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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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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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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打铁和他的小儿子

这是发生在赣北乡村一个真实的故事,孙打铁一家正准备高高兴兴地过小年,却因为小儿子孙发昌嗜赌成命而中断,继而引发一系列的事故……

                                       一 冬至祭祖


2018年冬至那天上午,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孙发昌披着一件雨衣,右肩扛着一把锄头,右手握着一把毛草刀,左手提着一个竹篮子,独自一人来到父亲孙打铁的坟前。篮子里整整齐齐躺着几个碗碟,碗碟里又规规矩矩地摆着水果、鱼、肉、馒头等祭品,祭品中间赫然立着一个酒瓶子,是一瓶五年四特。

今天,他以一岁的女儿感冒为由,把妻子留在老家的堂屋里,让她一边照看女儿,一边跟老母亲说说话。其实,他是不想妻子在身边,不想让妻子看到他上坟时伤心欲绝地哭鼻子抺眼泪。前几次,妻子非要跟着来,他又不好拒绝,这一次,他找到了理由,硬是没让妻子跟来。

孙发昌先用毛草刀把坟前的枯草杂树砍了一遍,依照坟包拱起的形状砍出了他认为足够的空间才歇下来。他环视了一下这个刚刚清理的空间,感觉父亲不再局促,至少不窒息了,脸上才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笑意。因这笑意是在一种极度悲伤的心情里产生,就如同一粒微尘沉入暮色里,无影无踪。接着,他把毛草刀斜倚在墓碑右前方的一棵柏树边。

在安葬父亲的时候,家里人请风水先生发现了这块宝地,正处在半山腰靠上一点,周围正大大小小挺立着几株柏树。风水先生告诉大家,民间有种传说,有一种恶兽,名叫魍魉,性喜盗食尸体和肝脏,每到夜间,就出来挖掘坟墓取食尸体。此兽灵活,行迹神速,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但其性怕柏,所以古人为避这种恶兽,常在墓地边植柏树。

当风水先生把民间传闻一说出来,孙发昌一家老老少少都觉得这块柏树地是上天赐给他们的,似乎失去亲人的悲痛一下子减轻了一半,因为大家都觉着死者可以得到安息,甚至在另一个世界会过上好日子。

孙发昌放刀的时候很小心,他把刀刃向外,只让刀柄轻轻挨到柏树一点点。随后,他就拿起锄头开始清理坟墓旁边的枯枝败叶杂草碎石,他要让父亲觉着宽敞,因为他父亲活着时就是一个宽敞的人。

清理完这些后,他开始往坟包上填些松土,他感觉这几年父亲的身体长大了一些。坟堆上的一些不知名的草长了枯,枯了长,一层摞一层的,像父亲活着时穿的一些破旧衣服,那些衣服如眼前的这些草一样,不知是什么牌子,叫什么名字。

但他知道,父亲一辈子没穿过名牌,想到这,孙发昌的鼻子一酸,两颗眼泪飙了出来。

他往坟包上填一下土,就用袖子拭一下眼睛,拭着拭着,竟低声啜泣起来。他怕这啜泣会越来越急,最后会演变为呜咽和嚎啕大哭,导致他无法完整做完祭扫活动,于是,在他连打几个“呃呃”的时候,他直起身子扶住了锄头,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

等情绪稍微平稳些,他就把碗碟从竹篮里取出,在墓碑前的空地上一字儿排开,然后把所有的供品摆好。他知道父亲喜欢吃苹果,于是多买了些,放在中间,垒得高高的;他又知道父亲总吃鱼头和鱼尾巴,以为他喜欢吃,于是把鱼头对着父亲;他还想起了父亲一口气能吃十来个馒头,所以,这次他回乡从镇上买了一大袋……

他越想越多,但他知道,他现在想再多也没有用了,父亲再也享受不到这些美味了,当他想到这一点时,泪水又一次簌簌地往地上掉。

掉着掉着,他突然感觉没有心思也没力气站着了,于是,扑通一下跪在墓碑前,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不停地叩头。喉头一动,声音瞬间像决堤的洪水,“哇”地一声喷涌而出:“爸,对不起,不孝儿子给您请罪来啦,您捶我吧,捶我吧!”“爸,儿子对不起您,您老活着的时候,我不仅没让您享一天清福,还总是叫您担心受怕,惹您生气,爸,您捶我吧,我该打,我该死!”“爸,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有资格做您的儿子,让我替您去吧,让我来世做牛做马再服侍您吧!”孙发昌越哭越急,越哭越凶,最后他干脆把头埋在地上,哭声像一阵阵雷声,从喉腔里滚出来,像电波一样穿过弯曲的身子向脚边流去,又延着柏树送到天上。几只乌鸦被吓得飞走了。

哭了半个多小时,孙发昌觉得把一切都哭出来了,自父亲去世的那一年起,他都没这样痛快地哭过,甚至在送父亲上山的那一次,他都没有哭得这样通透,这样酣畅。

这一次,他算是真正地哭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毫不保留地哭着。他不仅哭父亲,哭父亲一生的坚强、忠厚、仁慈,哭父亲一生的小心、谨慎和磨难,更是哭自己,哭自己过去的自私无知、无能懦弱,也哭自己后来打工途中一路遇到的无助和委屈,哭自己终于成功了,现在是一家上市公司老板,但老父亲却只能享受阴间的冥钱,哭自己的“子欲养而亲不待”。

最后,他把带来的那瓶五年四特酒一下子拧开盖子,全部洒在了碑前。他用尽最后一点声音哽咽道:“爸爸,请喝酒吧,儿子为您带来了最喜欢喝的四特酒,你逢年过节才舍得喝的酒……”


                                        二 过小年


时间回到2012年腊月二十三这天中午,孙打铁一家准备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小年。从一进入腊月起,孙打铁就与老伴钱金花忙开了,腌鱼、腌肉、灌香肠,到街上购买了花生、瓜子、糖果等年货,还为几个孙子和外孙女每人买了一件新衣服,又顺便买了几个红包,准备分年夜饭时给每个小孩子包一百元钱。

孙打铁早先的名字叫孙光坤,名字听说是村里一位教书先生给取的,寓意为一辈子光明磊落,日子通亮发达。

孙光坤一天学也没上,自然光坤这个名字也就从来没有写在作业本一起交给老师批改,他也无需知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有多少笔画。老人叫他光坤,他“嗯”一声,小伙伴叫他光棍,他也“啊”一句。

他认为坤与棍是一样的意思,甚至认为棍更具有舞刀弄棍的英雄气概,所以,每当别人叫他光棍时,他的嘴咧得更大,一大坨笑容就从脸上滚落下来。

十二岁那年,光坤跟着一个铁匠师傅学打铁,打着打着,就把名字叫成了打铁。乡亲们叫得习惯,自己也听着亲切,于是打铁就成了现在的名字一直没改。即使后来没铁可打,但打铁这个名字就像一把锤头,一锤锤敲进人们的口碑里,再也没办法改口。

打铁是河南新乡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因战争和饥荒随父母逃到赣北的一个小村庄,后与当地的钱金花结婚育子,开枝散叶开来,养成了一个大家庭。打铁脾气有些急躁,又有些犟,因为常年打铁的缘故,一脸的黑包公像,村里小孩都有些怕他。

但他秉性善良,人也老实,从不欺负别人,还总是趁着没铁可打的时候帮东家收收稻谷,帮西家捡捡棉花,因此,十里八乡,人们都知道打铁是一个热心肠人。

打铁的父母已经离世多年,自己与老伴都过了古稀之年,已经头发鬓白了。他们膝下三个儿子二个女儿,除了小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当时因为没有节育措施,又响应人多力量大的政策,金花生一个,打铁种一个,十多年间生了七八个。听村里老人开玩笑说,金花生顺了,隔壁李大妈等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再赶过去还来得及接生。可由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及物质水平都很差,最后只活下来三个儿子,两个女儿。

2012年腊月二十三这天,大女儿腊梅就从隔壁村赶来,忙里忙外地跟二位老人一起准备小年饭。丈夫罗大毛也是个老实人,一早就把水缸挑得满满的,帮着腊梅洗菜。

儿子孙发兴是长兄,是腊梅手下一个,早年吃得苦多,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后来跟着父亲打铁干了几年没打出名堂,倒是打出了一付健壮的身子骨。发兴结婚一年后就与父母分开住了,先是租了同村人一间茅草屋住,后来在村头盖了一栋一层楼的红砖瓦房。虽然只有一层,但红砖青瓦的,又通风又敞亮,比老父亲这间一半泥墙一半砖墙的要洋气结实多了。今天,他也一大早便领着妻儿来到老屋门口,把墙角那堆松树根和株树兜一斧一斧劈得细条均匀,正整整齐齐码了一大堆,像打出的铁块一样规矩。

孙发兴手下跟来了两个妹妹,一个当时就夭折了,一个在五个月里没顶住"被窝杀",在金花呼天抢地的哭喊声里离开了人世。后来,二儿子出生了,打铁要镇住邪,又正好接着大儿子的名字,于是便取名发旺。

发旺果真争气,国家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国内一所名牌大学,如今在省城一所中学任教。今天,他也领着妻儿大包小包地,十点钟没到就把车停在老屋门口。

二女儿孙腊香是小儿子孙发昌手上一个,十四岁便外出打工,后来就嫁在了外省,由于路途遥远,今天也就没有赶回来。

而孙发昌呢,是最小的一个,跟着父母住在一起。自古爷娘疼细崽,又仗着哥哥姐姐的爱护,发昌从小就养成好吃懒做的习惯。书也读了不少年,光补习就补了三年,但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最终大学的门也没向他敞开。

这不,三十多岁了还光棍一个,整日跟着镇上一帮人死喝烂赌。昨天晚上出的门,到现在还没回来,打手机又总提示关机,急得一家人唉声叹气。

大家都围在了桌前等,钱金花从村口第三次退回来,仍没带回发昌的影子。

“妈,小孩子饿了,我们先吃吧,就不等细弟了,今天也不知道他去哪里赌了。”

发兴开了口,一边说一边拧开一瓶四特酒。这酒对孙打铁的口胃,一餐能喝个半斤八两,是发旺这次特意从省城买了二箱回来。

“再等等吧,一家人要团圆才像过年。”

母亲钱金花语气里对发昌虽有些埋怨,但仍然充满深深的溺爱。对钱金花来说,她情愿挨到晚边上开席,也要等到发昌上桌。就如小时候给发昌断奶,嘴上天天说断,可发昌过了三岁的年头,还总把奶头往他嘴里塞。

“妈,您这是有些太惯细弟了。”腊梅跟了一句。

“算了,算了,都别争了,要惯也不是你娘一个人的功劳,你们都有一分。”孙打铁吸完最后一口烟说道,烟蒂都烧出了焦味。

“老二(发旺在男的里面排行第二),你开车到镇上牌铺里去找一下,实在找不到就回来开饭。”孙打铁没等大家开口争辩又补了一句。

“我对镇上牌铺又不熟,要不大哥开车去寻吧?”发旺有些不乐意,但也不好直着反对父亲,只好拐个弯征询老大的意见,看老大有什么反应。

“可我好久没开车了呀!”发兴嘴上虽然这样说着,一只手却早已伸出来要接发旺手中的车钥匙。


                                    三 大哥住院


小车吱溜一声冒起二股青烟便向小镇飞去。每次发旺回来,发兴都在乡间小路上来来回回过几趟瘾。最近,发旺还是端午回的家,都半年多了,手上痒痒的,这次顺理成章逮着好机会,还不过足了瘾。

可当车刚从乡道开上省道不足二公里,事故就发生了:为了避免一只从路边突然窜出的小狗,发兴把车开到离路基七八米高的沟里,车像一只仰面的甲鱼,四个轮子不停地旋转。

当发昌一身酒气,两窝眼角吊着二粒白米大小像螃蟹的眼睛擎着的眼屎,匆匆赶到省人民医院时,一家人已哭成了泪人。

大哥孙发兴正重度昏迷,在抢救室抢救。

孙打铁一见到孙发昌那一双赌红的眼,恨不得一锤子砸下去,砸他个稀巴烂,砸他个叮咚响。可当他举起手要砸时,眼前一黑,顿时倒了下去。

检查结果出来了,二张诊断书摊在发旺兄弟和姐姐腊梅及大嫂陈爱莲面前。

孙发兴:骨盆骨折,肋骨骨折,腿骨骨折,颅内中度出血,多处软组织受伤;孙打铁:低血糖,高血压,营养不良,惊厥。

孙打铁嘴里被塞进一粒糖后很快苏醒了过来,孙发兴却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前医生照例要征询家属的意见并签一系列告知书和协议。医生说要做开颅和骨盆修复内固定两次手术,医生建议手术都要尽早做,如果二次同时做又怕患者身体吃不消,但如果不尽快做,又怕引起大出血。医生说患者这次能保住性命就是天上神仙在保佑,叫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手术费估计三四十万,医生询问在场的家属到底要不要做。

“要做,要做,您帮我们拿主意,我们一切都听医生的。”在场的所有亲人都异口同声。

“但到哪里去弄三四十万元钱啊?”孙发昌此时像从赌博桌上刚抬起头,眯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大家。

“把你肉割了去卖也要救活你大哥,你这个畜牲,你这个天杀的。”孙打铁刚苏醒过来不久,一听到发昌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又要去抓他,想把他像铁沫子甩出老远去,似乎只有这样,他的大儿子才会快点醒来。

“又不是我撞的,你对我凶什么凶啊!”孙发昌此时竟然回了一句。

“你,你!”孙打铁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指着发昌,眼里直冒金星。他似乎回到打铁的那个黄昏,那一次铁星四溅,他由于劳累过度,又连着二顿饭没吃,血糖一下降到很低,当场就晕了过去。此时,孙打铁又急又气,一点力气也没有,再一次软下去,身子跌进腊梅瘦小的臂膀里。

“细弟,你就少说二句行不,你怎么这么不晓得事,平时大家也没少疼你,现在你大哥都成这样子了,你还在这里吵个不停。”大嫂陈爱莲一边抹着泪水,一边头也不抬扔过来几句话。

孙发昌眼皮一搭,脖子一软,一颗头就放回了肩膀上。在家里,他最听大嫂的话了。因为除了母亲,只有大嫂从不怪他,还经常从自己的饭食里扣些零钱给他用,对大嫂的话,他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但这一次,他不知是输红了眼还是喝了点酒,竟在头低下去不过五秒钟,又把那软下去的颈脖子撑了起来,像一只公鸡要伸长脖子对天开啼。

“我不是说大哥,技术不行,又买不起车,还总惦记着开,这不,出事了吧?”

陈爱莲抬起头,惊讶又狐疑地看了孙发昌一眼,她万万没想到平日疼爱的细弟此时能说出这样冷漠的话,她的耳朵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有一道弱电通过。她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当她从发昌颈部突起的一根根青筋里证实自己没听错时,泪水像浪花赶趟一样又推了过来,漱漱直往怀里落。

“你跟我死出去!”啪地一声,发旺一个巴掌打在发昌的右脸上。他已经很久没打过细弟了,小时候打过几回,不是因为发昌顶撞父母,就是因为发昌欺负细妹腊香。

发旺拍出去的手竟没有完全收回来,他半脸怒气半脸惊恐地望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像他第一次打学生时的情景。

那一次学生的家长闹到学校,折腾了三五天。

此时,他突然感觉细弟好像变成了那个学生。

“你打我?你又打我?你还想打我?你打惯了我,你打啊,打啊,朝这里打,朝脑心打,朝疤上打。”发昌被掴一巴掌后,十秒才缓过神来。他像一头野兽一样吼了几声,又像一个泼皮一样把头侧抵给发旺。

他一边用手指着头顶,一边把发旺往墙角里逼。

此时,发昌头顶一块疤露了出来,像一枚生锈的铜钱。这是发昌十五岁那年,坐发旺骑的自行车去看电影的路上摔的,为此,发旺心里总觉有愧于细弟。

经过医生护士和其他病人家属的一番劝阻,一场家庭的怨争最后结束了。发昌被姐夫罗大毛推出了医院门,买了回家的火车票送上了车。


                                     四 拾金不昧


第二天,腊香从外省赶到医院,和姐姐腊梅、姐夫罗大毛、大嫂陈爱莲一起守在医院,二哥发旺和父亲孙打铁则忙着筹集医疗费缺口。

孙发旺到学校同事那里去想点办法。孙打铁就只有回到乡下老家找亲朋好友借了,能借多少是多少,总不能看着医院因缺钱断药。

打铁坐的是从省城开往县城的大巴车,由于心理焦急疲惫,又连夜没睡,从省城一上大巴,不久就打起瞌睡。中途有几次停靠站台上下车,被惊醒过几回。这次,当他最后一个被售票员喊醒,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售票员叫他时,他正梦见大儿子发兴正在痛苦地呻吟。突然被推醒,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座位上站起来,由于动作过快,他眼前一黑,又跌回座位里去。在跌回座位时,他下意识地把双手叉开,尽力把身子撑住。

两三秒钟的时间,他就回复了意识。但此时,他的右手感觉明显被一件异物搁了一下。

打铁往手边一看,是一只黑皮包,鼓鼓囊囊的。他依稀记得是中途上车的一个男人夹在腋下的,他没看清那男人的长相,因为他当时没有心情来欣赏和捉摸身边的风景及人事。

他那时唯一的心思是赶快把儿子医疗费缺口筹集满,他盘算着向河南的大侄子孙发水借二万,向小侄女孙淑贤借一万,向隔壁村的张木工借一万,向本村东头王老汉借五千,向邻居李跟娣借三千……他要一百一千地借,他心里已经准备好了每一份借条腹稿。

况且,他当时想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半眯着眼,甚至打着鼾声想的。

所以,当那个男人上车时,他没心情像打铁一样把铁块翻来覆去仔细研究端详,他只注意那个男的穿一件灰色夹克,鼻上架了一幅硕大的墨镜,上车时,只有打铁身边一个位置空着,那男的就连包带屁股一齐挤了进去。

打铁把那个包抓起来问道:“这是谁的包?”

他一喊出来就觉得多余了,因为此时车上乘客除了司机和一个女售票员,就只有他一人,他也知道包是那个男的,只是已经下了车。于是他摇摇晃晃地一手拿着黑皮包,一手扶着一排排的座位靠椅移到车头。

这时,大巴司机和售票员才发现孙打铁捡了一个皮包,但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于是,大巴司机大声说道:“老头,把包交给我吧?失主到时会找到车上来的,我车上装有摄像头,我要交到公司,登一则失物招领启事,把东西还给失主……”

话还没说完就从孙打铁手上把包抢了去,像马上就要光明正大,敲锣打鼓地去做一件好事。

打铁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车厢里。

打铁本来是想着要把东西交给司机处理的,但经过这一拉一扯,他的犟脾气给拉扯出来了。打铁心想:天下也没你这种抢功劳的吧,再说,谁能保证你会不会把包交给公司?你这辆破车到底是公司的,还是个人承包的?

打铁心中疑窦丛生,于是他又一下子把包抓住,往怀里拉。

经过一阵子左拉右扯,嗞地一声,皮包拉链开了,几大沓子红票子从皮包里滚落下来。

“啊,全是毛爷爷!”司机的眼睛一下子像灌满了水银,见到一捆捆的毛爷爷,光芒四射!

一清点,整整二十捆,一捆一万,整二十万!

司机、女售票员与打铁这辈子谁也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现金,等清点完,三人同时怔在了那里。有几分钟,谁也没开口。

“老头,见者有份,我们分了吧。就你我她知道,谁也不会晓得,我刚才是骗你的,车上没有摄像头,上面查不到,万一失主找过来,只要我们死不承认,一定可以瞒过去的。”大巴司机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你一捆我一沓地要分钱。

司机以为张打铁一定会接受他的建议并感激万分地从他手中接过一份儿。但当他把第一沓递给孙打铁时,打铁并没接。他抬起拨浪鼓一样瘪平的头望向打铁,想一探究竟,却从打铁二道炯炯有神的目光里看见了火星四射。

司机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老头,你怎么啦,钱这么好的东西都不要?还是你想独吞?”大巴司机见打铁怒睁着眼,一块块黑肉在额前凸起,把语调稍微压了压。

“这些钱我们不能要,也许是别人的救命钱呢,我们一起送到派出所去!”这是孙打铁自几分钟前喊出“这是谁的包?”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话朴实的像铁沫子,砸在窗玻璃上叮叮作响。

“你傻啊,你这辈子估计都没存这么多钱吧,这是天上掉馅饼啊,是你前世做了好事啊,……”大巴司机用了几乎煽情甚至恳求的语气想做通孙打铁的工作。

“确实,我目前二万元钱都没存着,我大儿子还在医院等着钱去救命,可我存着了良心,存着了党性和规矩,这钱我不能要,你们也莫想打它一分钱主意。”孙打铁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是党员?”司机追问。

“是的!”打铁坚决地回答道。

“我也是党员。”司机接着说。

“你刚才那番话也配做党员?”打铁冷笑了一声。

司机一时语塞。

“别再说了,还给我,或者我们一起交给当地派出所,你要敢强行霸占,我就报警!”打铁文化虽然没有,但凭他多年的打铁生涯,南来北往的人说的、笑的、闹的,听也听出了很多人生阅历。

他把“报警”二字一说,大巴司机手抖动了一下,一沓钱从手心里翻出来,跳在了脚下。随即,他便对老头子吼了起来:“你这老头子是不是有病,在我车上还敢横,这大把年纪了,一头白发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刘大姐,快把他推出去,我们一起把钱交到公司去!”

女售票员不知是不是怜悯老头子的一头白发不忍动手,还是被老头子黝黑的面容和铁沫般的话所吓倒,反正她还像刚数完钱时候的那个样子,怔在原地一动没动。

司机见状,火气越发上来了,他“腾”地一下准备从座位上站起来,结果因安全带没解开,又被弹了回去。

于是他用右手来解安全带,可此时,孙打铁一只手压住了他的手背,并像铁钳子一样把他的手紧紧箍住。

这是两只手的较量,一只年轻的手,光鲜水亮而带些油脂味,另一只则青筋交错,布满褐斑,像一截枯松。

“哎哟哟,哎哟哟……”年轻司机一边用另一只手想来掰开打铁的手,一边嘴里不停地求饶,疼痛的泪水像小孩子耍玩的水枪里的水,一下子飙出了眼眶。

“这事你得听我的,我们一起把钱包送到当地派出所去,小刘也跟着去做个证人,不然……”打铁从刚才司机的命令里知道了售票员姓刘。

“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司机没等老头说完,鸡啄米似地使劲点头,好像想通过点头分散注意力,减少手腕的疼痛。

打铁松开了手。他刚才把司机的手当成了一把铁锤子,他有好些年没握铁锤子了,这一握,竟然把积攒十多年的力气一下子使出来,差点把年轻司机的手掐断了。

“你把钱全部装进包里,一分也不能少,不要跟我耍滑头,玩阴招,更别跟我使力气,我打铁出身。”孙打铁见大巴司机老实了,随口补充了一句。

大巴司机于是一沓一沓把钱又往黑皮包里塞,每塞一沓,都望一眼老头,又望一眼刘大姐,心想:“放进去?”

刘售票员似乎是在看一场微型电影,被影片中某个精彩镜头感染到或被吓到,中了邪一样站在原处,呆若木鸡,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

“脚下还有一沓!”孙打铁见司机准备拉上皮包拉链,提醒道。

司机摇摇头,把最后一沓百元大钞捡起来,毫不情愿地塞了进去,在塞进去的那一刻,他使劲地住里一推,似乎要把老头也塞进去。

二十分钟后,他们提着皮包走进了当地城镇派出所。售票员刘大姐跟在打铁身后,大巴司机抢在孙打铁的前头冲进所长办公室。

当做完笔录,三个人被所长送出来时,大巴司机跟着所长追问:“总该有点奖励吧,我们一分钱也没藏着掖着,总要给我们一点奖励吧,哪怕一千二千也可以呀。”

所长一个劲地往外送,没理他。

孙打铁误了回家的车点,所长决定亲自开车送打铁回乡。

在警车到达打铁屋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断黑。孙发昌一见到警车,以为是抓赌的,向橱房里闪了进去。等到二嫂把司机和父亲迎进堂屋,才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所长安慰了打铁一家,又询问了一下困难,最后从自己口袋里翻出一千元钱,硬塞给打铁,饭也没吃,开着车驱着暮色赶回了县城。

第二天,县新闻媒体中心记者了解到此事,以"拾金不昧孙打铁,儿子治病正缺钱!"为题对这一事迹进行了广泛宣传报道,并一度成为热搜新闻。

于是有社会热心人士纷纷发起募捐活动,一时活动四起,爱心汇聚,短短一个星期,打铁一家就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爱心捐助三十多万元,仅当地乡贤组织就捐了十五万多。

孙打铁一次次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捐款时,感慨万分,老泪纵横……


                                           五 逢凶化吉


大年三十这天,家家户户都准备着年夜饭,过一个团团圆圆的年。孙打铁一家却守在了医院,孙发兴要做第二次手术(修复骨盆骨折)。

当天一大早,一个戴墨镜的汉子赶到医院,把三万元钱交到孙打铁颤抖的手里。当汉子摘下墨镜,孙打铁这时才发现他的左眼深深凹了进去,没有一点光出来。

中年汉子介绍说,那次自己筹了二十万元钱等着去工地发农民工工资,他说自己是一个小包工头,上面的大包工头跑路了,自己招来的这些农民工要回家过年,于是东拼西凑借了二十万,准备先解燃眉之急。那天下车走得急,把包给忘在车上。还好是被打铁叔捡到交给派出所,包的内夹里有自己一张名片,第二天一早所里小张就通知他去认领。

那个上午,中年汉子陪打铁说了很久的话。孙发昌坐在一旁偷偷地看着,他发现汉子的右眼时常闪着光,而左边的那窝也有一股细细的溪水流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掉,他的心猛地一震。而当他又想到平日里吃吃喝喝的狐朋狗友这次一分钱也没捐助时,被酒和赌具禁锢了几年的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他一扭身,躲进病房的卫生间,小声啜泣起来。

当孙发昌从卫生间走出来,大家都一齐向他看了过去。发昌“扑通”一声跪在父亲和大嫂面前,他把头深深埋在打铁的怀里,像一个孩子顶着父亲苍老但厚实的胸膛,不停地抽泣。

孙打铁抚摸着自己的小儿子,恨意一下子消得无影无踪。对小儿子,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当儿子一旦醒悟并承认错误,他的心便一下子软下来。

他感觉儿子这次一定能变好,变得像他大哥一样坚强仁爱,变得像他二哥一样睿智善良,也变得像自己一样坚强不屈。

两个月后,孙发兴出院了。这天,发旺特意请学校同事帮忙,借了一辆商务车把父亲打铁、大嫂陈爱莲、小弟发昌、大哥发兴及衣服、被子、拐杖和药品等物品一同搬到了村里。

当天晚上,一家人都聚到孙发兴的小平房里,陈爱莲摆上了满满一桌子菜,比过年还丰盛。

第二天一大早,孙打铁组织大家算了一下帐,除去医院住院费用、路上来来回回的车费、亲戚朋友探望时吃饭的费用等,杂七杂八统统算进去,一共用了三十五万多,而这段时期,孙打铁一家一共收到社会各级捐助四十一万,还多出了近六万元。打铁说,把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钱赶紧还回去,然后把这六万元钱交到乡政府,由乡政府上交给国家,大家都一致同意。

因为孙发旺要赶着回校上课,吃了早饭就走了,此事由打铁带着发昌去办。

发昌按照打铁的指示,骑着摩托车载着父亲一村一户地把所有的借款都还清了。每到一户,打铁都说了一箩筐的感谢话,发昌也跟着说。

到了最后邻居李跟娣那里,发昌就抢过了父亲的话:“李阿姨,我们一家谢谢您哦,您这么困难都借给了我们五千元,真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呀,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给您养老。”

“哎呀,快别这么见外,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哦,就隔着二堵墙。你们出生那会儿,我是循着声把你们从你娘肚子里给抱出来的。这次发兴出这么大的事,哪不是在割我的心啊?一出事那天,我就寻思着你父亲要借款,所以就马上从我侄儿那里借了五千元备着。我也出不了什么力,只能像你母亲一样天天守在家里等消息,天天盼日日盼。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好人终是有好报的,像你大哥这样的人,阎王怎么可能把他这么早收去呢?如果阎王这么不讲理,我就下去找它闹去,别人都说阎王怕小鬼。”李跟娣说到最后时,埋怨的语气里掺和着激动,似乎真得要与阎王干一仗。

“孩子他婶,发昌说的是真心话哦,也是我的真心话,我们一家老老少少从小就受到你的照顾,你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不是你,孩子他妈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哪还有这些孩子哦。只要你不嫌弃,以后发昌就是你的儿子,由你使唤。来,发昌,叫干妈!”孙打铁说着就拉过发昌,要他叫干妈。

“哎哎,老孙,别这样,叫不叫我都早已把发昌当做干儿子了。你的几个儿子,个个都像你,忠厚老实,本分能干,老小还特别机灵,是块做生意的料,只是目前还没用到道上,等以后成家立业了,肯定能发达。”李跟娣满脸笑容,就像真得捡了个听话又有出息的大儿子。

“谢谢李妈妈的夸奖,我以后一定戒掉赌博和烟酒,跟着村里的明叔去外面做生意,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模人样来,不叫别人瞧不起。”孙发昌把“李阿姨”改口叫成了“李妈妈”。


                                         六 打铁过世


所有亲戚朋友的钱都还清了,就只剩下六万元钱,按照大家的意思要交还给乡政府,由乡政府再转交给国家。因为一天跑下来,天也快黑了,人也累了,于是父子就商量着第二天再去乡里,钱就由孙发昌装着。

当晚,草草地在发兴家吃过剩饭剩菜,打铁就回家睡觉了,因为又喝了点酒,他一回去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这么早睡了,他要把这段时间的觉好好补回来。

发昌等父亲回去后再陪大哥吃了一点,七点多的时候也踩着夜色准备回家。可当他刚走到半路时,手机响了,是邻村的大麻,算是他最好的朋友。

“昌哥,你在哪?今晚听宝哥说在老余家有个好场子,三十二张。”大麻比发昌小月份,一脸的麻子,村里人给取的外号。

“手上没钱呀,再说我家出这么大的事,也没有心情赌了。”发昌对着手机说道。

“没钱就想办法赢呀,你不是总说要带我一起跟明叔出去做铝合金生意吗,先搞点本呀。”大麻在电话里怂恿道。

孙发昌想把手机摁灭,但当他刚移动拇指要摁的时候,他却想到一年前的一个晚上。

那天,他手气好的怕人,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什么天配天(红心十二配方片十二),地配地(红心二配方片二),大小王成对;来个黑桃五,不配梅花五,也来一个四。整整抱回了三万块。

“说不定否极泰来,这一次上天再垂怜一下我,让我翻一下本呢?再说,这六万块钱交上去多可惜呀。”孙发昌的酒兴上来了,于是邪念也跟着再次闯进心里。

“喂,昌哥,在听吗?”发昌正在犹豫间,大麻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地喊。

“一起去吧,我在旁边帮你看着,不让他们玩花招。”大麻像一只屎蝇子嗡嗡地叫。

发昌终于把拇指从关停键上移开,又把手机重新凑上耳朵:“好吧,你在家门口等我,我一会儿到,骑你的车去。”

一刻钟后,发昌装着六万块钱坐在了一张牌桌前,四周外三层里三层围了一个结实。一盏昏暗的电灯在头顶上一摇一晃,把人影在墙壁上荡来晃去,像迷宫里闪烁的鬼火。

今天,他既喝了酒,口袋里又装满了钱。整整六万块,他以前从没一次装这么多钱。

半小时过去后,他进帐五千。又半小时过去了,他进帐一万二。

大麻在一边数着钱,高兴得直叫,似乎这些钱是他大麻的。他的嘴一直咧着,一口被焦油熏黑的牙齿完全暴露出来,像二排发霉变黑的蚕豆种在那里。脸上的麻斑也像被手中的钱点亮了一样,要随着昏暗的灯光甩到那些输了钱的人脸上去,特别是要粘到那个同村的白脸小胡子脸上去,小胡子一天到晚带着不知从哪跟来的一个女人,总在他大麻面前晃来晃去。有几次,白脸小胡子挽着那女的从大麻身边走过,那女的故意很夸张地把屁股扭成了一个大钟摆,还回头朝大麻诡异地一笑,不知是勾引还是嘲笑。

大麻很想白脸小胡子输,最好把那个女的也输给昌哥。

在进行到晚上三点钟时,孙发昌在自己坐庄时开出了一对王,又吃了一个通。大麻在旁边一算,差不多赢了七万多,比自己口袋里的钱还多。

今天晚上,发昌准备再次扫场。当下家做庄时,庄主说,就剩六千元了,输完就散场,不玩了,请大家筹码下小点,慢慢玩。

其它几家都二百三百地下注,孙发昌今晚志在必得,直接咂了一句:“剩下的,我包了!”

那可是五千多呀!

发昌先翻出了一对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脸诡笑地望着庄家。他要以这种诡笑震慑住对方,他要凭今晚手气带来的一种气势结束以前一切的晦气、悲哀和别人的冷眼嘲笑。

他似乎就要扬眉吐气了。

但庄家最后不紧不慢,真真实实地把一对天压在了他的一对地上。

众人再下注,他依然决定剩余的全包,结果输。

再全包,再输。再全包,还是输。

孙发昌决定从哪摔下去,就从哪爬起来。当他决定再包时,庄家怕他赔不起,也见好就收,选择了下庄,没给他爬起来的机会。

最后,在凌晨六点多的时候,孙发昌口袋里的六万元钱也随着最后一把通赔哄然而散。

当大家走后,孙发昌瘫坐在板凳上,一颗脑袋搁在桌面上,像要等着屠夫砍一刀。

一旁的大麻也早已失去了光彩,麻斑又迅速地往脸上集结,像一只巨大的蚂蚁窝。

天亮后,孙发昌没敢回家,直接睡在了大麻的床上。床板吱呀作响,被套上斑斑点点,像是大麻脸上脱落的黑斑。

等到孙打铁八点钟起来,寻发昌去乡政府交钱时,他才知道发昌一夜未归。手机又打不通,当他赶到镇上时,才从别人嘴里知道发昌一个晚上把六万块钱输了个精光。

打铁听到这个消息后,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在了水泥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在打铁的葬礼上,孙发昌被从当地镇派出所保释了回来,有人举报那晚赌博,他和一帮赌友第二天被请进了当地镇派出所。陪他一同回来的有县派出所所长,他是专门来吊念这位老党员的。

在父亲打铁的棺椁被沉入地底的那一刻,孙发昌做了一个异常的举动,他跳进坑里,趴在棺材上要与父亲一同去。

他该死,他这么想,很多人都这么想。但最终,他还是被众人抬了上来。

三个月后,发昌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手机留在了家里。

……


                                            七 结 尾


孙发昌倒完酒,坐在一边静静地看完那堆烧给父亲的冥钱时,忽然一阵风起,冥钱便随着风往天上飘去,他看见了云间父亲的身影。父亲正对着他笑,伸到一只巨大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像如来佛一样发出慈祥的声音:“儿子,回去吧,你的两位母亲都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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