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9

天佑去窑上挑砂锅,云祥急忙跑过来说:“兄弟,我说真有财宝,你还不信哩,我们寨子的王大牙齿挖到了一窖。”

天佑说:“我也听说了,该来财宝落他家的吃口,有什么奇怪的?”

“狗日的好可惜,要是我们挖到就好了。”

“老天想给谁,其他人再可惜也没有用。”

“我们可以去找呀,万一碰上呢?”

“找的人还少吗?也没有谁找到过。”

“那是这些人不懂。”

“有谁懂?天上的神仙才懂。”

“我城里有个朋友,他给我讲过一些事情。”

“他咋讲?”

“他说财宝埋在哪里,哪里就会有反应。”

“为什么?”

“财宝有灵性。”

“那它咋个反应呢?”

“天一擦黑,哪里埋有大洋小洋,那地方就会出现白耗子。”

“埋有黄金白银呢?”

“那地方就会有白马出来跑。”

“如果是烟土呢?”

“那就会看到黑老母猪带着小猪仔。”

“真会是这样?”

“城里中大街的罗家,你知道吗?”

“听说过,最有钱了。”

“人们都说,杨半城,罗半街。杨家是人口多,罗家是银子多,整条中大街,多半的店铺都姓罗。”

“他家的银子是做生意赚的。”

“很少有人知道,他家以前的银子是挖的。”

“你咋知道?”

“我城里的朋友和他们家的大掌柜有交情。”

“他知道罗家挖到过银子?”

“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天已经麻麻黑,罗家的老祖太从高寨营下面过,见山上有三匹白马。她以为是谁家的马没拴好,打脱出来了,就上山去看。谁知她刚走近,那三匹白马就钻进一块地的角落不见了。”说到这里,云祥缓了口气,仿佛这是他亲所见。

“那后来呢?”

“她回家去告诉她丈夫,丈夫就带着全家人,连夜赶回那个地点。他们接连挖了半晚上,背回了几马箩的金银。”

“偏偏他家运气好,别人就看不到那三匹白马。”

“后来罗家就进了县城,买下了半条街。”

“罗家原来不是城里人?”

“他家原先住在雷打岩,鬼都能打得死人的地方。”

“王大牙齿没看见白马,咋会又挖到财宝呢?”

“他家里事先也有预兆。”

“做了好梦?”

“半年月前,一条大黄狗无缘无故跑进他家,撵都撵不走。他家一直等着失主来找,结果直到现在都没人来问。”

“哦,猪来穷,狗来富!”

“只要多留点心思,说不定哪天就会碰上。”

“我会跟我娘讲,有狗进家来,不要撵它走。”

“黄昏时候,多去高寨营转转。”

“想去碰上白马?”

云祥说:“找你商量,就这个意思。”

        

        10

天佑没把云祥的话往心上放。

他一直在想,如果有马车,拉的货数量多,品种多,可以去到更远更多的寨子,要不了好几年,日子就开始好过了。只是没有这笔买马买车的钱,想去给别人借,又没有哪个肯帮这个忙。如果靠自己慢慢攒,也不知要攒到猴年马月,才凑得足。

因为马车的事,天佑晚上翻来复去的睡不着,就盯着屋顶的亮瓦看,接二连山的收事情来想。想着想着,就看见父亲招手喊他,他就起身走了过去。

父亲穿着以前的衣服,手里拿着那根烟杆,竹根做的烟巴斗还是那样,里面塞着一支炮仗似的烟卷。

天佑轻轻喊道:“爹!”

父亲的嘴在动,声音却很小,好像在说“南天门”。父亲说完,转身就走,天佑紧紧跟在他身后。

天佑跟着父亲走到坡背后,继续往下面的大壕沟走。进入大壕沟,父亲突然停下来,举手指着天上。天佑往天上看,天空很明晃晃的,就像清明时节的湖水。荡漾的湖水中,白云垫起一道一道的台阶,台阶上矗着一座牌坊。

天佑激动得大叫:“爹呀,天门开了!”

回头看时,父亲却不见了。

他再次抬头看天上,台阶和牌坊消失不见了。眼前出现一个大草坝子,好像是小时候放牛的茅天坝。有两头大水牯在上面吃草,吃着吃着就头顶着头打起来。

天佑急忙喊道:“快把它们拆开,打伤就不好了!”

没有人上去拆开它们,它们却自动拆开角,调过头来,血红的眼睛对着天佑,恶狠狠的直冲过来。又尖又长的牛角很快就要顶到胸口,天佑却丝毫动弹不得,就大呼:“爹!快救我啊!”

“天佑不怕,娘在哩。”父亲没来救他,却听了到娘的声音。

娘点亮了灯,问道:“是咋回事?”

天佑醒了,浑身是汗,才知道刚才在做梦,就说:“娘,我做梦了。”

“吓住没有?你在梦底下喊,把我吵醒了,好怕人!”

“没事,我看见南天门了。”

“应该高兴的,为啥喊救命呢?”

“后来有两头牛追我。”

“黄牛还是水牛?”

“两头大水牯,它们先是在打架,赶后就把角对准我来。”

“梦见黄牛是菩萨,水牛对着你来,就是财。”

“啊?!我要发财了?”

“以前老人们都这样说。”

“娘,这财从哪里来呢?”

“我也不知道,只要是老天的意思,它会来的。”


        11

这天晚上,云祥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个白胡子老者走过来,一句话也不说,拉着他就往山上走。他们在岩旮旯里走了一阵,到了一个地势低平的地方,路边立着一块大岩石,有房子那么大,很像迎风而起的船头。

白胡子老者指着岩石说:“我的家到了,年轻人,多谢你一路护送,以后需要帮忙,就到这里找我。”

老者说完,钻进岩石不见了。

云祥醒后,觉得这个梦有些蹊跷古怪。尤其是梦中的那块岩石,自己仿佛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云祥顾不得去窑上了,他一口气跑到母猪岩。到那里时,太阳已经升,母猪岩像一头肥硕的老母猪,浑身披满朝阳,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活泛,更加滋润。它周围的那些岩石,如同一帮活蹦乱跳的猪仔。

云祥在这些岩石丛中仔细地搜寻,详细地打量着每一块岩头,但无论体量和形态,都不像梦中的那一块。

他爬到母猪岩的“屁股”上,趴在前人留下的那道石槽上面,朝着前后两个方看。石槽一头指向老阴山,另一头指向高寨营,而两面都是空旷的田地,看不到一块岩石。

看了半天,云祥站起来,转动着身子,细致地观察四周。看完后,他摇了摇头,再次蹲下身子,继续斟酌石槽,然后又趴上去看了一回。最后自言自语的说:“老阴山那边太远,可能是在高寨营上面。”

云祥决定马上就去高寨营。

云祥以前去过高寨营,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他要去找天佑,天佑熟悉那里,他们一起去找梦中的那块岩石。

云祥急急忙忙跑到落龙寨,天佑正准备去窑上挑砂锅 ,在院坝脚碰上了他。

云祥说:“兄弟,我正找你有事。”

天佑说:“哥咋不去烧窑?”

“不去了,找你有件大事情,赶快跟我走。”云祥拉着天佑往后山上走。

天佑说:“去哪儿?我还要去挑砂锅哩。”

“挑什么砂锅噢,快带我去高寨营。”

“哥还在相信有财宝?”

“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怪梦,不能不信啊!”

“梦见财宝了?”

云祥把梦中的事讲了一遍。

天佑说:“说来也怪,昨天晚上,我也做了一个梦。”

“快讲来听!”

天佑把梦境和母亲的话讲了一遍。

云祥激动得跳起来,说:“太巧了!我们马上就去高寨营。”

“马上就要去挖宝?”

“先去找到那块岩石!”

“怕找不到呢?必竟是个梦。”

“先去找了再说。”


        12

两人气喘吁吁爬上了高寨营,然后沿着弯曲的小路,向岩石丛中走去。这时,云祥突然放慢了脚步,盯着那些石头说:“这地方的模样和梦里的一模不脱壳。”

天佑说:“你能记得这么准?”

云祥很激动地说:“狗日的好怪,就像又回到梦中去了!”

天佑看见云祥这样子,心中反倒有点害怕,说:“哥,你可不要吓我噢。”

“狗骗你,和梦中看到的一样,你看,再横过那边去,应该就到了。”

天佑本来是给云祥带路的,现在只能跟着云祥走。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阵,云祥问道:“再走过去一点,是不是一片大洼地?”

天佑说:“是的,大洼地里有许多大岩石。”

“对,那块岩石有房子大,一定就在那里。”

他们很快走进那大片洼地,这里果然躺着许多岩石,有的和房屋一般大小,有的和牛马不相上下。它们都没有根,应该是古时候从崖上滚落下来的。

云祥径直跑向中间最大的那一块,双膝跪在前面,大喊:“找到了!发财了!”

天佑跟着跑过去,云祥所指的岩石就像一艘翘首的船,而在它的前方,莽莽群山正如波涛汹涌的大海。

天佑问:“哥,真的是这块?”

“就是它,棒棒都打不脱,”云祥指着岩石下面的刺丛说,“白胡子老者就是从这里钻进去的。”

天佑一听,也跟着激动起来,急忙说:“哥,动手吧!”

云祥说:“我们赶紧离开,不能让人看见,晚上再来。”

下山的路上,云祥说再加一个人进来,事情把稳点。天佑问加谁,云祥说喊百顺来一起干。

天佑有些不高兴,说:“以前他经常骂我是孤儿寡仔,这人不好玩。”

云祥说:“当时我打过他,给你陪礼道歉,不计这些了。”

“他像个疯狗,就怕嘴不牢。”

“后来他很服我,听我的,没事。再说,他家有一盏马灯,还有两把鹰嘴锄。”

“好吧,哥说了算,但是要嘱咐他,把嘴看牢。”

他们商量好,天黑后,天佑在大龙瓜树脚等他两个来,然后悄悄上山。


        13

吃过晚饭,天估安顿好母亲,看看天色已经浓黑,就对母亲说:“娘,今晚我有事要出去,你把门闩好,不用等我。”

母亲说:“黑庚半夜的,有什么事?”

“云祥哥叫我去他家,说有事需要帮忙。”

“去吧,亲戚要多帮忙,多走动。”

天佑走到大龙爪树下,看到田坝中间有两个人影,知道是云祥他们两个,就坐在树脚的大石板上等。

两人很快来到树下,云祥问天佑:“没让人知道吗?”

天佑盯了百顺一眼说:“没有对谁讲,嘴牢得很!”

云祥问百顺:“你对别人讲没有?”

百顺闷声说:“没。”

“那好,咱们出发,走黑路,到地点再点马灯。”

三人摸着黑路,做贼似的往山上爬,跌跌撞撞的摸到高寨营,看见山下远近寨子稀疏的灯火,才松了一口气。

天佑说:“哥,前面岩旮旯不好走,不点灯行吗?”

云祥说:“不能点。”

百顺说:“崴断脚杆咋个做?”

云祥骂道:“狗日的闭嘴!”

三人用手扒着岩头,一步一步地走。

好不容易摸到那块大岩石边,百顺一下坐到地上,说:“先歇口气,妈的真见鬼,财宝还在睡大觉哩。”

云祥说:“百顺听好,之前给你讲过,你家下比我们两家好,你分二成,我们两个各占四成。”

百顺说:“作数,反正我是半路遇干柴,白拣得来的。”

百顺点上马灯,有限的光明让更加黑暗与恐怖了。

云祥指定好位置,三人一齐动手挖。岩石下面全是刺梨和救军粮,百顺懒心无肠地说:“刺丛下面有银子,怕不会吧?”

云祥说:“快挖,埋的时间长了,大树都能长出来。”

挖开刺丛,底下全是熟土夹杂着碎石。云祥说:“这些土是人工填上的,下面一定有货。”

大家继续往下挖,挖了四五尺深的一个坑,熟土和碎石不再往下去,而是进往岩石的底部。他们就里面挖,大约挖了两个时辰,已进到岩石的底部,财宝还没有现身,但是时间已经不早,天马上就亮。

云祥说:“恐怕现在挖不到了,我们先回去,晚上再来。”

百顺说:“那洞口的堆土咋办?不怕人家看见?”

天佑说:“不怕,左边不远处有个朝天洞,把挖出的土全倒进去,再把刺丛放回原处,堵住洞口就行了。”

清除完堆土后,天已经麻麻亮。他们把工具放回洞里,把刺丛拉回原处堵上,然后三人分开悄悄的下了山。

见天佑天亮才回家,母亲非常担心地问:“到底是去做了什么?一晚到亮布不回家。”

天佑说:“云祥哥的亲戚家请迷娜婆退鬼,要两个年轻人去帮忙。”

“退鬼也退不了一整夜呀!”

“那个迷娜婆过场太多,跳到深更半夜还没完,跳完又杀退鬼鸡来吃夜宵,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你们是去退什么鬼?”

“好像是送毛神。”

“咋送的?你说来听听,说不来,你就是在骗老娘。”

天佑很清楚 母亲知道他没见过送毛神,才故意这样问他。幸好天佑曾经听人讲过一些送毛神的细节,就随口说:“就是请两个年轻人,一个捧着谷草人,一个端着筛盘,在半路上把毛神送走。”

“咋个送法?”

“用筷子夹饭菜给那谷草人吃,边夹饭菜边念。”

“念什么?”

“毛哥你饱饱的吃,饱饱的胀,不要拉屎在大路上,看牛娃儿看见你,一脚踢你在刺蓬上。”

“看来我儿讲的是实话,没骗我。”

“娘总是担心我,怕我做危险的事,我咋会呢?”


        14

天又黑下来了。

按照约定,天佑马上要去大龙爪树下等云祥和百顺,然后一起上高寨营。但他不知如何对母亲说。犹豫了一阵,才硬着头皮走到床边,轻声说:“娘,我还要去一趟对门大寨。”

娘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问道:“还要去退鬼送毛神?”

天佑支吾半天,说:“我也不知道,云祥哥就说有事,我也不好问。”

娘说:“既是这样,去吧!穿过田坝要小心。”

“没事,他到田坝中间来接我。”

“不会是去讲媳妇吧。唉!穷得舀水上不了锅,还有瘫在床上的老婆子,谁家会看得上?”母亲用手支着身子坐起来。

天佑到大龙爪树下时,云祥和百顺已等在那里了。

百顺有些怪怨,云祥却说:“你是咋诓住老娘的?”

天佑说:“说表伯娘想给说亲哩。”

“哈哈,兄弟真会编。不过,话又说回来,等事成了,想说几门亲,就说几门亲,把我表婶扶侍妥贴。”

他们继续向高寨营进发。幸好天空晴朗,星光灿烂,上山容易多了。

走到半路,云祥问天佑:“你听到寨子里的人说什么没有?”

天佑说:“我没出门,没听到什么。”

云祥说:“我爹说,昨天晚上,我们寨子有人看见高寨营闪鬼火。”

“可能是看到我们的马灯吧,这样反而好,不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他们看到的是很多串,有好几十支火把。”

百顺说:“他们说,满山都是,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鬼火。”

天佑说:“不管它,反正我们没看到,而且鬼火反倒帮了我们。”

云祥说:“我是说,大家加把劲,一定在今晚把财宝挖出来,免得夜长梦多。”

天佑说:“今晚拼死也要挖出来。”

三人进洞后,立即干起来。云祥和天佑负责挖土,百顺把土运出洞去。里面的泥土干燥疏松,空间越来越大,洞越来越深。

“哥,这样挖恐,怕不行吧?”天佑说。

云祥问:“咋个不行?”

“挖煤的时候,我们随时都用镶木支撑着,顶上才不会塌下来。”

“你是担心岩石会坐下来?”

“对。”

“不怕得,有两边的生土撑着,一时间塌不下来。”

他们又继续往里挖。

挖了一阵,前面出现一块大石板。云祥用鹰嘴锄敲了几下,发出“硿硿”的声响。

石板不会太厚,而且石板后面是空的。

云祥突然拍着手,大笑道:“哈哈!挖到石门了!快!敲开石门,马上就拿到财宝啦!”

百顺听到呼喊,急忙冲过来,抢过天佑手中的锄头说:“大功已经告成,让我也来过一把瘾!”

百顺抡起锄头,使劲敲击着石板。

这时,天佑似乎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喊声来自洞外。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没有太注意。谁知那喊声又传进耳朵里,而且更加急迫,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他想出去看看,于是就说:“你们先挖着,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云祥说:“好!你算在洞口放哨,有什么情况,赶忙进来说一声。”

天佑爬出洞口,四面张望,山下寨子的灯光早已熄灭,四周黑黑魆魆的一片,什么也没有。除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就是满山秋虫的欢唱。

他以为是幻听,就使劲揉自己的耳朵,耳朵“嗡嗡”叫的同时,脚底震动了一下。他没在意,准备返身进洞。可是洞口微弱的灯光突然不见了,只得慢慢地摸着下去。摸下去后,他低头刚要往里面钻,脑门却被岩石挡住了。他伸手一摸,前面是硬邦邦的岩石。

天佑觉得不对劲,急忙摸索着爬出洞口,抬头一看,只见迎风翘首的船头已平下来了。他突然明白,岩石真的下坐了,云祥和百顺还压在里面。他又急忙跳下去,朝着里面大声呼喊,里面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又急忙爬上来,准备跑下山去喊人。但他刚跑了几步就停下了。他想,这么大的岩头,再多的人手都无可奈何。并且,这活鲜鲜的两条人命,谁承担得起?向他压过来的不光是恐怖和孤独,还有绝望,就像被活活埋在煤山的肚子里一样,看不到光明,找不到出口。

于是,他想到了死。也只有死亡才能把他从这窘境中救走。

想到这里,天佑又跳下洞去,两手抱着双膝,紧紧贴着那巨大的岩石,祈望它再次塌下来,把他压在底下。这样,他就能追上云祥他们,和他们一起过奈何桥,一起走向那个世界。到了那边,也许还能见到父亲,听父亲讲水鬼和南天门的故事。

刚想到父亲,天佑突然一个激灵跳起来,仿佛大寒天气被人从头上泼下一瓢冰水。他使劲地扇自己一巴掌,责怪自己竟然忘记了,家中还有瘫痪在床的母亲。自己可以一死了之,留下母亲一个人咋办?不行!必须背上母亲逃走,逃到哪儿算哪儿。

天佑急忙爬上洞口,直往山下跑去。

        

       15

天佑慌慌忙忙地进了寨子,悄悄的走到家门口,幸好没有碰上其他人。他轻轻地推开门,见母亲正坐在床上。

母亲见他慌张的样子,忙问:“昨晚去偷人了?”

天佑二话没说,跑过去把母亲抱到床边,蹲下身去背起母亲就要走。

母亲感到莫明其妙,骂道:“我的军犯儿,你要背老娘去哪里?莫不是杀了人?”

天佑说:“娘,我们必须走,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到底出了什么事?”

“来不及给你讲,路上再说。”

“不说清楚,老娘就不走!”母亲使劲挣脱身子,掉到地上。

天佑急忙把她抱回床上,自己跪在床前,磕着头说:“娘,求你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地方。”

“你必须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佑说:“出大事了,云祥哥和百顺都死了!”

“你干的?”

天佑哭着把高寨营挖宝的事说了。

母亲呆了半天说:“儿啊!都是娘不好,娘要是早点死了,你就不会去做危险的事。娘就是因为不放心你,才害了你。你一个人走吧,走得越远娘越放心。”

“我走了娘咋办呢?”

“娘是个废人,离死不远了,带着娘你就走不成。”

天佑起身抱起母亲,哭道:“不行,我们一起走。”

母亲拼命想挣开身子,天佑却紧紧地抱住她不放手。母亲使劲扇了天佑一巴掌,说:“小祖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天佑只好把母亲抱回床上,哪知她刚坐到床上,嘴里就喷出几口鲜血。天佑顿时吓傻了,急忙扶她躺下,哭喊道:“娘,你不走就算了,为什么要这样?”

母亲的气息微弱而急促,嘴里却不停叨念着:“快走,快走!”

天佑说:“娘,我不走,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天很快大亮了,外面已经有人走动。天佑静静的守着母亲,他没有去请郎中,就静静的守着。家中除了半罐米,连一个铜板都找不出。

天很快又黑了。天佑想,再过一晚上,人们就知道他们的事了,那时就会有许多人来围住小屋。但他不怕,他要和娘在一起。娘不吃东西,只是说些糊话,提到的全是死去的人的名字。

很快,天又亮了。屋外开始有稀疏的脚步声,但没有人来敲门。

娘在床上动了一下,砸吧一下嘴皮说:“好凉爽的水,你爹说要喝一口,他身上被打烂的地方,已经好了。”

天佑静静的等着。他想,如果有人来找他,他就要求他们照顾好他母亲,然后随他们怎样都行,他不怕。

门口有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敲响了。天佑打开门一看,是王大娘,她和母亲都是张家平寨嫁过来的。

天佑说:“大娘快请进家坐。”

王大娘说:“过来过去的好几回,看见你家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就敲门看看。”

“让大娘费心了,没事的。”

“你娘还没起?”

“年纪大了,起得迟了。”

王大娘走到床边,伸手去摇母亲的肩说:“喂,老姊妹,还不起来?我来陪你摆家长哩。”

母亲睁了睁眼,然后开始说糊话。

王大娘问天佑:“你娘这是怎么了?前几天不是这样子啊!”

天佑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身子虚,没精神。”

王大娘又伸手去摇母亲的肩,说:“老姊妹,你到底是怎么了?”

母亲迷迷糊糊地说:“我在老家的后山割猪草。”

“还有谁跟你在一起?”

“我爹在旁边放牛,他说割好猪草就带我去扒地瓜吃。”

“天佑啊,你娘恐怕不行了!”王大娘脸色非常凝重。

“咋说呢,大娘?”

“快要走的人,临行前要有一次梦游,他们会在梦里,把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

“干啥呢?”

“要把留在那里的脚印收回来,装进一个包袱,然后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干干净净的走,什么也不留下。”

“我娘也是这样?”

“对,这叫‘收脚跡窝’。”王大娘点了点头说。

“那我咋办?我不能让她离开我,可是我又没办法。”

“有一个办法,就看管不管用。”

“大娘快请说,钻天打岩我都要去做。”

“有一种药叫‘回心草’,就看你能不能找到,它能起死回生。”

“我在煤山上挖煤时,见有人挖到过。麻烦大娘帮我照扶我娘,我马上就去挖。”天佑说完,飞也似的往肖家大坡去了。


       16

天佑在肖家大坡的林子里东走西窜,气喘吁吁的搜寻半天,山顶、梁子、沟壑、谷底都找遍了,始终不见仙草的影子。

正当他垂头丧气,准备空手下山时,对面斜坡上,一小片青翠油亮的草叶让他眼睛一亮,那不正是要找的救命仙草吗?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它们拔起,轻轻地装进布袋里,然后匆匆下山。

天佑快到山脚时,见很多人慌慌张张往山上跑,就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就说土匪来了,还劝他不要忙回寨子。天佑想到母亲还在家里,提起弯刀就往寨子里冲。

他跑进寨子时,寨子的人全部逃走了,街上全是穿着破旧服装的人。他们都打着绑腿,有不少人还拿着枪。

天佑握住弯刀慢慢走过去,准备和他们拼命,这些人却是和善地看着他,并没有冲上来将他打翻在地。他仗着胆子,从这些人中间穿过,急匆匆地往家里走。

走到家门口时,门是关着的,院子里有七八个穿服装的人,他们正在垒灶,准备生火做饭。

看见天佑来了,他们也是和善的笑着。天佑没心思理会他们,急忙推门进家去看母亲。见母亲静静的躺在床上,家中一切如常,天佑才放下心来,忙去灶上烧水煮药。

“天佑,过来。”母亲在喊他。

他走到床边,在母亲耳边说:“娘,我找到救命药了,熬好喝下去,你就好了。”

母亲伸出手,抖抖的抓住天佑的手说:“儿啊,不用了。”

天佑说:“王大娘说回心草救命,熬了喝下去,一切就好了。”

母亲说:“娘还有一口气,有话要讲。”

“娘说吧,天佑听着哩。”

“儿啊,老娘再不放心,总有一天必须要放手,娘就要走了。”

“我已经把救命仙草挖回来了,你不会走的。”

“你爹说你娘苦,其实你爹才苦哩。”

天佑不住地点头。

“他活活被人打死,临死还要说有个南天门。他给我说过,你爷爷死的时候,也给他讲过南天门。”

天佑听着,已经泣不成声。母亲不再说话,手轻轻地松开了。

这时,灶上飘来奇异的草药香。

天佑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门口的人听到哭声,急忙推门进来看情况。一个戴眼镜的走到床边,伸手去摸母亲的手腕,摸了一阵,摇着头说:“兄弟,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天佑突然抬起头来,朝那人吼道:“你们是哪个山头的?不是你们的亲人,当然不悲伤喽。”

那人说:“小兄弟,我们不属于哪个山头,我们是一支队伍。我们进来想看一下,看能不能帮助你。”

“我一个穷人,连最后最后一个亲人都走了,谁帮得了?”

另一个说:“亲人走了,再悲伤也回不来了,但活着的人,还得要继续活下去。”

“我已经无亲无故,走投无路了,怎么活下去?”

戴眼镜的说:“不行,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天佑说:“去打仗,死了也没有人埋?”

那人先是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另一个说:“你害怕?”

天佑说:“谁怕死?但是得先安葬我的老娘。”

“这事我们帮你。”

天佑低头细想,自己能够两次死里逃生,必定有先人在暗中保佑,跟他们走,大不了也是个死,如果能够不死,天门也许真的就会打开。

第二天下午,天佑就跟着这支队伍走了。他们走的时候,逃往山上的人还没有回来。


            尾声


许多年以后,几个放牛娃娃上了高寨营。他们看见有个人跪在一块大岩石前面,燃烛,点香,化纸,嘴里念念有词,就以为他在装神弄鬼,想兴风作浪。

娃娃们急忙跑下山去,把这事告诉大人们。大人们以为有人在寻找财宝,纷纷上山去看。等他们赶到那里,那个人早已走了。地上还留着香纸的灰烬,两截红烛还在燃烧。

他们抬头一看,岩上赫然刻着两个字:

     天     门


从此,寨子里的人认定,那座岩石必定附有威严的神性,是人意上达苍天的通道。于是大家就凑一些钱,扯了三丈六尺长的红布,把岩石披挂起来。每到正月、二月、八月的逢“九”日,有所祈求的人就会买上香蜡纸竹,在石头下叩首祈祷,顶礼膜拜。

据说,除了挖宝之类的非分妄想,只要心怀虔诚,来者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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