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除了过年,天底下最大的乐事恐怕要算赶场了,而我们梦寐以求的就是跟着大人们去赶定南。
要赶定南,就必须等到年关,因为这时候大人们要把地里的萝卜拉到定南城去卖,换点过年的钱,需要小孩子们帮着去推车和看摊子。
年关好不容易到了,地里的马桩萝卜长得又大又白。父亲带着我和哥哥顶着寒风去地里把萝卜拔回家,然后连夜把萝卜打整出最好的卖相,整齐地码放在气轮车上,就等着第二天去定南城里赶早市。
当天晚上,我一直无法入睡,夜好漫长。
东边的天刚一发白,我们就出发了。父亲拉车,我和哥负责在后面推,气轮车在崎岖的砂石路上艰难地行进。过了大箐脚,就到歇担坡,这里坡长路陡,是赶场路上最大的难关。父亲在前展劲地拉,我和哥在后拼命地推。大冷的天,我们身上却冒出了热汗,并大口地吐着白气。上到坡顶,余下的路就没什么问题了。这时父亲就回过头来对我说:“幺儿,回去吧,你哥和我去就行了。”我眼泪汪汪的说:“为什么只要他去,我不能去?”父亲说:“你现在只需要专心的读书,把书读好了一定带你去。”父亲说完,带着我哥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木呆呆的站在原地,眼巴巴的望着去往定南的大路,直到他们的背影隐没在远处的山垭口,才慢慢地走回家。
哥哥赶场回来后,也许是为了宽慰我,就给我讲定南城里的一些事情。他说:定南城好大,曹家街的人多得很,能把耳朵挤落下来,中大街又长又直又宽敞,十字街有小人书看,公销社门口有个卖水果的老者,肚子像个大砂锅,还有挑着火炉讨饭的汉子,最好玩的是看两个疯女人打架……
可是对我来说,哥哥的演说,与其说是宽慰,倒不如是阔气的炫耀和隔了棉靴的搔痒。我只能用拼命地读书,却不知道要读到哪种程度,才能迫使父亲兑现他许下的诺言。
直到我满十一岁的那年,那是我小学升初中考完试后的一个星期天,父亲早早地起来,笑咪咪的对我说:“幺儿,走,我带你赶定南去!”我先是一愣,接着问:“为什么?又不拉萝卜去卖,赶什么定南?”父亲说:“今天爹高兴,专门带你去看看定南城,让你熟悉一下。”我没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但没等他说完,赶紧翻出过年时父亲为我买的解放鞋穿上,催着父亲赶紧上路。
赶场的人很多。千村万落的农人,从各自不同的道路溪水般汇集到通往定南的大路。有抱鸡提蛋的,有牵狗拉猪的,有吆牛赶马的;有人用扁担挑着谷物,有人用气轮车拖着洋芋,有人用鸡公车推着黄豆。一切需要售卖的农物货品,都以几近原始的方式负送进城,人喧马嘶,大道犹如一条沸腾的河。路上极少见到机动车辆,偶尔有自行车快速通过,清脆的铃铛一路响来,人群便如船头划破的水,迅速向两边躲开。骑车的人却像蝴蝶一样,轻盈地从人们的耳朵与肩膀之间飞过。
我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父亲一直都在和相熟或不相识的人淡论天气、庄稼以及牲口之类的事情,只是每到一个关节处,才低下头来,用手拍拍我脑袋介绍,哪里是牌坊,哪里是五岔口,还有大洞坡、碓窝山。
过了碓窝山,我就知道离城不远了。不远处一座山下有些白杨树,枝叶间掩映着一栋红砖楼房。父亲说,那里就是县委政府,全县最大的官就住在里面,他们都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我心里立即有些肃然,紧紧贴着父亲走,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很快我们就到了西门桥,西门桥并不雄伟,桥下的河水也没多大气势,但是水很清,草很绿,青蛙大胆地唱歌,鱼儿自在地游泳。河的左岸是大片的秧田,秧鸡躲在密实的禾叶中,一叠连声地啼鸣。
过了西门桥,赶场的人更加拥挤了,我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跟着几路涌来的人流进入了西门口。一片黑压压、密匝匝的房屋立即展现在我们眼前,这应该就是多年来让我神往的定南城了。虽说是古城,城墙和城门却没了踪影,进城有两个入口,一处往中大街,另一处往打铁街。靠着河岸的安织公路旁边,有一栋西式洋气的建筑,它就是西门大饭店。除它而外,定南城的其余建筑物全都是瓦房。
父亲拉着我直接走进中大街,两边全是紧紧相连的店铺,店铺是一色的木板壁,门前蹲满了售卖农物的乡民。货物有我熟识的,也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但我的心思不在这些东西上面,我要寻找那个挑着火炉讨饭的汉子,还有去看那两个一见面就打架的疯女人。可是人群中就是见不到他们的身影。突然,父亲指着一个迎面走来的干巴老者说:“幺儿,你还记得这个人么?”
老者头戴毡帽,瘦削的瓜子脸,不短不长的山羊胡须,微微佝偻的腰背,疙瘩纽子的土布长衫宽松地罩着单薄的身子。我细细打量半天,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就说:“想不起来了,是亲戚么?”父亲说:“不是,但每年看花灯的时候,你都见过他。”我又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父亲提示说:“定南花灯队到我们寨子去玩花灯,演《二人骂五更》的那个人。”我问道:“演败家子男人的那个?”父亲说:“不是,他演那个女的。”我说:“不对呀!那个女人小脚细腰的,身手软活得要命,怎么会是他呢?”父亲说:“这事高就高在这里,干巴老者演小妇人,比女人演得更好!”我实在不愿意把那个唱腔凄惋清丽、身姿柔美的女子和眼前的糟老头子想象成同一个人。
我们说话的时候,老者渐渐远去,很快在人潮中消失了。父亲望着他的背影说:“城里人就是有本事,以后你有本事了,也能住进城里来。”
我们走到一家国营面饼店前,店里正在烙一种黄爽爽的大饼,饼上还撒满了芝麻,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吞了几下口水。父亲问我肚子饿不饿。我说不饿。父亲却说:“不饿也让你尝尝,这东西叫干壳饼,不算贵。”父亲伸手进衣服里摸,先是摸出二两粮票,然后继续摸,又摸出四分硬币,和粮票一起递进店里,店员用扁扁的钳子夹起一只饼子递出来。父亲接过饼子,直接塞进我的手里,说:“吃吧。”我把饼子掰成两块,把大的一块递给父亲,父亲说:“专门给你买的,以前我尝过,很香!不信你咬一口试试。”
我咬了一大口,很绵韧,但很香甜。
饼子很快被我吃光了。父亲说要带我去看那个水果老者。走到小十字,首先看到的是公销社的大房子,墙上有泥灰雕画的几朵大葵花。葵花下面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大伞,伞下摆着一个特大号的簸箕,里面装满了水果,旁边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有一个白布罩子,里面不知罩着什么,只见很多蜜蜂在上面飞舞。摊主是一个胖老者,光着上身,油光光的脑袋像个大苹果,肚子却像一只巨型的茶罐梨。那一身的肥肉似乎还在往下垮,盖住了裤腰,让人误以为他的裤子钻进了肚皮里。老者见人就吆喝,手里拿着棕叶扇,不断地挥舞。不知是在驱赶蝇虫,还是在扇他冒着油汗的大肚皮。
“小娃娃,想吃什么?有芭蕉、花红、接桃、冰脆李,看你喜欢哪样?”老者见我盯着他的大肚子看,低头问我。我摇了摇头。“都不想吃?这里还有好东西,包你喜欢!”说着,老者伸手揭开方卓上的白布罩子,里面露出了一只方盘,盘里装着那神秘的东西。那东西长着翠绿的皮,鲜红的肉,红肉里嵌着黑籽。我看了半天,觉得应该是西瓜,但又不敢确定。因为西瓜这东西只是在《小兵张嘎》的电影里出现过。在电影中,嘎子和队长去卖西瓜,汗奸翻译官走过来,拣了最大的一个,一拳咂下去,西瓜破成几瓣,翻译官捧着大口地啃咬,满嘴流着汁液,好甜!但在电影里,那西瓜是黑白的,而眼前看到的是彩色的。我怯怯地问了一声:“是-是-是西瓜吗?”水果老者说:“对!从外省运来的,有假包赔。”“那么多少钱一斤?”我回头去看父亲,父亲微微地笑着。水果老者说:“不卖斤数,只卖丫数,三角钱一丫。”我扭头想走,不料被父亲拉住了。父亲说:“三角就三角,我们买一丫。”这回父亲似乎早就预先摸出了钱,递给水果老者,从中选了最好的一丫,送到我手中。我问父亲:“这东西你以前也尝过吗?”父亲说:“没尝过。”我说:“那我们就分着吃。”父亲说:“你先吃,剩下的皮让我试一下什么味道就行了。”我说不行,就借水果老者的刀,把西瓜划成块,把大的一块递给父亲。我们几乎同时地咬了第一口,然后同时说道:“唔!原来是黄瓜味。”父亲补充了一句:“不过比黄瓜甜!”
我们边吃边往曹家街走,父亲要带我去见他的一位老朋友。到了曹家街,我就担心起自己的耳朵来,谁知它不像哥所说的那样挤。父亲说要到赶年场的时候才挤。父亲的老朋友是开豆腐店的,却戴着眼镜,像个斯文的读书人。见面时,他用手撑着眼镜,对着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点头说:“嗯!是块读书的料。小伙子,好好读书,以后必成大器。”说完,他就给父亲讲一些事情。他说普定一中是全县最高等的学校,在旧政府时期由一个叫伍效高的人兴办而成,还说这个叫伍效高的人将要捐资八万块,把县委到西门这截路修成水泥路,路边还要栽上法国的梧桐树。我听得不是十分的懂,觉得这些事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心里一直在想那个挑着火炉讨饭的汉子什么时候出现。
我们走出豆腐店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但是场坝上的人还很多,买卖依然旺盛。因为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家,父亲拉着我在人群中快速地穿插。突然,打铁街那头有人扯开嗓门大喊:“牛来喽~~~~”人群立即骚动起来,大家纷纷向两边躲闪。人群散开处,一支大牲口的队伍轰轰烈烈地开了过来,有水牛、黄牛、甚至还有不少的马。队伍后面,一个高大威武的汉子挥着鞭子押阵。
慌乱中,不知是谁弄丢了一只小瓜,在地上滚来滚去,汉子弯腰拣起,哈哈大笑道:“发洋财喽!发洋财喽!”人们见状,纷纷笑了,我也跟着笑。父亲却捏了我一下,说:“笑什么笑?不好好读书,以后就专门给生产队看伙牛!”我不明白读书和放伙牛有什关系,懵懵地点头说:“好的,我一定好好读书。但是读完小学要到哪里去读呢?”父亲不说话,只是神秘地笑。
这一年秋天,我们家里接到了普定县一中的录取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