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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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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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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的鬼神

流年往事,回之有味。细细想来,我随大人去田坝的那个年代,早已不是饥饿的年代。

我曾一度怀疑所谓的色蠓鬼是蚊子,而那个招了色蠓鬼的韩某某得的怪病就是恶性疟疾。

神药两医理论的消亡,再一次证明,单凭几个歹是阻挡不了经济社会发展的。

1.饿痨鬼

特别困难的那几年,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就要到下山摘酸杷果。这里讲的下山,它是名词,指的是一个相对的地理位置。我们家在高寒山区,山里基本没有什么可以充饥的野果,出村子向海拔更低的地方去,到达半山坡、气候稍微温暖一些的位置,那就是我们叫作下山的地方。

酸杷果背回家,煮麦糠吃。母亲去摘酸杷果,不怕路途遥远,不怕豹子野猪,也不怕背篓沉重,就怕遇到饿痨鬼。母亲说,寻到一棵酸杷树,看见有几个身穿花花绿绿衣服的妇女正在摘酸杷果,担心别人摘多了自己没得摘,于是快步走过去,到了树下面,那些身穿花衣服的人却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了。母亲说那是饿痨鬼在和她抢酸杷果。我听得惊悚,我的母亲真是可怜。

一九九四年第一次兰花热,大庆哥说兰花值钱,带我到难涨河边寻找野生兰花。我们的收获特别大,河两岸的密林中墨兰特别多,我们净挑长得旺盛的拔,拔得多了,捡根木棍当作扁担,挑起墨兰往家回。期初没想到难涨河那么远,清晨去,回的时候已是下午近黄昏,我们回家的路,一直爬山坡。我爬的很疲累,大庆哥鼓励我说,你看,爬到前面那座山坡就到平路了,可是山坡咋就那么多呢,爬上一座、前面又是一座,总爬不完。肚子饿得呱呱叫,又没有人家可以借食。我们一边走,一边减轻担子,陆续丢弃了很多墨兰,我最后连扁担也扛不动了,只留下唯一一株带有碧玉般花骨朵的墨兰拿在手上。

又到一个山坡,大庆哥发现酸杷果,我们冲过去摘了充饥。乖乖,这酸杷果,越吃越饿。再爬坡时,有种两眼冒金星的感觉。我突然又想起母亲的遭遇,母亲去摘酸杷果,有几个身穿花花绿绿衣服的妇女正在摘酸杷果,到了树下面,那些身穿花衣服的人却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

2.软脚鬼

种山田,山谷产量低,粮食不够吃。国家号召到坝区开垦。父亲是生产队长,带领队员下山,这里讲的下山,是真正的动词。我们寨子在清平乡政府驻地后面开垦了大片水田。对于高寒山区来说,那里是真正的坝区了。

我六七岁便随大人到田坝去。田坝和老家海拔高差一千多米,十六公里的山路有点陡。路边有一个小草堆,是过往行人折下草叶丢在那里堆积形成的,经年不败,草叶常新。大人说那里有软脚鬼,走过的时候必须折一枝树叶或者一株青草丢在那里,否则软脚鬼就会咬你,让你走不得路。说寨子里的许某某,平日身强力壮的一个大汉子,就被咬过一次。那一次许某某从田坝赶着黄牛驮稻谷回来,有一头驮牛的驮子总是倾斜,他一边走一边要照看那头驮牛,时不时要去扶正一下驮子,走到那里忘记折草叶进贡给软脚鬼,便被咬了。被软脚鬼咬到的许某某突然就软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走路,一把硬骨头只差一点就交代在那里,幸好有同行的村人,轮流着将他背回家,才捡回性命。

那个进贡软脚鬼的草堆所在的位置,从老家去,大约是在三分之一路程的地方,过了那地方再往前走,下坡的幅度更大,如果走的快,小腿都震得一颤一颤的;如果是从田坝回来,却是爬了一道又一道的陡坡,到达那地方时,体力已然消耗巨大。后来,有了公路和汽车,田坝收回的稻谷,不再用牛驮。我们村的人再也不去走那条山路了。

究竟那个会咬人的软脚鬼是否真实存在,我不知道。说许某某被咬过,也只是传说,反正从我记事起,再也没有看见谁被咬过。我虽然年幼,来去难免会有疲累,但是我却不怕那个软脚鬼,即使我以反叛的性格,拒不折草叶进贡给它,我也没有出过事,每次都平安地从家里走到了田坝,或者从田坝走到了家。

流年往事,回之有味。细细想来,我随大人去田坝的那个年代,早已不是饥饿的年代。而我每次去,都带着为数不少的水果糖,边走边吃,走得香甜,走得起劲。

3.色蠓鬼

我家的水田在整个寨子大片水田的最边缘,之外是一片森林,森林之外是什么景象,我从未知晓。因为那片森林有个让我害怕的名字,叫色蠓菁,我不敢靠近它,更别奢望走进去探究它,甚至穿越它。我初到田坝,大人就交代不要进去色蠓菁,说那里面有色蠓鬼。色蠓鬼究竟是什么样的鬼,谁也说不清楚,这个名字本身就满满地神秘。

可是田里干活的人,总要解个手,或者砍棵小树制作个劳动工具什么的,自然还是难于避免要进去那片森林的。我特别留意大人们关于色蠓菁的零零落落地谈论,有人说,里面有棵参天大树,系满红绳子,是神树,撒尿都不能对着它撒。我说既然是神树,应该会保佑人嘛,怎么会害人。人家说怎么不会害人,那里面的色蠓鬼很厉害的。我问色蠓鬼害了谁,人家说韩某某有一次进去解手就招了色蠓鬼。我问色蠓鬼把他怎么样了,人家说,太险了,韩某某当天晚上就得了怪病,一会儿说冷,一个劲地打寒战;一会儿又说热,全身冒大汗;又说肚子疼,头疼,最后神志不清,胡言乱语,送到卫生院,卫生院治不了,转到县医院已经呼吸急促,后来打旺子才救活了他。

打旺子就是输血,我们管鲜血叫作旺子。那个年代,我们寨子里面几乎没人见过输血,听说输血是将另一个健康人的鲜血用大针管抽出来,打进病人的身体里面,怪害怕的。

那个年代,坝区的疟疾比较厉害。父亲很注重用蚊帐保护我,我终究没有得过疟疾。我曾一度怀疑所谓的色蠓鬼是蚊子,而那个招了色蠓鬼的韩某某得的怪病就是恶性疟疾。遗憾的是,我后来外出读书,再不去老家的水田,终究也没有进去过色蠓菁。好奇心得不到满足是令人难受的。

4.匍死鬼

在田坝的日子,大人们还交代说,晚上走夜路,如果看见路上有东西,千万不要踩它,也不要从它上面跨过去。说那个东西很可能是匍死鬼变的,你如果踩它,或者从它上面跨过去,它就会跳起来害你。

人家说匍死鬼变化多端,会变成一泡牛粪,一只手套,或者一顶草帽,总之就是趴在路上,专门等人经过,它就跳起来害人。传说杨某某有一次走夜路,看见路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以为是一泡牛粪,直接从它上面跨过去,结果匍死鬼跳起来,正顶在他的胯上,把他吓得半死,从此再也不敢单独走夜路。我那时候白天胆子大,一到晚上就胆小,不会单独走夜路,随大人们走夜路的情形,那是金秋收了稻谷之后,赶着黄牛将稻谷驮回山里老家。驮稻谷回家都是凌晨四点启程,到家刚好天亮,放牛,傍晚再赶牛去田坝,如此反复好多天。为什么驮稻谷要夜里走,因为夜里不热。我在路上看见有任何黑乎乎的东西,都会绕开去,我害怕匍死鬼。

但是,匍死鬼毕竟不属于猛鬼之列,关于匍死鬼的传说,渐渐就淡了。去年底的一个晚上,芒市旅港作家禾素老师带我造访师专兼教中文和书法的正保老师家中,闲聊之余,正保老师说他不久前曾在家门口的桂花树下发现一只硕大的金蟾,顺手写了一篇关于金蟾的散文,发在朋友圈,边说边掏出手机翻翻找找,给我们现场朗读起来。正保老师那篇千字美文,从古代到现代、从民间到宫廷,从地上到月宫,从芒市到九寨沟,从生物界到手工业界,跨越时间、跨越空间,娓娓讲述金蟾的不同形态不同传说不同地位,以及他本人从童年到中年对于金蟾的所见所闻和真情实感,实属散文之精品。见我们听得有味,迷在其中,正保老师说罢金色的蟾蜍,又说黑色的蟾蜍,他奶奶讲蟾蜍又被称为看家老赖,说它赖在那里不走,是给人看家的,而得到蟾蜍看家是一种福运。

正保老师说他童年时候见过的最大的蟾蜍,有这么大,他比划一个手势,竟然比海碗口还大,就像一泡牛粪那么大。我惊讶至极,有一泡牛粪那么大,黑色的,趴在地上的,昼伏夜出的,会跳的……那么传说中的匍死鬼,会不会就是大号蟾蜍呢?!

5.琵琶鬼

这个鬼的名字本来念作pi pe,我老实不会写这两个字,不像汪曾祺先生那般会写许多怪字,于是权将其写成琵琶鬼,以充当抵数。

传说中,琵琶鬼是我们农村存在时间最长、范围最广、跨民族类别最多的一种鬼。因为这种鬼的存在,算命、看卦、神汉、巫婆等等这一类或者说这一行的“先生”们很是受用,但凡亲人生病、财物遭损,比如活泼可爱的小孩突然生病了、水灵旺盛的白菜凭空消失了、准备过年用的肥猪突然死了,或又其他什么什么无妄之灾,找先生算算,先生只需说你家被琵琶鬼咬了,保管一说一个准。当然,干那一行的,也不能千篇一律、招式用老,若那样,群众再遇到事就不必再去花那“先生钱”,因此,有的先生为昭显自己的道行高深,为日后生计广留财路,频频创新说法:赵大来求,告知赵大所遭之鬼是豆豉鬼;钱二来求,告知钱二所遭之鬼是毛虫鬼;孙三来求,告知孙三所遭之鬼是树叶鬼;李四来求,告知李四所遭之鬼是口功鬼……

群众倒也不是好哄的。纷纷询问先生,豆豉鬼是什么鬼?先生答曰豆豉鬼是琵琶鬼当中的一种。毛虫鬼是什么鬼?先生答曰毛虫鬼是琵琶鬼当中的一种。问的多了,先生顿悟,老是造新鬼出来也不是办法,不但会词穷理尽,还会搞得鬼怪满山。于是再来人时,干脆统一说:你家被放歹了!什么?歹?对,之所以生病、之所以遭灾,是因为歹咬着!歹怎么咬人的?放琵琶鬼出来咬的!这是一个万法不离其宗、不变应万变的高招。

所以,琵琶鬼其实是一种总称,或又称为歹。

勤劳勇敢的群众一边耕田种地,编织美好生活,一边与歹进行不懈地斗争。

群众先是发现,放歹通过咒语实施,心里想“她咒我,我就加倍咒还她,咒死她最好,咒不死,也要咒跑她,咒怕她,让她知道厉害,再不敢来咬我家害我家”。哪家水灵旺盛的白菜凭空消失了,到先生那里确定被放歹之后,回家就点几根线香、烧几张纸火,纸火有黄钱、白钱之分,敬神烧黄钱、献鬼烧白钱,对着空气狠狠地咒骂那个歹,咒骂那个放歹的人不得好死,怎么难听就怎么咒,什么话杀伤力强大就用什么话咒。哪家活泼可爱的小孩突然生病了,到先生那里确定被放歹之后,回家就盛一碗冷饭、泡上冷汤,做成浆水凉饭,一通咒骂之后,把浆水凉饭泼到大门外,你个饿痨的,给你吃浆水凉饭,不要来咬我家槑。

群众后来还曾发现,村里某某人是会放歹的人,明里对她敬而远之,暗里将她咒得狗血淋头。然而,日子不能总在咒骂中度过,该发展生产要发展生产,特色种养业、服务业、手工业、商业,样样干;该看病就医还得看病就医,如果是生病严重的,泼了浆水凉饭之后,要送卫生院救治。我们乡当时有个“赵先生”就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理论:神药两医。神药两医理论在消亡之前大抵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重神轻医,封建鬼神思想遗毒严重,群众民科学文化素质低,即使想求医也是缺医少药没有钱;第二个阶段:半神半医,农村医疗体系还不健全,诊治水平还不高明;第三个阶段:轻神重医,农村有了医保,看病方便。直至今天,神死医存,国力强盛,总体保障制度完备,群众科学意识增强,文化素质提高,衣食住行不愁钱,医疗体系发达。神药两医理论的消亡,再一次证明,单凭几个歹是阻挡不了经济社会发展的。

群众再后来又发现,会放歹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人以放歹为耻;会算命看卦的先生越来越少了,老一辈的老去,年轻一辈的忙生产忙事业,既没有闲功夫去拜师学艺,也不需要去挣那种钱;去找先生求证琵琶鬼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不再想花那个无聊钱。大家的生活正在发生新的变化。

群众最后发现,自从日子越来越好,生活中的互虐、陷害、偷盗、嫉妒,等等,趋近无存,乡村和谐,邻里和睦。

琵琶鬼,成为历史。

那些年的鬼神,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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