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住着祖孙三代。大爷瘦高,中风后遗症,每每见着,碎步蹭蹭,似鞋底粘胶,离不开地。间或端坐对楼檐下,目视人来人往。
奶奶每每亦步亦趋,看似康健,头发灰多白少,小福之态,甚是和蔼安逸。
某个休息日,我着一件活泼的粉色休闲卫衣,在檐下等快递。
奶奶走过来靠近我。
“住几楼呀?”
“一个人住?”
“有对象吗?”
她大孙子,是个年轻帅小伙。打过几次照面,年龄不详,未有交流。
早晨上班时,他们就在楼下练步。晚上下班时,他俩一般在房间看电视。大大的液晶电视,依墙摆在二手老漆木桌上。奶奶弓腰依在桌旁,头微仰。大爷靠在另一面挨墙的沙发里。两人一远一近,跳动的冷冷的光线洒向暗黑又安静的房间,但电视里再多彩的画面,再精彩的剧情,也丝毫缓和不了充斥到角落的苍白。
偶尔在早上见到这屋子里的中年夫妇,见着时他们在吃早餐,碗里盛着鸡蛋面条。也见过一两次,一大家子围着圆桌吃晚饭的情景。
一天早上,那中年女子往一个小拖车上装一些家什。晚上,我再回住处时,一楼就空了。
头几日,我总还有意无意把视线落在这空空的屋里,也会淡淡的想起这一家子,想起早晨的亦步亦趋,想起那个休息日的靠近。
对于大多数长辈,我心生一种天然的亲近,每每想报以热烈甜美的微笑。年岁渐长,这热情也变得迟疑和收敛。可是一朵花,怎么可以犹豫要不要绽放呢?
有一种老年人,却让人亲近不起来。
他每天坐着自动轮椅,塌拉着脸,松垮脸皮上每一个斑都透着无趣和漠不关心。他的眼睛枯槁无神,像燃烧怠尽的灰末,目光所至,天地无澜。
不一定是每天的哪个时候,轮椅在前面跑着,保姆在后面骑自行车跟着。他有时候就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转,有时候在村子里转转,有时候还跑到邻村去。只有这滚动的轮子,还略微显示出这还是个有想法的人。
他穿着浅色的淡花睡衣,他腰上吊着一个尿袋,他的尿袋里装着或多或少的淡黄色的液体。他比这些液体还不开心。
仔细忆起,他还对我说过几句话语,那话简直比鸡鸭鸟兽的话,更难听懂。他叽叽歪歪重复了几遍,我努力了也没懂得,就害怕的走了。后来再见到,远远的我就想躲开。
每次见到他,都没什么可新鲜的,甚至我在心头诧异,这老头,还在呢?还在呢?还在呢?
有一天晚上,我去小卖店,经过老头住的房子。房外面,烧着大铁筒,一些看不出年纪的三三两两,稀稀落落地围着不正经的圈,往桶里加看不清颜色的纸,闪着淡黄色的火光。这火光,比尿袋里面的颜色还淡。
等我远远经过时,看到地上,炸碎后的鞭炮纸屑。心生一念讥讽,好事坏事,人们竟用的都是红纸的鞭炮,怎么不生产出一种白纸鞭炮呢?对于某些人,他拒绝日渐的衰弱,他被迫无奈的西沉,他不想要这虚伪的红色喜乐,他只想把他的愤怒,寂寞,哀怨,不甘,渲泻到极致。
另一天中午,我看到一辆大巴停在足球场的后道上。
今天中午,这辆大巴停在足球场的正门处,差点要堵住出村的口子。车上下来房东的老爸,他穿着黑色的外套,右臂系着白布。
至此,我才发现,我确实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是我房东的老爸的老爸。
我继续匆匆地赶路去公司,又回头望了眼大巴的方向,确定是否他们都穿着黑衣,是否都系着白布。
路过苹果藏身的地方,两小砣密密的蚂蚁覆盖在一只青紫的壁虎身上。
灵魂和肉体的相聚,也是有时候的。到点了,就得走。
肉体要么承载不了苦难,要么承载不了灵魂。只是最终,不知到底是这肉身遁了,还是那灵魂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