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在第13层楼,隐约可以看见远处一片正在收割的稻田。父亲也看见了,他的思绪便闹腾起来,忘记了医生护士下达的保持吸氧、不可以出门的嘱咐,躲过重重监视,从窗户悄悄地溜了出去。我当然是要紧跟着出去的。
父亲初成年赶上新社会,先后担任农民大组长、合作社社长、生产队队长,长达23年之久,干得最多的工作是带领社员们开荒种粮。先是在山区老家的山坡开荒种玉米,然后又将玉米地改成山田种旱谷,后来又带领社员远赴坝区开耕水田,趟大河、战瘴气、斗蚂蟥、防蚊子,终在坝区为合作社锄成了千亩良田,羡煞了其他仍在耕种山田的村寨。
包产到户时,抽签分田,父亲似乎手气不大好,抽到了谁家也不愿意要的边缘梯田,含沙重,牛脚浅,牛脚浅讲的是熟土层浅薄,不如牛脚深的田肥沃,但是父亲却不焦不急,他有一双肥沃深厚的大手。
冬天赶着水牛去犁田,把土翻过来晒一个冬春,夏初正式开始新一年的水稻栽种了,放水淹田,再犁一次,然后是耙田,将田土耙细耙均匀。从撒秧、栽(插)秧到稻谷秋收前还有薅秧、施肥等很多环节的辛苦活路要做,我印象特别深刻的环节有两个。一个是包埂子。每年都要从田丘里捞铲一些和上了水的泥土培补田埂,以保持田埂的厚度,确保田埂不被田水冲垮。去我家的田没有大路,得经过别人家的田埂上走,有一年夏天我走在那些田埂上每天都要滑倒几次,衣服没有一天是干的。后来有人说我小脑不发达,所以爱滑倒,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的小脑偏那一年不发达。另一个是守田水。许多人家的稻田共用一沟水浇灌,免不了你挣我抢,甚至还因为抢田水打架打残了人。我家的田在边缘地带,更不容易得到水,父亲常常要在夜里去看水,等别人家的田水灌满了,才将水引到我家田里,那时候流传着一些恐怖的鬼怪迷信,我虽然年纪小,却也会为父亲担惊受怕。
秋天到了,撤干田水,收稻谷。先将稻谷连杆齐根割下,一抱一抱的集中到稍微宽敞的一丘田里,堆成一个谷杆朝外、谷穗朝里的圆柱体谷堆。堆谷堆是稻谷收割的一种管理方式,其最大的好处是防雨,若在收割过程中偶遇老天下雨,只需用油纸在谷堆上面一盖,便不用与老天生闷气。父亲的水田有10亩,从始至终是10亩,但是谷堆却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高,需要搭梯子才能堆完谷子,每当那时,我都要踩着梯子爬到谷堆上面蹦蹦跳跳几番。父亲生怕我掉下来摔了小身子骨,假意教训几句,那些训骂我的语言,我一句也不曾记得,却年年记得邻家看着我家的大谷堆,与父亲寒暄招呼的对白——
“老许,今年有八千斤了吧?”
“老许,今年有一万斤了吧?”
“老许,今年有一万五千斤了吧?”
邻家那语气好一个羡慕嫉妒啊。
在谷堆旁边的田丘里平出一个泥土面干净光滑坚实的打谷场,待得谷堆晒过10多天,就开始打谷子了。打谷子,用的是自制的“连杆”。那“连杆”像双节棍的样子,是用皮条将两根比拇指稍粗却比我的身高还更长的竹棍连接而成的,使用时,双手紧握其中一根竹棍,将皮条那头的另一根竹棍凌空挥起,对准地面上的谷穗使劲鞭打,谷粒受打脱落,最后被装进麻布口袋,被黄牛驮着走16公里山坡路,舒舒服服地睡在了我老家的木制粮仓里面。每当那些颗粒饱满的稻谷脱去衣服,白米饭就催着我们兄弟姐妹长个子长脑水,安稳实在地坐在教室里学知识,一个接一个走出大山,成了有体面工作的城里人。
后来我外出读书了,不再跟随父亲去田里,关于稻田的记忆便不再长大。再后来,父亲老了,不再种田,让给堂哥种甘蔗。再后来,听说堂哥为了提高甘蔗产量,擅自将父亲的水田做了个“梯改坡”的大手术,父亲的梯形水田,没了。
窗外隐约飘进一缕稻香来,父亲摘下氧气罩,深吸一口,轻叹一声。父亲的心海里脑海里装满了那金黄色的回忆,我也装了一些,只是我装的分量轻、颜色浅,父亲装的分量重、颜色深。父亲叹息,我也跟着涌起一丝感慨来。父亲多想再与昔日的稻田亲密一次啊,哪怕是摸摸那里的泥土也好,可是父亲却连床都下不了了;我也好想再爬上那高高的谷堆上躺一会儿,哪怕是张开手虚拟地丈量一下昔日谷堆的大小也好,可是我也做不了什么呀,只能闭眼祈祷让父亲早日好起来。
祈祷完毕,睁眼端详父亲,我猛地发现,父亲的梯田还在,父亲把他记忆中的梯田,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额头上,一片金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