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近二个月没回乡下老家看望父母了,今天是周末,又恰逢一季金秋缓缓而来,更遇着妻子主动提出承担一日家务,爱静且怀旧的我,自是不肯放弃这天赐良机,一大早便独自乘车到达了村口。
现在交通确实方便,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步伐的加快,公路早已实现了村村通,水泥路面也都连到每组每户,公交车直接通到家门口。
我提着一袋水果、二斤菜从公交车下来时,村庄才刚刚醒过来不久。
一切都是安详的样子,近处的小溪依旧潺潺而过,旁边的水稻田已铺满金色,稍远处低矮的群山如一只只爱犬,静静地趴在村庄四周,守护村民们的安全。
此时,东边的那道山坳,阳光像金子般淌进了村子。头顶的半轮明月,正如一片薄薄的玉,镶在清澈碧蓝的空里,要给早起的村妇当一面透明的镜子。
我奢侈地对着镜子用手指当梳子,再次梳理了自己间杂着白丝的头发,这是今天我第二次整理头发了。
面对村庄,面对生我养我的故乡,面对爱我和我爱的一切:静美的,优雅的,婉约的,豪放的,甚至悲凉的,我必须以一种干净的容颜面对它,我必须用一种虔诚的态度朝见它。
我淌着没靴的阳光向自己的房屋走去,一路上,我盼望着能遇上小时的伙伴。
但尽管我极力放慢自己的脚步,尽管我在几株紫薇花前用手机一再让喜悦在朋友圈里暴光,尽管路边窃窃私语的豆角先生、丝瓜女士要拉住我搭讪,尽管一群麻雀要拦住我的去路,询问我城里的信息,……,我仍旧只遇见了二位早起的老人:一位是我房下的老堂哥,一位是我的邻居阿庆审。
到达家门口时,父亲还没起床,母亲刚从灶台上摸下来。
母亲见一个影子在门口晃动,口中喃到:“他爹,你不是不舒服吗,起这么早干什么?”
母亲把我当成了父亲。
我一下子扑上前去,抢过母亲的手捂到脸上,泪水奔涌而出。
“姨(我们当地喊母亲为姨),是我,你的五儿”。
“父亲怎么啦,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急切地问道。
母亲见是我,忙抽出手掌,又快速抓住我的手,一脸惊讶又满怀欢喜的说:“你怎么回来了,你听谁说你父亲病了?”。
没容我回答,她又抢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最近几天手和脚有些肿,没多大事,在镇里买了几包中药服,现在好些了,是个懒病,躺几天就好了,别记挂心上”。
“大老远的,你跑来跑去不方便,就没告诉你们,你还好吧,小孩都还好吧?……”。母亲总是这样,每次一见到我,不容分说地会抢去我的问话,也不许我作答,只是一个劲地把话像梭子炮似的向我砸来。
我早已被母亲的询问砸得胸口发闷,两胁生疼,泪眼汪汪。我后悔来之前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故没打个电话的决定;后悔为什么平时不勤打电话问候父母安康;后悔为何当初屈服父母不愿住进城里的执拗而导致无法日夜相守的缺撼;后悔已为人父的我还如此粗心,竟能悄悄地忽略母亲耳聋的事实和视力日渐衰弱的境况,允许她与同样渐渐憔悴的老父亲独自在一边相守着老去。
母亲被我眼中掉下来的一颗滚烫的泪似乎“电”了一下。
“五儿,你怎么哭了?”
“姨,我见到您高兴呢!”,我反过来又把母亲的手抓住,顺势在衣襟上擦干了那颗泪水。
此时,父亲早已听到了我们说话,披着一件秋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脸上堆着大块的微笑。
“爸,您先回床上躺着,您老哪不舒服?”,我此时有些明知故问,内心充满愧疚,但一心要坚定地扶住父亲,把他往房里推。
母亲提着刚被我放在门口的菜和水果撵了进来,蹭到我面前,用另一只手扯住我的袖子,怪我道:“回来看看就行,干吗要买这么多东西?上次你买的肉还在冰箱里没吃完,这些水果我们咬不动,你等会带回去吃”。
“姨,你们干吗这么省,又不是吃不起,东西放久了会坏的,坏了再吃会生病的,一生病又要花钱呢”,我言语里有些埋怨母亲。
“你姨就是这样的人,好的东西非要留到坏了才吃”,父亲跟着埋怨了一句。
母亲一听说又要花钱,便赶快顺着我的话说:“马上吃,中午就把这块肉一半炖,一半烧了”。
这可是我买回来孝敬父母的呀,母亲却大大方方地做了个主,说完,她便提着那块肉挪进了厨房。
她迈进厨房的瞬间,险些被脚下的一只小黑猫跘个趔趄,吓得我冒一身冷汗。
我赶紧暂时丢下父亲,前去赶那只小黑猫。
母亲却安慰我说:“没事的,我看见它了呢,小黑猫很乖,知道你回来了,要跟我一起做好吃的”。
听母亲这样说,我抬起欲踢的脚像被点了穴,一时定在空中,好半天才慢慢放下来。
假如我那一脚踢出去快了点,一定会重重地踢在小黑猫身上,小黑猫一定会发出凄切的叫声,这叫声又一定会丝丝汇入母亲苍老的耳器里。
她已很久听不清喜悦,但一定能听的见慈悲。
我断然不敢想像母亲听见这叫声的痛苦和不安了,我只知道如果这脚踢中了,我将犯下如何的弥天大错:我把父母孤独地凉在一边,并向他们日夜厮守的伙伴炫耀自己磅礴的力量。
我庆幸自己的身子不如当年灵活,庆幸脑子比以前迟顿了一点。
父亲这时已穿好了衣服跟了出来,并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阳光里要我坐,我快速把思绪从小黑猫身上收了回来,从父亲手上接过椅子,把他先摁到座上。
“爸,您歇着,我帮您倒杯热水”。
“不用,我自己会倒,你不知道热水瓶在哪?”
确实,我不知道爸爸喝水的瓷缸在哪,也不知道热水瓶放在了什么地方,我一时有些错颚。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呀,小时候,哪一寸土地不熟悉?水缸在灶台边,碗厨在水缸旁,饭桌在煤油灯下,热水瓶就在碗厨中间的台面上,瓷缸和碗都放在厨门里,……
这时,这些物件去哪了?都长脚了么?它们都不再是我的伙伴了么?它们也似我一样匆匆远游了么?甚至如我一样这么不细心以致生长出炎凉冷漠了么?
“他爹,喝药”,母亲打断了我的错颚,一手端着一碗中药,一手提着一只茶缸,递到了父亲面前。
那只小黑猫也跟了出来,在母亲脚边绕来绕去。
此时,我忽然发现,小黑猫不仅不是母亲的跘脚石,而是她的一根拐杖!
当天中午,母亲端出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一盘鸡蛋炒丝瓜,一盘豆角,一个清炒黄瓜,一条红烧鲫鱼,一盆墨鱼炖肉汤。
这些蔬菜都是母亲一锄一锄种出来的,而这条鲫鱼则是父亲前些日子没生病时在下游的水库中钓到的,至于那些墨鱼,则是过年时我们买回来,他们不舍得吃留到了现在。
而那二种做法的肉食品呢,我当天买得全做了汤,那红烧的一碗,竟是母亲把冰箱里的一块醒了冻,放了红糖慢慢焖着,端在我面前。
在母亲眼里,为了儿女能多吃一口,食品是不会多,也没有保质期的。
那餐,我足足吃了二大碗饭,那盘红烧肉被我消灭了一半。其中,有一小半被我偷偷喂给了桌下那只小黑猫,一是我要向它对我的鲁莽而深表歉意,二是我必须向它示好并致敬。
我要向一切美好致敬!
是的,向一切美好致敬,向勤劳致敬,向勇敢致敬,向淳朴致敬,向友爱致敬,向包容致敬,向忠实致敬,向父母不折不扣的担当与奉献致敬,向父母从不缺位的“扛”起责任和爱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