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张桂花听见丈夫发出轻微的鼾声,她把手慢慢从他背部移开,目光落在床头矮柜上。她从半拉开的抽屉里瞥见一个月来堆得小山似的住院费用明细,中间夹着一张早晨护士递来的续费通知单,泪水和怒气一下子又从眼睛里冒出来。她怕丈夫看见自己伤心,于是悄悄从床沿上挪开身子,出了病房,来到过道的楼梯口处。
她掏出手机,准备再给县住建局局长吴大志打电话。这是她今天第十次给吴局长打电话,前九次都通了,一直没人接。
这次电话也通了,但手机里传来的是忙音:“你好,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于是张桂花就先挂了。隔了一分多钟,她再次拨打了吴大志的手机号码,依然提醒对方正在通话,如此三次。第四次终于通了,但没响三声就被摁掉了,电话那头又传来忙音:“你好,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这让张桂花很是气愤。她原以为前九次没接,或许是手机不在吴局长身边,或许因为重要事情手机被调成了静音,吴局长没听见。显然,她替别人善意的着想被电话里的忙音给击个粉碎。
张桂花气血一下子涌上脑门,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差点坐到地上。还好她一只手抓紧了楼梯护栏,她靠在护栏上休息了两分钟,感觉身子不晃了,便慢慢地拖着步子把铅球一样沉的身子移进病房。她感觉自己也病了,但她嘱咐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她还要照顾好自己的丈夫,她必须坚定地为丈夫讨个明白说法。
她丈夫名叫胡来,一个地道的农民,今年65岁。因张桂花一胎流产,导致丧失生育能力,至今没留下一儿半女,为此张桂花总觉得对不住丈夫,但胡来从没计较过,一直对她呵护有加。
胡来的名字乍一听,都会让人觉得这人一定不守本分,会干些偷鸡摸狗、吃喝嫖赌、男娼女盗的事。但恰恰相反,胡来一生中规中矩,性情温凉,从没做过坏事。公公当年请算命先生为儿子取名胡来,谐音“福来”,希望福气盈门,福气多多。可事与愿违,胡来从小命途多舛,灾祸不断。这次直接从工地脚手架上掉下来,颅内大面积出血,全身多处骨折,差点丢了性命。
胡来自出事那天下午被工友抬上救护车,送进ICU病房,第五天才睁开眼睛。医生告诉桂花,说不是男人身体素质好,早见阎王去了。桂花听了又惊又喜,不停地双手合十,祈求上天保佑,又拉着医生央求,请医生千万治好丈夫的伤病。
这期间,施工方派了个代表,与小包工头李师傅第二天才来到医院。施工方代表姓王,挺着个六个月大的啤酒肚,戴了副墨镜。张桂花听见王老板责令李师傅交了一万元住院押金,并给李师傅小声出了个主意,叫病人医疗费从农医保走帐。李师傅听了连连点头,那天送走王老板后,从此再没现身。
一个月过去了,丈夫总算保住了性命,但医药费一天天往上涨,这急坏了桂花。她东奔西走,忙里忙外,一面照顾丈夫,一面跟施工方谈医药费及后续赔偿事宜。她先是找到李师傅,桂花认定丈夫是李师傅带出来的,应该由他负责。后来经过李师傅及其他同村工友的解释和劝说,她明白了大家都是在为施工方王老板做事,于是又去找王老板,老板躲着不见,只派了工地上一负责人交涉此事。工地负责人敷衍她说工地上把事分包给了李师傅,李师傅找的人工资由李师傅发,发生工伤也由李师傅承担。张桂花听了又觉得有理,于是又转过头来找李师傅。李师傅没办法,领着张桂花去当地人社部门咨询,得到回复说“因老胡超过法定退休年龄,与建筑单位很难确认劳动关系,认定工伤可能性很小。”,张桂花听了,当天晚上背着丈夫躲到卫生间大哭了一场。
兜兜转转一大圈,张桂花一下跑医院,一下跑工地,一下又跑政府部门,还要不停地向亲朋好友为丈夫筹集医疗费。她像一头瘦弱的小牛犊,拉着铁犁不停地在田间地头转圈,更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飞,四面碰壁。最后,经同一病房的好心人出主意,说这事直接找施工方主管部门住建局反映,如解决不了就找信访局,再解决不了就找县委书记上访。
张桂花听着有理,便铁了心找住建局。谁知一连三次去住建局吴局长办公室,都吃了闭门羮。不是开会,就是下企业调研或外出招商。张桂花问办公室要了吴局长电话,第一次拨过去通了,电话里吴局长清楚地说过会调查清楚此事,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当时,电话挂了,桂花还对着手机不停地说“谢谢局长大人!谢谢局长大人!”。可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丈夫还躺在病床上,医药费已花了十五六万,过两天还要做一次开腔手术,处理盆骨粉粹性骨折,需要一大笔钱,医院又在催,说没钱不能如期做手术。
张桂花越想越气,她准备下午去信访局,她不相信没人管这事,也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
下午一点整,张桂花就来到信访局门口。门卫是一位比她年龄还大的农村妇女,告诉她要二点半才上班,并给她倒了一杯水,叫她慢慢等。张桂花很感激,她接过大姐手中的水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个精光。近一个月来,她似乎没有时间这样尽情地喝过一杯水。
一点半,张桂花就见到了信访局局长李为民。张桂花一听这名字,心里便燃起了希望。
李局长身板健壮,面容黝黑,人长得像名字一样,一身正气,一心为民。每天上班他都第一个到办公室,下班最后一个走。他端着一脸的微笑把桂花让进办公室,亲自重新为桂花倒满水。桂花没舍得丢掉刚从门卫大姐那接过的套了双层的一次性纸杯,她决定带回医院给丈夫当吃药喂水的杯子。
李为民详细地询问了桂花上访事由,并时不时做了记录。看到张桂花一脸的茫然和鼻翼两边深陷的凹洼处隐隐溢出的乞求的眼神,一阵悲悯潮水般泛过他的心脏,眼泪差点掉出来。
二点二十,李为民跟吴大志拨去了电话。电话响了三声,被摁断了,像上次张桂花最后拨通的电话情景一样,电话那头传来忙音:“你好,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但这次,两秒过后,李为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正在开会,稍后联系”。
李为民脸上微微一笑,正准备再拨打吴大志电话时,信访局办公室孙主任敲门进来,说县委书记曹海瑞到了。李局长猛然想起今天是书记信访接待日。
李为民把张桂花的信访问题安排在第一个,向曹书记原原本本作了汇报。
曹书记听后,一脸的气愤,吩咐李为民再次拨通吴大志的电话。这次,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挂了。两秒后,一条信息又传了过来:“正在开会,稍后联系”。
曹书记一看见这几个字,气得差点要捶桌子,他耐住性子,在自己手机上把吴大志号码翻找出来,摁了过去。
这次,一声响铃还没响完就接通了。
“喂,书记您好,我是吴大志,请问有什么事吗?有什么可为您服务的,请您尽管吩咐,……”
“大志啊,你现在在哪里,怎么刚才为民跟你打电话,你总是挂掉?”,曹书记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吴大志的话。
“哦,书记,刚刚我在开会,不方便接!”
“那现在怎么方便啦?”,曹书记提高了嗓音。
“书记,这不一样啊,您找我肯定有大事要事。”,吴大志还是一幅油腔滑调的语气。
“那我问你,你今天参加什么重要会议?”。
“安全生产呢?县委分管安全生产的赵副书记也在”。
“安全生产?”,曹书记一听见这四个字,气更不打一处来,他全然没顾及到身边的李为民、孙主任、张桂花和一同来的县委办梅主任,对着手机就吼开了:“什么安全生产,你现在就跟赵副书记和市局领导请假,下班前必须赶到信访局来!”,说完砰地一声把手机拍在桌上。
胡大志一头雾水,一脸惊恐,他急急地走出会场,不停地拨打曹书记的电话。
电话那头一直传出“嘟嘟嘟”的盲音,曹书记的电话摔坏了。
三个月后,当地纪委介入。吴大志因群众举报违规插手专项工程,收受他人礼金礼物,贪污受贿等违规违纪行为被双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