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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显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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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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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军犯儿

主人说,明天带我去老龙湾,去见东方望。

东方望是百里闻名的骟匠,尽管他的劁资比其他人要高出好多倍,但主人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东方望手段高明,牲口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用人的话说,他做手术就像在裤裆上划开一个口子,然后很快缝上。主人说,东方师傅比剪钮子(扒手贼)厉害,不知不觉中就能拿走我的那个东西,从此我就心如止水,不再烦躁。

东方望是十二岁提的劁刀,起初只劁鸡猫狗鸭,后来专门割大牲口。有一回,他去骟一匹大公马,刚好有匹年轻骒马经过,绑公马的绳子不够牢,他脑门上被尥了一蹶子。结果昏睡了三天三夜,醒后不但没痴呆,反倒掌握了一门绝技叫镇山掌。从此,他骟牲口不用五花大绑,也不用众人帮着抱头扯尾蒙眼睛,只需把牲口拴在树下,在它屁股下点一对红烛,插三柱香,放一碗净水,念念有词地在碗里化掉三页钱纸,吸一口净水,“吥”的往牲口屁股上一喷,右掌在牲口腰上轻轻一拍,牲口就乖乖站着,专心吃草料,任由他下劁取卵,穿线缝针。事后牲口原样的生龙活虎,仿佛刚刚被人挠过一回痒痒。

主人明天带我去见东方望,就是去见识镇山掌。

外面有响动,黑狗没有吠咬,圈门随即打开了。主人提着那只老木桶走进来,身后的月光也跟着挤进来,我看不清主人的脸。他把木桶挂在我脖子上,拍着我的肩背说:“军犯儿,多吃点,明天要走好远的路。”

月光把主人剪成一个黑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回来后,你就一门心思耕地,关心粮食和蔬菜。”

黑狗从主人胯下钻进来,“呜呜”的叫。

“我会养你一辈子,等到你老死的那一天,就把你埋在野牛洞。”

我把嘴伸进老木桶,里面装着我熟悉的糯谷糠拌包谷面,还加了些盐巴水----逢年过节,桶里会有年糕、糯米饭团、油炸豆腐、肉汤煨的长命菜,甚至有几大坨肉埻埻。老木桶传到主人手上已经有三代人,是他家的一个老物件。而我和我的母亲都用它吃料,甚至据母亲说,她的母亲,她母亲的母亲,她母亲的母亲的母亲都用它吃料。所以,与其说这是他的祖传家什,不如说是我们传家的衣钵。

说起来,我能在这木桶里吃料到今天,完全是个例外。因为主人家里从不养牯牛,只养一头母牛。母牛为他家耕地和产犊子。他只从犊子中选一头优秀母牛作接班用,其余犊子全卖掉。这个规矩已延续了几辈人,将一直延续下去,跟皇帝家里立太子选储君一样。只不过主人家里传的是母牛,皇帝家中传的是男人。当然,退下来的老母牛不能像皇帝他爹一样,当太上皇,但主人不会把她卖给屠夫杀肉吃。她就一直留在家里,主人负责她的生养死葬。

然而,我的出现打破了他家的传统。据说,我一落草马上就能站起来,并且像狗一样耸身摇抖,洒了主人满脸满身羊水,然后撒开四蹄,围着母亲转圈子。我很健壮,也很顽皮,主人没费多少心思,我就闯过多灾多病的童年。我刚满一岁,他就用铁钉穿通我的鼻孔,系上尼龙绳。他说这叫拴“暴耳”,我一发牛脾气,使性施暴,他就可以纠住这暴力的耳朵。到两岁时,我头上竖起了两支漂亮的羊叉角。内行人都知道,这是一宗了不起的利器,如同仗着英雄驰骋疆场的宝刀。但本分的庄稼人不这么看,他们说,头上长着这种家伙的畜生,一定是个惹祸的猪鞭子。

从小主人就喜欢逗我,把我当小猫小狗玩,经常骑在我身上,看我有没有承力,如果我承不住,他把脚踮在地上。有一次他竟然让我去拉犁耕地,谁知不到他咂完一杆汉烟的工夫,我已掌握了一切口令和要领,拉起犁头像模像样往前走。主人高兴坏了,晚上悄悄把两只鸡蛋塞进我嘴里。

虽说我最终长得不是十分威武雄壮,但我身材分均匀称,头脑和行动天生灵活敏捷。无论碰上怎样复杂畸形的地块,我都能拉好犁头,把主人的意愿贯彻落实到土地每个旮旯角落,保证寸土不失。

春耕秋种时节,乡村最热闹的场景是在田野。家家户户的田里,吆喝声、鞭挞声、吼骂声以及牲口的呻吟和抗议声混成一片。主人的田里却不一样,他就扶着犁,走在我身后,给我讲一些故事,讲他的爷爷。讲完了就唱一支老歌:

千把锄头万~把的~锹,

不抵老牛一呀弯~~腰。

……

我拉犁耕地精灵乖巧,肯吃苦卖力,寨子里的人给我取了个绰号叫“犁田机”。其实我的真名叫“军犯儿”,主人一直都这样叫我。他说他小时候奶奶经常这样叫他,所以他就这么叫我。

我母亲年年都有生产,我脚下有很多的弟弟和妹妹,但它们一个不剩都被人买走了,很多去了异地他乡,而我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直到有一天,主人把那只老木桶挂到我的脖子上,我才知道母亲老了,主人违背祖上的规矩,让我这个牯子做母亲的继承者。

主人把老木桶挂到我脖子上时,我居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母亲从此退出历史舞台,好在她和我的祖母一样,没被主人卖进屠宰场,一直留在主人家里,有吃有喝。虽说不能享有什么特权,但什么都可以不做,什么都可以不想,就安静等着老去的那一天。我和主人下地干活,母亲就站在阡陌上吃草,吃饱了就卧地反刍,静静地看着我们,时不时抬头望天边的太阳。

我接替母亲后,主人家里的事务比以往单纯很多。因为省出不少精力,加上我是一把耕田犁地的好手,主人就去转包别人的土地来种,又经常牵我去为缺少耕牛的人家耕田犁地,每年都能赚不少外快。所以,他家很快就在农村里与众不同起来,不光盖了楼房,还供两个娃娃上大学。

在罗锅寨,甚至是整个土牛田坝,有很多人来找主人商量,想借我去帮他们犁田耕地,但是主人从来不曾答应过谁。如果对方纠缠不休,主人就说:“借给你去犁一天半天无所谓,但这牲口认生,怕你拿不住它,反倒伤了你自己。”

对方一听这话,不敢再说。

一天下午,太阳很好。主人的小舅子来借我去打田插小秧,他说他自家的牛不好使唤,打田不坐水。主人说:“现在我腾不开手,等明天我吆它亲自去帮你打。”

小舅子说:“你忙得很,我自己吆牛去就行。”

主人说:“那你小心点,这畜生犁板田像犁豆腐块,你跟不上它,它会小瞧你,不买你的账。”

小舅子说:“我年纪轻轻,气饱力壮,还怕它一个畜生么?”说完就把我牵走了。

小舅子的田在李家凼河岸边。这一天,有五六个小青年闲着无事,刚好在河里扎凼抽水逮鱼。小舅子就利用他们抽上来的水打秧田。我们走到那里,抽水机正“突突突”喷着水柱,把一块干板田灌了个遍,正是下犁的好时候。

小舅子把他家的犁具套在我身上,我感觉很不合身,他硬是大喝一声:“狗日的,走起!”随即往我屁股上“啪”的抽一大鞭子。我生平第一次挨了鞭子,以为自己行动不麻利,够不上他的要求,于是赶忙加快步伐往前走。哪知他没料到我会走得这么快,被我拖了一个大扑爬。

他在泥水里趴了好一阵,最后才慢慢爬起来。我没敢往前走,站着等他重新发号施令。他扶起犁头,把铧口插进田里,捡起鞭子冲到我面前,“啪啪啪”连续在我脸上抽了三大鞭。我忙把头贴到地上,让不怕疼痛的肩颈给他抽。他见我拿犄角对着他,肚子里火气更胀,怒吼道:“噫!?你想戳老子?怕你要想翻天喽!”

吼完他就绕着我走圈子,走一步,骂一句,骂一句就抽我一大鞭。

“啪~”,“日你先人的剐骨头!”

“啪~”,“日你妈的痛大症!”

“啪~”,“捣你祖宗的挨千刀!”

“啪~”,“操你奶奶的膜黏胀!”

“啪~”,“操你姥姥的倒坡死!”

……

我的牛皮被他抽了个遍,人世间的歹毒话被他搜来骂了个遍。

当他喘着气停下来时,我看见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咂,嘴唇和手指都有血。

“日你祖宗,你等着,老子转来拉你去砍戛(苗族摽牛祭示)。”说完,他急匆匆的走了,边走边用力甩右手,可能手受伤了很疼,可能刚才抽鞭子闪了膀子。

我站着没动,望着小舅子越走越远。

这时抽水机停了,我听到对岸山岗上传来“呃昂~”的一声,是一头水牯的吼叫,声音很快被河凼里抓鱼的欢闹声盖住了。河水抽干后,搁浅的鱼儿一定很多,欢闹声一阵接一阵。有的惊奇,有的欣喜,有的慨叹,时时夹杂着零碎的戏谑和表白。

“呃昂~~”吼叫声更加清晰,我抬头看河对岸上的山岗,一头大水牯连续冲下一道又一道坡坎,屁股后面冒起黄色的烟尘。

“呃昂~~~”水牯冲到岸边,猛的跳下岸坎,河水“花花”乱响一阵后,宽大的口唇和白白的牙冒出河岸,接着是硕大的脑袋和长长的犄角。

我站在田里,套索和牛架担绑在身上,犁铧插在土里,我没有多少自由。

“呃昂~呃昂~”它冲上岸坎,站着吼了两声。

“呃昂~”我不得不回应一声。

大水牯跳下田坎,恶狠狠向我冲来,眼睛鼓得像两只灯笼,粗重的气息差点喷到我脸上。一看这厮怒气冲冲、杀气腾腾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天主人牵我在山上跟一头小母牛交配时,这家伙似乎从旁边恨恨的走过。

“呃昂~~”这是一场生死决斗,我不得不亮角。

“嘭”的一声闷响,我顶住的仿佛是一列迎面而来的火车,脑袋“嗡嗡”的叫,四蹄深深陷进泥里。大水牯后退两步,见我站在原地没动,立即调整步伐,把硕大的脑袋晃得像风车一样,劈头盖脑地杀过来。我把脑袋贴到地上,两支角对着它。四支角立刻绞到一起,我们疯狂地碰撞,拍击,挑戳,泥水飞溅,噼啪暴响。

“水牛打架喽,快来看,精彩得很!”有人边喊边跑过来。

抓鱼的人立即跑到岸上,田里干活的人也纷纷跑过来,人越来越多。胆子大的,站在田坎上贴近细细鉴赏,大声呐喊,比拳击台下的看客更加激动和亢奋。胆子小的站得远远的,缩头探脑地望,叽叽喳喳地议论。

我被绳索套着,没法主动出击,只凭有力的四脚牢牢扎稳桩子,不露出丝毫破绽,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第一轮疯狂进攻没有占便宜,这厮见我被捆绑犁具上,把脑袋向右一偏,直取我的左腹。我知道它想用长角别住我的左腋窝,将我掀翻在地。我急忙扭头去挡,它的角尖往上偏,戳在我的肩甲上,长角套进了牛架担,一时抽不出来。机会来了,我立即用羊叉角去抠住它的下颌,然后猛的向上挑。这厮哀吼着,挣扎着,牛架担“咔嚓”一声断开。我从索套中被它解放出来,终于获得自由。但我必须恩将仇报,马上朝它的耳门重重一戳,它又哀吼一声,扭头往右边跑去,不料被前面一道高坎挡住去路,一时爬不上去。我追上去猛戳它的屁股和胯裆。

“哞~~哞~~”它长长的哀嚎声传过河对岸,随即被刚才它吃草的山岗反弹回来。

“呜呼!呜呼!水牛叫出黄牛的声音!”河岸上的人一阵又一阵欢呼。

我觉得还不够解恨,准备把它干死,但是暴耳被一只我很熟悉手抓住了。我抬起头,主人正严励地看着我,我只好乖乖停下。其他人趁机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把它拉开了。

这时它的主人来了,是个毛发粗壮的汉子。他走过来,围着我转一圈,扭头对主人说:“犁田机还算好,狗日我那老斑鸠伤得不轻,胯裆肿得厉害,卵子差点劁出来。”

说完,他转过脸来骂我一句:“狗日的犁田机,你也想当骟匠?”

“牲口毕竟是牲口,不晓得轻重。我这军犯儿还套在犁上,你的老斑鸠硬是从山上跑下来。你看它这里还在淌血哩。”主人摸着我的左肩甲说。

这时我才感到肩上辣乎乎的痛。

“我家那个小狗日的,叫他在山上好好看牛,他不听,见人逮鱼欢,就跑下河来玩。算球喽,不讲了。牲口打架,各人负责。”

“是嘛,牛打死牛认命,马打死马遭瘟。”

“日它娘的好打架,老子哪天吆它去老龙湾。”毛发粗壮的汉子骂着走过去,牵上他的牲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姐夫,犁田机和人家打架了?”主人的小舅子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了,右手上包着纱布。

“是咯,差点把王胡子的老斑鸠戳死了。”

“你养的这个砍块块的,刚才还把我拉了一大跟斗,你看这手上摔了个大口子。”小舅子说着,赶忙跑去田里收拾犁头,随即惊呼,“妈呀!狗日的把犁头搞烂了。”

“叫你小心又不听,一架犁头算什么?整断只把脚手才叫老火哩!”主人闷声闷气地说。

主人把我牵回家,先用盐巴水给我擦洗伤口,然后后就去后园扯一大把苦蒿,捣蓉给我敷上。

晚上,母亲紧挨着我,在我伤口上舔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不动了。

主人请几个壮小伙来帮忙,用车子把母亲送去埋在野牛洞。我不能去参加母亲的葬礼,一个人呆着,牛圈里空空的。

和老斑鸠打了那一架后,我对打架竟然无比的痴迷。尽管主人看管很严,我还是在外面和人家打了十几架。我的对手都是些老江湖,身上的疤痕比我的多得多,但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我的绰号从“犁田机”升级为“战斗机”,名声从地上飞到天上去了。而且我发觉,世界从此变了,无论是在哪种场合,大家都要看我的脸色行事。只要有我在场,我的想法就是绝对的标准和规则。没有哪一个母牛不崇拜我,我想和谁厮混就和谁厮混。

有战斗就必有死伤,我打伤了不少的水牯。虽然没人上门来问罪,但是主人不再为我洗伤口了,还经常骂我说:“狗日的军犯儿,好打的牯牛没有一张好皮,总有一天要死在打架上。”

我确实没有一张好皮,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但在母牛们心目中,一道疤痕就是一枚战斗的勋章。

这一年七月,主人的女儿大学毕业了。她回家时看到我在老木桶里吃料,第一句话就对他爹说:“老爸,现在有犁田机(旋耕机)了,把它卖掉算了。”

主人说:“老爸知道,读大学的人脑筋先进,但这牛不能卖。”

女儿说:“它是我们家的功臣,小时候和我还是好朋友,我也舍不得卖它。但是你不嫌割草喂料麻烦,我们害怕它出去打架惹祸,现在牛价又高,一头随便上万块,强盗凶得很。”

主人闷了半天,搓着手说:“我知道咋做,你们不用管。”

第二天,主人找来一个焊匠。焊匠整整忙了一天,把圈门焊得无比坚固,里面又安了秘密机关。主人仔细观察、咂摸好多遍,总算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但主人还不放心,又去买一条黑狗来养着,整天训练黑狗,不准吃别人扔的东西。黑狗很听话,每天晚上就守着院子,盯着牛圈门。

十月间,黑狗连续狂吠三个晚上,每次主人都提着杀猪刀冲出来,先拿电筒到处乱射,然后捡起石块在房前屋后乱冲。主人回到院子里,黑狗用爪子指着一个大肉包子,呜呜叫着让主人看。主人拍拍黑狗的脑袋说:“儿噢!真乖!”

不久,犁田机很快普及到很多农人家里。牲口们养尊处优过起了好日子,等到膘肥体壮,就会有贩子到三间房来把它们牵走。它们大多数去幺铺“牛来香”做成牛干巴,其余的就分散到各地的菜市场。

主人一直不买犁田机,仍然养着我这军犯儿。

有一天,打坡开砂厂的表弟来主人家里。一见到我的羊叉角,他就咂着舌头说“唔!这狗日的角,好安逸!”

主人说:“安逸啥子哩!这是个惹祸的猪鞭子!”

表弟问:“望场坡搞斗牛大赛,咋不吆它去试试呢?说不定赢一大笔奖金,够你做好几年庄稼。”

主人不耐烦地说:“我再无聊,也不至去干那种事。”

表弟说:“你不想干,干脆就把它卖给我,哪天吆去试一试。”

主人冷冷的说:“你这么有钱,还想去做这种娃娃事?”

表弟笑了笑,摇着头走了。

好久找不到对手,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主人倒很安心,还夸我安分多了。有一天,他没拴我索子就放我去背儿大山。一上山他就专心唱那首老歌,山风吹着他的歌声,歌声跟着我满山去寻找青草。

天气很好,几朵云的影子在地上跑过,太阳渐渐烈辣起来,主人急忙跑去岩脚躲阴凉。歌声停了,山风依旧呼呼地吹着。忽然,我的耳朵从一绺风里捕到“呃昂”的一声。我扭头往右看,山下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顶有六七头水牛。当中竟然站着一头黑乎乎的大个子,这位黑兄正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望。

好久没松松筋骨了,我激动得直哆嗦,身上肌肉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打架的念头还没在脑中闪过,我的四条腿已经冲下好几道坡坎。

我一口气冲下大山,跑到小山脚下。黑大个子还在原地站着,没有往山下冲。我朝它吼好几声,它仍然不动,却一直盯着我看。这个家伙脑筋不简单,想等我冲上去,它居高临下,以逸待劳。

我可不会这么傻,马上停下来,不停地向山上的母牛抛飞吻。可是母牛们似乎没看见,只顾埋头吃草。

“呃昂、呃昂”,这家伙突然叫了两声。

我知道他在激我,赌我没有胆量冲上去。我不能上当,冲上去要吃哑巴亏。

我心里不停地打着算盘:“你不下来,老子就让你身边的牛太太牛小姐们瞧不起你,笑你是个怂货,看你敢不下来。”

主意已定,我开始玩起比飞吻更刺激的动作,在地里飞快转圈,尥屁踢,开鹏丈,用角顶垮地埂,将泥块高高抛过头顶,把屁股对着它,拉一大泡屎,转过脸去,咧着牙朝它哂笑。

坡上的母牛们抬起头来,纷纷向我抛媚眼。

“呃昂~~~”黑兄终于按捺不住,气势汹汹冲下来,踩得砂石“哗哗”响。

我扎稳桩子,严阵以待。黑兄冲下山就一头撞来。“嘭”的一声,我渴盼已久的战斗打响了。我的四蹄牢牢扣在原地,黑兄倒退了两步。趁它还没站稳,我冲上去一阵猛戳,想在几招之内将它干翻。但这厮是个老手,一边招架,一边调整好步伐,随即快速反攻。

四支犄角像四把挥舞的弯刀。

我们斗了十几个回合,黑兄一直想抠我的眼睛。我立即改变战术,东挑西戳,不讲章法乱整一通。这样一来,黑兄不但找不准我的眼窝,反而陷入慌乱。我趁机用力一顶,这厮防不胜防,连连后退好,步伐大乱,终于献出颈部的空档。我抓住机,一角叉住它的喉颈,用力往肩上一扛,它的前脚离地而起,后脚站立不稳,轰然倒地。

黑兄拼命想站起身,我没给他机会,朝他的软肋处一阵乱戳,它大声哀嚎着。哀嚎声反让我戳得更加起劲。忽然,我脸上被东西抽了一下,眼睛里飞出很多星星。我看不清前方,只得停下。

“是哪家的羊叉角!差点打死老子的黑刘邦了。”

抽我脸的是个花白胡子,这人手中挥舞着半截粗胶带,一边哄赶我,一边往山上大声喊。

主人很快从山上跑下来,伸手抓住我的暴耳。

“这羊叉角是你的?”花白胡子问。

主人说:“伤得重吗?”

“不好说,肉眼看不出内伤,得送进县医院,用CT检查。”

“嗨!又不是你家老祖公。”

“它不是老祖公 却是我老丈人的心肝宝贝。绰号叫黑刘邦,我去求了半年,老丈人才放心让我牵来养,准备送去望场坡参加斗牛大会,拿奖金。”

“这回不用去了。”

“要不就调换牲口,你拉走我的黑刘邦,我吆走你的羊叉角,要不你就赔我点钱,我带它去医院看伤。”

“我住罗锅寨,你去告官吧!”主人拉着我扭头就走。

“罗锅寨哪家?”

“你自己去问,一提这牲口就会有人指你的路。”

花白胡子果然告到乡里的法庭,法官说先私下协商。

主人骂了一句:“日你妈的扯卵谈!牛打死牛认命,马打死马遭瘟,自古以来的道理。”

主人骂完就打电话给学法律的儿子,儿子在电话里说:“老爸,多少赔人家一点钱算了。”

主人把嘴贴近手机吼道:“连你狗日的也讲倒二(不懂事理)话。”

“老爸,不像以前了,这种官司多得很。”

“这叫哪样狗屁法律,老子不管。”

“我们就遇到这样的案子,有个老头养了头大黄牯,大黄牯半夜打脱出去,被人骑摩托车撞了,骑车的受了伤,老头最后赔偿六千块。依我看,你那头牛不要养了,惹祸!”

主人恶狠狠的关了手机,转过脸来轮我一大眼,骂道:“小狗日的军犯儿,你真是不长眼眼,它是黑刘邦,黑脸的皇帝呀,你也敢惹?”

惹上官司后,主人的脾气和以往不太一样,说话总有浓烈的火药味。

法庭最终作了调解,主人赔花白胡子三千块钱。为这事,老伴打电话把女儿大老远的喊回家来。女儿拿了五千块钱,三千赔付受害人,两千拿去买犁田机,前提是把我卖掉。

但主人没让步,老伴气得要把那只老木桶剖来烧火,主人急忙跑过去抢回来抱在怀里。老伴没办法抢过去,就骂:“养你家的老祖公!”

主人说:“对!对!就是老祖公,没有老祖公,天天喝西北风。”

“既是你老祖公,这个家我就不敢管了,你和它来当这个家吧!”老伴说完,甩手就去女儿那里了。

过了几天,主人实在坚持不住,只得去把老伴请回家。主人对我叹气说:“狗日的军犯儿,你爱打架惹祸,人人容不得你,我又不能卖你,只好把你骟了,要不然,你在这家里呆不下去。”

我知道,主人这个决定全是为我好。

吃完老木桶里的料,夜很深了,夜虫在窗外不停地吟唱。我没有一丝睡意,天一亮,我就要跟着主人去走一条很远的路。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我战斗的终点。从明天起,即便主人仍然坚持叫我军犯儿,而我不再是人们眼中的战斗机了,甚至连犁田机都算不上,。我只是一只被割掉卵子的臭皮囊,一架被拆去发条的老摆钟。

黑狗突然“汪汪”了两声,夜虫停止吟唱。不像有强盗,黑狗似乎在跟谁打招呼。果然,不远处也“汪汪”了两声,那声音大概在小河对岸,柔嫩而温婉,应该是只小母狗。黑狗“汪汪”着跑出院子,往田坝里去了。那头的“汪汪”声一直不停,是等待,是期盼,是情真意切的召唤。

两处的“汪汪”声终于伙到一处,然后一起“呜呜”着,越来越远。

夜虫继续吟唱。

院子里突然有人走动,我以为是主人起来查看。但脚步声很杂乱,轻重不一,绝对不是主人。圈门响动了,有金属的碰击声。上上下下地响了个遍,圈门没打开。脚步声又围着房子转,最后集中到在右边的墙角。

过了一会儿,墙外响起“格吱、格吱”的声音,墙角有水泥喳子簌簌掉落。“格吱”声不停地响,房顶边缘透进一块月光。月光由窄变宽,最后“格吱”声停止了。过一会儿,不知什么东西堵住月光,然后又打开,有一个瘦猴的黑影钻进来。黑影轻轻跳下墙,走到圈门边,用电筒照着打开秘密机关,圈门被外面的人推开了。三个人里应外合,把我推拉出去,瘦猴抓住我的暴耳,高个子走在后面踢我的屁股,中等个子负责殿后。

我就这样被他们推搡着,扭扭捏捏地走过晒谷的场甸,又沿着偏石板路走到河边。过了桥,走不远就是穿过田坝的大路,路上隐隐约约停着一辆车。我们走上小桥的时候,身后突然射来手电同的光柱,主人在背后大喊:“抓强盗喽!”

寨子里的狗立即“汪汪”起来。

高个子嫌我走得太慢,用锥针猛戳我的屁股,我疼痛难忍,就使劲摆动脑袋,犄角拍到小个子的肩膀上,他抓暴耳的手一下子脱开。我调头去挑高个子一下,他“哎哟”一声掉进河里。桥上的两个人急忙下河去救高个子,我乘机跑回主人的身边。

我的屁股流了不少血,比打架伤的还严重,主人连夜为我去扯苦蒿。天亮后,黑狗大概是欢骚了一夜,无精打采地回来了。很多人跑来看现场,主人逢人便说:“常听人家讲,盗贼有宰相之才,这回老子才算是亲眼见到了。”

众人问:“见到啥了?”

“狗日些,把千斤顶用上了,连他妈害死吕布的美人计都用上了,叫你不得不佩服!”

有人问:“以后战斗机还养不养?”

主人说:“养!一直养到这军犯儿死,死了就埋在野牛洞。”

“下回强盗再用美人计和千斤顶,你咋办呢?”

“老子把黑狗骟了,牛圈房上再砌一层厢房。”

“哈哈!黑狗骟了还会咬强盗么?不如把天底下的母狗杀光。”

昨夜的事情没有改变主人的心思,吃完早饭他就催着我上路,我只好没精打采地跟着他走。走了几里地我才发觉,我们去的不是老龙湾,是团山水库。

团山水库有长长的土坝,坝上有绿荫荫的洋槐树,四面有青山环抱。夏天,土坝围住汪汪的湖水,鱼肥虾美,白鹭翻飞。一到秋天,湖水渐渐萎缩,露出大片的淤土和古老的河床。周边的农人争相种上油菜和小麦,等到第二年春末收割完毕,湖水又如期而至。只是近几年来,有心肠种庄稼的人少了,大片河滩也就荒起,长出厚厚的野草,恰好是丰美的天然牧场。于是,操着不同方音的人吆喝着不同的牲口,赶庙会似的来到这里。一路上,主人大声唱着那首老歌:

千万锄头万~把的~锹

不抵老牛一呀弯~~腰

天高地大是呀父母啊

……

我的心情轻松多了,但也生出许多疑问。难道是昨晚我挑那强盗,主人已经收回成命?可是我让他吃了官司,家里人都把他当做敌人,他已经四面楚歌,绝对不能改变主意。

我想起一个故事。有个战士杀敌无数,战功赫赫。可是他奸污民女,犯了死罪。行刑的前夜,将军给他送去一个妓女。

也许,主人的心思和那个将军一样。

不过也不管那么多了,能过一天,就算一天吧。更何况,这里有宽阔的草地,有很多水牛太太和小姐,她们都很娴静,一见到我,目光都变得热辣辣的。

主人没把多少心思放在我身上,只顾和那些相识或不相熟的人说话,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采食。其实,采食只是我靠近那些母牛的由头,昨晚的夜餐还在肚子里。

我在母牛圈子里乱逛一通,想找个情投意合的聊聊,可惜母牛们还没做好私聊的准备。几头倒大不小的牯子看我不顺眼,冲兮兮的想和我比试,谁知我一亮角,它们就逃之夭夭。

我抬头看长长的土坝。此时夏天在望,春天只剩背影,就在万紫千红的尽头,坝上的洋槐树开花了。绿叶里挂满米白的花串,仿佛树上长出累累的饭团。我记得,每年这个时节,主人就会在竹竿上绑捞钩,去罗锅寨的后山上,钩下那些花串,扔到我嘴边,对我说这是好东西,饥荒年代填过很多人的肚子。

我悄悄走到牛群边缘,准备爬上坝去。在那里可以闻到花香,还能看到整个牧场的全景。

主人立即跑来拦住我,骂道:“军犯儿,又想惹事!”

我只得定下心来吃草。土地被湖水浸泡过,长出的青草真甜。

“呃昂~”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吼叫。听声音,应该是个不可一世的家伙。

“呃昂~”吼声越来越近。

我再次竖起耳朵,来者应该是个外地的蠢货。

“呃昂~~”这厮口气更加霸道了,牛群开始骚动。

我抬头去看,坝上站着一个穿绸衫的汉子,牵着一头大水牯。汉子四下里张望,像是在找寻什么。他牵的水牯一路磨皮擦痒,大概是第一次看见母牛。

主人怕我生事,急忙把我的脑袋惩下去,叫我乖乖吃草。

汉子拉着水牯走下土坝,走近一个看伙牛的老头,指手划脚的说着什么,好像在向老头打听事情。老头用手朝我们指过来。穿绸衫的汉子拉着水牯径直走向我们。主人急忙拉住我的暴耳。

“听说你这小土牛叫‘战斗机’?”汉子边瞅我边问。

“土牛田坝的人呼的绰号,它的名字叫‘军犯儿’。”主人紧紧地抓住我的暴耳。

汉子的牛不停地吹着鼻息,钵子大的蹄在地上乱刨,看都没看我一眼。

“噫?大不像毛桃,细不像苦李,竟敢称战斗机?”汉子围着我转了一圈问,“有几岁了?”

“你掰开它的嘴看就知道了。”主人冷冷的说。

“敢放开和我的云南牛打一架么?”汉子没看我的牙。

“怕惹官司。”主人摆摆手说。

“你的牛又不是偷来的,咋会惹官司?试一架,大家做个玩艺。”

“除非立个生死状,好有个见证。”

“请大家上场来,大家下注赌输赢,大家就是见证。”

“我不懂这些,打死打伤怕扯皮。”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有个声音说:“就是斗牛比赛,估哪方胜就下哪方的注,牛的生死不用管。”

汉子说:“各位,今天就做个玩艺,由你们占一方,我一个人和你们赌。”

“看这牛的块头,一下就能把战斗机撞死!”

“当然,一个是坦克,一个是拖拉机。”

“这外地牛可以改成那小土牛一个半。”

“再是个秤砣,它也就这么大点。”

众人议论纷纷,都认为汉子的牛必胜无疑。

“好!大家认为我的云南牛必胜,我就反过来,赌他的战斗机赢,请下注吧!”

“这狗日的脑袋是不是进了水?”有人在背后骂。

“不惹官司好是好,伤了牲口却造孽呀!”主人抓住穿绸衫的肩膀说。

“不得事,一见输赢就会有人隔开,伤不着。”

大家开始下注,有下三块五块的,有十块八块的,也有赌几十上百块的,都把注子押在云南牛身上。

大家下好注子,有人从主人手中夺过我的暴耳,我和云南牛被拉到一片洼地里。人群立即围成圆圈,圆圈之外才是牲口们的席位。裁判一声令下,我们的暴耳索子同时松开。

云南牛如同一辆坦克向我冲过来,这厮助跑十分标准,不亚于优秀的田赛运动员。我不敢和它硬斗硬,助跑到一半时突然刹住。它迟疑一下,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我却趁机加速,冲上去狠命一撞。云南牛庞大的身躯居然往后退两步。

全场一片哗然。

“小狗日的会动歪脑筋!”穿绸衫的汉子不知是骂还是赞。

开局没占优势,云南牛恼羞成怒,但它步伐稳健,丝毫不显零乱。它没有犹豫,又一次冲杀过来。粗短而尖锐的犄角挥舞自如,拍、戳、挑、抠、压、顶、撞,招招凌厉,疾风骤雨似的攻击让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我边打边往高处退,人群急速闪开。

有人大喊:“战斗机要败喽!”

“小土牛在找有利地形!”穿绸衫的汉子喊。

云南牛没看出我的意图,只顾拼命向前顶。我慢慢退到一块理想的高地,云南牛的体力开始下降。我立即压住它的头,用力往下推。它抵挡不住,只得急速后退,慌乱中,两边眼眶被我连续戳中。

有人喊:“云南牛要败!”

云南牛退回洼地,已是气喘吁吁,体力优势荡然无存,只得和我较量格斗技术。但是它的招式、甚至整个攻防体系摆脱不了人工集训的模式,缺乏天然的生机和灵气。看它的前一招,我马上就知道它的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们又斗了几回,它用角死死压住我的头。我知道它要撤角扛我的脖颈。它刚一松角,我马上戳住它的眼窝,猛力一撬。这厮大叫一声,暴跳着跑了。我随即追上去,猛戳它的屁股和胯裆。

“快拉住!”穿绸衫的汉子忙喊。

有人拿索子套我的后脚,我拼命向前拽,主人抓住我的暴耳,吼道:“军犯儿,贏就算球,还想吃官司?”

人群一阵喧闹,裁判高声宣布:“小土牛获胜!”

赌金全归穿绸衫的汉子,总共一千多。下注的人摇头叹气,有人说:“狗日的,怕不是扎媒子(设圈套)噢。”

穿绸衫的汉子把钱捏在手里,站到高处,挥着钱说:“各位,今天我的牛败了,我倒成了赢家,但是这彩头,应该归胜利者的主人。”

众人一齐鼓掌喝彩。

汉子把钱递到主人手里,说:“你收下,这是给战斗机的奖金。”

主人伸手去推,汉子说:“快拿着,明天还要比哩。”

“明天?明天…我要去……”

“明天你就不要去哪里了,我再牵一头牛来比,如果你的牛真的厉害,我们再谈。”

回家后,主人仔细帮我检查伤口。我脑顶皮多处浸血,他去买药棉和酒精,轻轻帮我擦拭,说:“军犯儿啊,你脑壳真的是石头,一点都不痛吗?”

擦完他又捣苦蒿敷,敷好就把老木桶挂在我的脖子上,说:“多吃点,补好身体,那个老板说,明天还要你打一架。”

我尽情享用老木桶里的好东西。主人抱来一堆稻谷草,坐在旁边认真地编,编了又撤,撤了再编。直到我吃完料,他才编好。他把编好东西往我头上套,说:“试一下,看这头盔合不合适,明天戴上要好些。”

月亮升起了,和主人编的头盔一样,不是十分的圆。

夜里主人没睡,把黑狗拴在我身边。

第二天我们去得很早,团山水库的人和畜生都很少。穿绸衫的汉子还没到,我正好安心享用满地的青草,这些青草大多是昨天夜钻出来的,是大地母亲的乳头,源源不断地把力量输进我的身体。

不久,人和畜生多起来,比昨天热闹,但穿绸衫的汉子仍然没来。主人望着长长的土坝,直到下午两点,才见七八个人吆着一头水牯,远远的走来。穿绸衫的汉子走在前头,随后大概是他的参谋和马仔,穿的都很整齐。这回他牵来的是头凯里牛,超长的犄角,匀称的腰身,和云南牛一样毛光水滑。

一番交谈之后,昨天的人全把赌注往我身上押。

我和凯里牛被牵到洼地里,主人连忙给我戴上头盔。众人哈哈大笑,说我是“戴草帽的战斗机”。

裁判发出口令,凯里牛没有立即冲过来。见他不动,我也不想贸然冲过去。我们就这样站着,相互打量,猜测。人群似乎很不满,一片嘘声。

接着有很多声音高喊:“搞死!”

凯里牛的屁股被踢了几下,才慢慢走上前。主人拍我屁股一巴掌,说:“军犯,打不赢就跑,不要死拼!”

我慢慢朝凯里牛走去。

凯里牛走了几步,等我快走近时,闪电般撞了过来。我猝不及防,急忙闪身躲避。长角从我耳边划过,划到我的左肩甲,火辣辣的疼痛让我想起了老斑鸠。

“呜吼~~”人群一阵哄闹。

“好!闪电战术!希特勒的闪电战!”有个太监声音高喊。

“躲开了,哈哈!小土牛精得很!”穿绸衫的汉子拍着巴掌。

我忍着痛,猛回头戳它的脸,凯里牛急忙回角架住,两颗脑袋顶在一起,两边的头角瞎碰乱戳,“啪啪”地响,主人为我编的头盔瞬间撕得粉碎。

初步交手,我没使出全力,一边防守,一边试探,揣摩着对手的攻防规律。

和云南牛一样,凯里牛练的是童子功,据说它们自幼不近女色,在导师手下潜心修炼,动作规范标准。我没有一天受过正规的训练,一岁起就犁田耕地,长期跋山涉水,跨沟跳坎。用学术领域的话讲,我是自由派,它是学院派。但它有一项天生优势,犄角长而尖细,角门宽,适合扛对手的脖子。这是格斗中的狠招,类似于人类搏击中致命的锁喉,我曾经在黑刘邦身上用过一次。但在这一尊大神面前,我只能算个小巫。

于是我拼死压住他的长角,不给他抬起的机会。这厮无法施展看家功夫,开始心烦意躁,竟想歪头后撤,摆脱我的纠缠,重新寻找扛脖子锁候的机会。我乘机猛推过去,他险些坐倒在地。我看时机已经成熟,扬起右角朝他的下颌戳去,角尖深深抠进它的下颌,它的下巴被我稳稳挑在角尖,脑袋无法自主,只能乖乖跟我走。

“呜吼!战斗机!战斗机!”人群暴发阵阵的欢呼。

我听到了场外畜生们也在赞赏。

“停!”穿绸衫的汉子大叫,“赶快拉开,不能再打了!”

十几个年青人一哄而上,扯尾,套脚,递捞钩,我们被分开了。主人急忙牵着我往人少的地方走。赌赢的人潮水般涌过来,赞美声一片,有的说我过五关斩六将,有的说我是常山赵子龙,有人还买来“娃哈哈”的瓶子水给我漱口。

“狗日的,军犯儿鼻子淌血了!”主人的声音发抖。

穿绸衫的汉子拨开人群,走到主人身边,他的随从跟着挤进来。汉子拍着主人的肩膀说:“和你商量个事情,这头牛我想……”

汉子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戴眼镜的急忙把他拉过去,对着他耳朵叽咕一阵,汉子走回来说:“和你商量个事,明天把你的牛吆去望场坡,在斗牛场试试。”

主人使劲地头说:“不打了!军犯儿鼻子出血了,打伤了又不是你们痛。”

众人大笑:“哈哈,老者讲话逗人笑很!”

“你回去想一下嘛,想好就说一声。”汉子倒也大度,没有在意主人刚才说的话。

汉子的随从把奖金递给主人,主人抖着手把钱装进衣袋里,说:“狗日的,这种钱是用老命拼来的。”

“回去想好了,打我的电话。”汉子递过一张纸片。

主人接过纸片,放进装奖金的口袋里,拉着我走了。

回到家,我们的主仆关系搞反了。主人整天围着我转,看我的眼神做事,甚至我打一个喷嚏他都会吓得不知所措。我静养了七天,主人见我伤情痊愈才放了心。其实除腰杆有些酸胀外,我哪里都没问题。主人苦苦的想了三天,到了第十一天,他重重拍自己的脑袋一下说:“军犯儿,我给他打电话,就干最后一仗。”

第十二天早上,穿绸衫的汉子派人把车开到主人的院子,我第一次坐上汽车,和主人一道去了斗牛场。

斗牛场也不是什么稀罕地方,顶多是有干草吃,有水管水喝。我们很无聊地等了两个钟头,终于有人把我们带进一扇大铁门。刚走进去,铁门轰轰隆隆地关了,头顶上全是喧闹的人声。我和主人好奇地抬头望,四面全是高高的水泥墙,上方有层层叠叠的环形台阶。台阶上坐满了人,有一多半是太太和小姐。她们撑着避光伞,吃着零食,嬉笑顾盼,风情万种。我找了半天,观众里竟没有一头母牛,就连一头犊子都找不着,我十分纳闷。老板说好要我来打架,这里既没有我的粉丝,也没有情敌,这架怎么打呢?

“哐当”一声,大铁门又开了,云南牛被人吆喝着走进来,眼睛血红,怒火冲天。原来是这厮要报那一箭之仇,找回面子。可是那天的母牛一头都没来,谁为他的胜利做见证?这厮的脑子要么是被人关坏了,要么是被洗干净了。这里不是团山水库,这架根本没有打的必要。

然而,看台上全是震天价响的喊“打”声。

云南牛恶狠狠的走来,他没有一下子冲过来撞我,大概是有了前次的教训。

我感到极端的无聊和无奈,几次回头看主人。主人眨眨眼睛,拍我的屁股说:“军犯儿,只要尽力,打不赢就跑,可以不拼!”

我无可奈何走过去,云南牛猛地撞过来。我急忙闪开,它的脖子就在我眼前,本想顺势戳一下,但我实在没有打架的心情,转身就跑了。他追着我跑了三圈,裁判无可奈何,只得作出宣判。

台上一片骂声,很多人像扔手榴弹一样,纷纷把手中的“娃哈哈”瓶子水扔到我们头上。主人连忙拉起我往外逃,谁知刚走出大铁门,就被人团团围住了。

有人对着我摇头顿脚。有人指脚挖手地骂我:“狗日的,只会耍门槛猴,一出自家地界就拉稀!”有人说我是“狗肉包子上不得抬盘”。有人还说我是“汉奸卖国贼”。

有个家伙甚至冲上来踢我的屁股几大脚。主人很生气,指着这家伙吼道:“踢伤了,老子牵它去你家床上睡,你扶侍它哩!”

这家伙骂道:“狗日的,不得卵出息,还敢称什么战斗机!”

主人说:“你又算什么球?有本事进去和云南牛打嘛!”

这家伙偏着黄色的脑袋说:“老子又不是牛,凭啥要去跟云南牛打呢?”

“你不是牛,为啥要跟老子的牛认真?”

“它让老子白买了一张票,看都没看就散了。”

“那天在团山水库,你咋不怪它害你赢了钱?”

这家伙说不过主人,又不服气,就想和主人动手。幸好穿绸衫的汉子跑来了,一把拉住那个家伙,对众人说:“各位稍安勿躁,我来讲几句。今天战斗机不是不想战斗,它在荒天野坝搞惯了,一下子来到斗牛场,环境不熟,不太适应。打个比方,就像有些人睡觉认床,不适应别人家的床,自然就睡不着,你们说对不对?”

有人悄声说:“狗日的,这老板帮着老者骂人哩!”

穿绸衫的汉子轮那人一眼,继续说:“我今天再打个比方,开个玩笑,看大家觉得怎样。”

众人说:“老板请讲!”

汉子说:“比如一个大明星,以前我们对他崇拜得要死,后来他出了点状况,我们该怎样看他?是一棍子打死,说他狗屁不值,还是继续保持他在我们心中的光辉形象?”

众人听了,只觉得好笑,却无话可说,只得怏怏散去。

众人散后,汉子走过来,摸着我的脊背对主人说:“这牲口精得很,有灵性,见情况不对头就不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好好养着,以后多带它来适应就好了。”

主人说:“不打喽,畜生的命也是命,不能等它打死了才放手啊!”

“好吧!你说的也是。”

主人牵上我 尽量避开那些人,从一条小路悄悄回到罗锅寨。

第二天,主人很早就带我出门。我们走到五岔口,主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抽出一支纸烟点上。他从来不抽纸烟,不知是什么时候抽上的。他吸了一大口,长长地吐出烟雾,说:“军犯儿,你说我们该走哪一条?”

我只顾捞路坎上的青草吃,青草鲜嫩可口,有马耳朵、白肚郎、黑壳麦。

主人指着路口说:“军犯儿,这里可以去几个地方,有三间房、水库上、望场坡和老龙湾,现在由你选,随你走哪条。”

露水刚刚散去,马耳朵草特别鲜嫩,我半岁时就认得它们。耙田耕地的时候,它们长在田坎边上,风一吹,它们会招手,我挨近田坎边就去亲它们,主人从不骂我。

“军犯儿,依我的主张,为了保证你好端端的去见你母亲,就走这条路吧。”主人说完就往左边路上走。

走不多远是座挖得乱七八糟的山。打砂机轰轰隆隆的响,灰尘扑天盖地,五六个工人像刚从沙土里钻出来的样子。

主人摇着头说:“唉!老表啊,老表!你真的是要钱不要命啊!只顾挖山脚,顶上垮下来,埋了人咋办?”

主人边说边催着我快走。后来我们经过了三个荒败的寨子,由于交通不好,它们依次地空了。水井都还在,主人准许我伸嘴进去喝里面清甜的井水。喝了四五回,我们终于走到一个大寨子。大多数房子是石墙黑瓦,参差不齐地建在一条大山脚下,被一条河水弯弯地抱住。

主人把我带到一户水泥房子的人家,院子里有宽宽的水泥地坪,靠左边的院墙脚有一棵大柏芝树。树脚没有打水泥,地上残留许多香签和钱纸灰,还有红烛斑斑的泪痕,应该就是东方师傅的手术台了。也不知有多少的英雄豪杰曾经站在这里,得到镇山掌的点化之后,从此解甲归田,不再过问江湖。今天,终于轮到我站在树下,从此以后,不管是战天斗地的豪情,还是笑傲江湖的气魄,一切都将云消烟散。

主人把我拴在树下,然后大声喊东方师傅。东方师傅很快走出来,看去六七十岁光景,白须白发,满面红光,笑呵呵的样子让人觉得可亲。

“东方师傅,就是这个军犯儿,淘气得很!今天牵来麻烦你。”

“不慌嘛,兄弟三十夜洗脚,运气好,碰上我凑得一道好下酒菜,等老伴炒好端出来,我们喝两盅。”

东方师傅忙进家搬出桌凳,摆好碗筷,邀我的主人坐下。

“好一头打架牛!”东方师傅瞟我一眼说,“咋不放去打架赢钱呢?”

“打过的,太不忍心看下去,骟了算。”

“对畜生有啥不忍心的?”东方师傅有些诧异,“照你说,我不就是个心狠手辣的魔王了?”

“你那是帮人做好事,咋能这么说呢?”

东方师傅说:“其实我也经常在想,这人被人骟了,可以进皇宫吃香喝辣存银子,一生享富贵。我把牲口们骟了,它们能得什么好处?还不是给人老老实实做苦力,你说这公平吗?如果畜生会骂人,它们第一个要骂的是我,说我不如它们,是畜生中的大坏蛋。哈哈!实际上人比畜生禽兽坏了不知多少倍哩。”

他们说话时,东方师傅的夫人端出了菜肴,几碟小菜围着一个大盘子。大盘子里是筒筒辣子炒什么东西,像豆腐又不像豆腐。

东方师傅把酒倒好,两人先“嗞”地喝一口,然后下筯搭味。

“很少有人能碰上,数你最有口福!”东方师傅在大盘子里夹起一大片说,“兄弟请!”

主人问:“什么稀罕物?”

“先尝一片,然后再猜。”

主人尝了一片,细品半天还是猜不出。

东方师傅“哈哈”一笑说:“干我们这一行,你说会得什么好东西?”

“啊!?是牛的那个……”主人张嘴瞪目的样子十分吓人。

“对!有句形容争吵得厉害的话怎么讲?‘骟匠打平伙,炒(吵)得卵子翻’,哈哈!”

主人面色很难看,不敢再对那稀罕物动筷子。

东方师傅问:“兄弟有忌讳?”

“不是忌讳,有个根源,说了怕老哥笑话。”主人只顾大口喝酒,不再搭味。

“兄弟不必见外,直说。”

主人猛喝一口,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说:“这事和军犯儿有牵扯。”

东方师傅回头盯着我看。

主人顿了顿,接着说:“说来话长,我十来岁的时候,我爷爷是个盘水牛的高手。他为生产队养了一头好水牯,犁地耙田算整个田坝的第一,可惜生了一副漂亮的羊叉角,好打架。爷爷只好把它单独养起来,做配种牛,从不放上坡。后来,生产队的牛经常在坡上被戳滚坡摔死。凶手是隔壁大队的一头大水牯。这畜生长着一副罗筛角,不论公母黄黑,见牛就乱撬,死伤损失又不好去理论。我爷爷气不过,就把这头羊叉角放出去,要好好教训这个罗筛角。有一天,两头水牯终于在山腰搭上角,从山上一直打到山下,在地坝里打到天黑。周身皮毛磨得精光,耳朵耷下来,像两头大象。后来羊叉角戳爆了罗筛角的双眼,罗筛角套住羊叉角的脖子。两个畜生不能动弹,倒在一起。等大家拿锯子把角锯开,它们已经不会喘气。爷爷很伤心,把羊叉角拖去埋在野牛洞,发誓说,从此不养水牯,除非羊叉角投胎转世。以后我们家一直都不养水牯,只养母牛。十年前,我养的母牛产下一头牯子,长得很精灵,又有通人的心性,讨人喜爱,我叫它‘军犯儿’,小时候奶奶就这样叫我。奶奶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理,从不像其他妇人那样粗俗地骂孩子。还有更奇怪的,军犯儿的身坯、角形、眼神和动作全是那个羊叉角的模样。我甚至怀疑,它在阴间等了几十年,最终又回到我们家里。所以就把它留下来养,算是替我爷爷还那个愿信吧。”

“既是这样,兄弟为啥还要劁它呢?”

“还不是因为这狗日的社会变了?以前牲口打架死伤各家负责。现在不行,要打官司,打得死去活来,比畜生打架更不要命。打官司赔点钱倒也不算,但是为了这军犯儿,家里人都把我当仇人。”主人叹了一口气,又喝一大口。

“卖给那些斗牛的人不就行了?”

“这事我想过,就是忍不下心肠。”主人又倒了半碗酒。

“本来要早点吆它来你这里,心里有些愧疚,就放它去团山水库欢骚几天。谁知在那里遇上一个搞斗牛的老板,一定要军犯儿和他的牛比试,结果军犯儿打得他的牲口屁滚尿流。老板不服气,回去又牵一头凯里牛来斗,也被军犯儿打败了。赶后就喊去他的斗牛场比,但军犯儿不情愿打,没亮角就跑了。我猜这家伙是想买我的军犯儿,但我不会卖给他,卖到他手里,说不定军犯儿要被斗死。当然,我也有私心。我想让军犯儿在他那里打出名气,跟大明星一样,一举成名天下知。如果能打出这个大品牌,就让军犯儿做配种牛,广告天下,喜欢斗牛的人士一定慕名前来配种,那时我就可以坐地收钱了。这样既不残忍,又赚大钱,军犯儿还能像做皇帝那样,不能说尽享天下美色,起码也有六宫粉黛、三千佳丽,又能寿终正寝。唉!谁知军犯儿一上场就熄火。我不怪它,畜生也有畜生的想法。”主人已经面红耳赤,还要继续倒酒。

东方师傅忙劝道:“兄弟,这酒不喝了,这牛也不骟了,回去的路远哩。”

“老哥,你咋知道我的心思?”

“我知道你啥心思?”

“我真的不想骟军犯儿。”

“你再真心要骟它,我也下不去手了。”

“谢谢老哥!”主人起身道谢,牵着我走了。

离开老龙湾,我们又一路喝着那些井水,赶回土牛田坝去。主人喝的酒不少,走路还算稳当,只是话比平日多很多。一路上又给我讲他小时候的事,讲他的爷爷,讲那头羊叉角。他还说,那时候没有被杀死的牛,只有倒坡滚坎和打架死的牛,牛打架和狗咬架一样平常,没人下注赌钱。他说:“狗日的世界变了,越来越不让我们明白了。”

走了一半多路,前面突然冒出三个年青人,都提着棍棒,朝我们一路小跑过来。主人急忙捡起两砣石头说:“军犯儿,狗日些怕是要来抢你,我拍你的屁股你就开跑。”

三个年青人走近时,脸上一下子挂起了笑。最前一个说:“老远望去,以为是云南牛,原来是战斗机!”

他们是斗牛场的人。

“云南牛打脱了?”主人放下石头问。

年青人说:“今天早上。”

“高墙深院的,这狗日的会飞檐走壁?”

“饲养员早上去放它出来溜达,一开铁门就把他挑飞一丈多远,然后跑了。”

“你们咋会找到这里?”

稍胖的一个说:“都以为昨天它和战斗机没打成,肯定是来寻仇家了。”

“不会吧?外省牛的气性有这么大?”

“实在没办法找,只能这么想了。”

“你们这样找,简直是盲人骑瞎马,到处乱撞。”

“依你说,该咋做?”

“一直是关起来养的?”

“从小到大,训练有专门的场地,没放出来过。”

“你说真的?”

“哦!那天去过团山水库,和战斗机打了一架。”

“对了!既然一直没出过门,就不能放出来。即使要放出来,也不能让它见到母牛,那天团山水库有那么多母牛。”

年纪最小的咂咂嘴说:“喂哟!有你这老者讲的这么神奇?”

“开玩笑,我不是吹牛皮,我家三代人盘水牛,咋会不神奇?不像你们,养牛只会逼它去去打架,赢钱,其实你们根本就不懂牛。”

“按你刚才说的,云南牛见到母牛会咋样?”

“老和尚怕小和尚见到女人会乱心,但他要带小和尚下山办事,如果在山下碰见女人,老和尚该咋办?”

“就说女人是老虎呗!”年纪最小的撇着嘴。

“对了,你们回去问老板,那天他给云南牛说过母牛是老虎了吗?”

年青人们差点笑滚下田坎去,个个伸出大拇指说:“高!”

“所以说,你们没抓住事情的关键。云南牛戳死饲养员,问题就出在它看到了母牛。看到母牛它就要去追,而有人想挡它的道,它不戳挡它道的人才怪哩!你们玩斗牛的,只晓得让牛去打架,但你们晓得牛为啥打架吗?是为了给你们拿奖金?绝对不是!是争母牛,得到更多的母牛。我这军犯儿,从来就是个情场老手,但它的情场得意全是靠打架打来的。说实话,人和畜生也一样。”

主人顿了口气,问稍胖的年青人:“皇帝为啥打江山?”

“打江山得天下嘛。“

“得天下之后呢?”

“坐在金銮宝座上发号施令。”

“还有一件大事情,天下女人随他选。”

稍胖的年青人说:“扯了半天,皇帝的事情太大太远了,我们现在只关心去哪里找云南牛。”

“唉!你们真是豆渣脑壳,讲半天都听不明白。直说了,你们去母牛多的地方找。”

年青人们笑着,往母牛多的地方去了。

天色已经不早,我们得抓紧赶回家。路越走越黑,走到打砂厂,工人们已经收工回家,白天热火朝天的场面变得阴风惨惨。山上不时有砂石往下滚落,主人催促我赶紧走。

突然,砂石的滚落声密集起来,主人大喊:“快跑!”

我没来得及反应,他就狠狠踢我的屁股一脚。我怕踢坏我的卵子,弹簧一样往前冲。没冲出多远,背后传来“轰”的一声闷响,好多砂石打到我的屁股上,“噼里啪啦”乱响,一股风把我推出好远。我停下来回头去看主人,后面全是滚滚的沙尘,主人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我等了半天,主人还是没走过来。

没有月亮,星星很多,密密麻麻如盛夏夜里萤火虫的屁股,不停地挤下一滴一滴的亮光。亮光下,沙尘终于平静下来,刚才走过的地方长出一个小山坡。

我静静地等着主人,等他来说:“军犯儿,走!回土牛田坝去,我让你做皇帝,让你坐享六宫粉黛、佳丽三千!”然后我们就一起走,我走在前头,主人的眼睛老了,我有夜眼,我必须走在前头。

不久,起风了。很大的风,像一个嬉笑怒骂的疯子,把刚才平静下来的沙尘又撒到天上去,撒在我身上,撒进我眼里,对着我的耳朵鬼哭狼嚎。

忽然,在哀嚎的风声里,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唱那首古老的山歌:

千万锄头万~把的~锹

不抵老牛一呀弯~~腰

天高地大是呀父母啊

五谷不生人呀心~~焦

我一口气跑到五岔口,站在主人坐过的石头边等他。没有他的口令,我不能决定要往哪里走。他说过,这里可以走三间房、水库上、斗牛场和老龙湾,我可以选一条路走。

但我不走,我要等他来。

2021年4月14日

项显良于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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