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奇遇
阿尔德玛
咖啡店幽静的角落,我的胳膊支在粗橡木桌面上,手托着脸望着窗外。回想今天的奇遇,真是太不可思议。
11月末是我的生日。虽已是初冬,但南方依然骄阳灿烂。一睁眼看到晴朗的天空,让人心情舒畅。真幸运,在生日这天如此好天气,我高兴地想。而今天,我要做出人生中一项重要的决定。
前些天,学校人事处告诉我,55岁是我国法定的女性退休年龄,但教授可以在60岁退休。我可以自己选择,但要在55岁时做出最终决定通知他们。而另一边,加拿大移民局通知的登陆期限也将到期。如果选择移民,就要放弃当前的工作。是移居国外,还是继续做大学教授,稳定地生活?尽管已考虑多日,我仍然犹豫不决。
干脆放下连日纷乱的思绪,我突发奇想,生日这天关掉手机,不带钱包,来一场自在的漫游,看能遇到什么。
清早出门,一只蓝黑色的鹊鸲叽叽喳喳唱着,飞飞停停。随着它,我上了山路。
这里的山和故乡的不同。碧绿的枝叶,娇嫩的竹林,如温婉的姑娘一样迎着游人;习习的风,夹杂着一股梨子的味道,直沁心扉;路边的野花依然顽强地开放,搔首弄姿地像是在和谁争着取悦恋人。我抬头望望,山路弯弯就像人生,一会儿平坦,一会儿曲折;有时狭小,有时又变得宽广起来,一直向山顶曼延。
我走着,嗅着,看着,又情不自禁地思索起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个人生的终极问题,不禁哑然失笑。
一阵袅袅的禅咏声,将我引向了茂密林中隐现的一座庙宇。往庙堂里望去,黑压压满满一堂的人。我没有信教,但一种神圣的气氛渗透着,促使我也不由得合上掌。闭上眼睛,一边听他们咏经,心里一边念叨着,感谢神明的恩赐,让我一生总是能够有自己的选择,选择了职业,选择了婚姻。现在,我又一次面临选择。而这次的选择,再也不能像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它关系到如何度过我的老年时光。我是否该在55岁后再次策马扬鞭,开辟新的天地,去追求诗和远方?
正在苦苦思索,突然,庙里信民们的咏经声像上台阶一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在到达最高音的时刻,戛然而止!我不由得一惊,赶忙睁开眼睛。只见所有的人都头触着地,臀部高高地撅着保持跪拜姿势,殿堂里鸦雀无声。庙堂外的小桥下,两只龟趴在溪水的石头上,挺着脖子像雕塑一样;水里的鱼儿竟也一动不动。
那一刻,心好像被敲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感动在胸膛涌起。这,难道就是信仰的力量。我忽然不忍再看,便转身离去。风,在山林中拂来拂去,树叶发出了沙沙声。
登上一个高坡,向下望去。千年的河水漫漫,宛如白色的绸缎环绕着城市。虽不像大海般汹涌,却也一浪拍打一浪,滚滚向前。细细密密的巷子穿插着连接,仿佛一座无解的迷宫。人们步履匆匆,在这个迷宫里醒来,踏去。望着工作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曾经风雨和欢乐纠绕,循环往复,岁月倥偬。是否真的应该离开它?我知道,远方,就如那河水遥遥,不仅有诗,可能还会有艰难险境,更有可能孤独终老。我伫立了好久,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情景:自己提着行李从机场出来,在陌生的城市中徘徊,也许是深夜,也许是黎明。
一队身着黄色长袍的僧人迎面而来。或许是看到了我额头上的汗珠,其中一位停下来拿出水壶,倒了一杯热热的红枣汤,碰了碰我的胳膊,说了句:“把枣子也吃下去。”就踏着沙沙的步伐走进了密密的森林。
枣,红红的。我从杯子里把它取出,托在手掌上,仿佛感觉到怦怦跳着的初心。
日头已经转到晌午,肚子开始咕咕叫。山顶的云朵,抹着奶油的乳色,托着太阳的金黄,宛如大大的生日蛋糕在眼前缓缓飘过。我伸着脖子看云,咽下一口唾液。不由得想,今天的生日,会吃到什么吗?以往的生日宴,一家人围在桌旁,大餐,小酌,孩子们嘟着嘴抢着吹蜡烛。最爱的还是外婆做的打卤面。外婆说,生日要吃喜面,象征着寿命长长。我每次就小心翼翼地挑起面条,生怕它们断了。想到这,我抬头望望天际,好像那边住着外婆。
“喂,这位女士,”一个苍老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着实吓了我一跳。转过身,一位老婆婆站在我的面前。她身穿一件薄荷色的外套,皮肤白净,眼神清澈,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一双筷子。
“这……”我疑惑地看着她,心砰砰跳,自己都能感觉得到脸上的古怪表情。眼前,是满满的一碗面条。
“嗯,吃吧,庙里的斋饭,趁热吃。”她冲我点点头,又把碗朝前递了递。我下意识地接过筷子和碗,一时说不出话,恍如身处神间。我端起碗,拿到嘴边,又放下。碗里酱色的汤漂着翠绿的细葱末,柔滑的面喷着香气。
老婆婆满脸慈笑,“天高路远,吃饱了好赶路。”说完,她迈开了脚步,沙沙的,像风吹树叶一样,消失在密林中。
赶路?我呆住了。这两个字像波涛在内心翻滚。
我找了块石头坐下。临近的一棵山茶花树,伸出枝头敲打我的肩,好像要诉说什么。我抬起胳膊拿掉树枝,随便做了个手势,把目光又投向远方。树的语言,我似乎懂了。
下山的路,很陡。进入市区后,幽静像鸟儿一样飞了,满目都是挤挤撞撞的人群。一个粉色的塑料袋,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又忽忽悠悠地飘远了。我机械地挥挥手,像是与谁告别。没有人看我,也没有叮咛。人们都是急匆匆的表情。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从这座城市中退缩。
……
“女士,您要点些什么?”咖啡店年轻的服务员站在面前,亮亮的眼睛。我转过头,从回忆中拉出来,手放在粗橡木桌面上,摇摇头,又歉意地笑笑。
淡蓝色的窗帘挡住了阳光。屋角的半圆型台子上,有个男人坐在高凳子上,一只脚踏在地面,另一只脚踩在凳子的横梁,身边放着一把吉他。射灯的光影像袍子一样笼罩着他,面容显得自信而笃定。我欣赏似得盯着他,仿佛不是在打量一个男人,而是在端详一幅画像。他发现了我的目光,没有回避,伸手将台上的立式麦克风调整了一下,突然说:“我为这名女士唱首歌。”
他俯下身拿起吉他,随即就拨动了琴弦。立刻,低沉而悠扬的旋律流淌起来:
人们说,
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
他目光坚定,表情认真,充满柔情。
我惊呆了,这不是加拿大民歌《红河谷》么。一时间,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听到的是,内蒙古家乡的马蹄声,课堂里学生的提问声,还有山路上沙沙的脚步声。脑海中充斥着一幅幅画面。在这令人倦怠的午后,这首古老而忧伤的歌曲,被那个陌生人,那个摇动着长发、低声嘶吼的陌生人,用最纯净、最亲切的声音唱出来。我还看到,另一个女人打开了门,门口是一枝摇曳的山茶花,还有那凄凄凉凉的街道,空无一人。
我站起身。尽管满屋都是陌生人,我还是陶醉地舞起来。而那位歌手,这时也弹起了欢快的曲子,配合着我的舞步。
一曲完毕,歌手放下吉他,到柜台里拿着一个杯子,走近我,“请你喝一杯吧。” 他从容地递到我手里,“梨汁。”
“离,汁?”我低声惊呼。想起了晨林中的梨味,自由飞翔的鹊鸲鸟,热热的红枣汤,和香喷喷的面条。这些,即是生命中神奇的生日礼物。心潮,从纷乱的犹豫中沉静下来。这时,天空撒下余晖,透过窗帘,把房间里照得通红,通红。
我走到门口,朝所有的人点点头,闪进了傍晚的街道。路灯托着长影,一明一暗、一暗一明,仿佛隐喻着人生,长缩短伸、变幻莫测。管它呢,我笑了,人生能有几回搏。
天空挂着明月。山上的那位婆婆,就在月亮里。她慈笑的眼睛,像是夜幕中画出的一道闪耀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