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我童年最快乐的事,不是放牛养鸭,这活太闲;不是插秧割稻,这活又太累;也不是拔笋子、捡蘑菇之类,这活虽然有趣,但终究少些灵性和持久的回味;当然更不会是读书,读书不仅不快乐,对童年的我来说简直是苦。
那是什么呢?答案是捕鱼。
从五六岁开始,先是跟着哥哥姐姐或年纪大点的邻居一起捕,后来就自己单干,再后来又收了弟弟妹妹做徒弟。每个时段都新奇着,兴奋着,快乐到不能自已。
那时,总盼着星期六的到来。一到星期六上午,身子坐在课堂里,心早已飞出了教室,落在家门口田畈里的那些水塘和河沟里了。在我的眼里,老师们挥舞的粉笔和板擦是远没有那些“水先生、水小姐”灵动而有趣的。
所以,只要是最后一节课铃声一响,我几乎都能抢在老师的前面第一个冲出教室,然后子弹一样跑到家里,麻利地拿起捕鱼的脸盆、鱼篓子和一把锄头,又箭一般冲到水塘或河沟边。
此时,若夏季的一场雨过后则最好,水位涨起来了,各种鱼儿虾儿已顺着流水从下游的水库里日夜溯游到这里,在小河及树枝一样叉开的水沟里玩耍觅食,准备小住几日。它们或以鳍为桨,在水里快乐地追逐着,时不时把洁白的肚皮翻给你看,甚至跃出水面激起一些浪花;或沉在水草边,像一个哲人作沉思状,隔一阵子便像想通了一件事或一个哲理,深深地吐出几口气,水泡像连发的炮弹;有几只大点的鲫鱼或乌鱼一见到岸上的人影,哗地一声搅动一团泥水,窜到深处的水草之中。这让我们这群孩子像打了兴奋剂,拿着捕鱼工具便大干起来。
捕鱼有很多种方法,各种方法用的工具自然也不一样:如钓鱼要用到钓杆、丝线、鱼勾、钓饵等;网鱼一般只用一只小船和一面网便可以了;竹笼或网笼装鱼则需要精心准备好竹笼子和网笼子,并在笼子里放入田螺、河蚌或动物内脏等腥物;而干塘或干河,则需用到锄头和水桶、脸盆或抽水机,想在又长又阔且不停地注入活水的河沟或塘坝里对水生物们“打家劫舍”,首先要断其流。
这像极了古代战争中的围城断水。
不去说把一块宽阔的水面放干之后,那些挺着大肚子的鲢鳙、红鲤、青鲩、乌鱼是如何让我们兴奋不已,终生难忘的,只说一段小河沟,就足以填满我们的童年。
我们先在选定的那段河沟上游处挖土填沟,筑起一道横坝,把水堵在上头。地势好一点的地方可以再在土坝边挖一小口引流,水一旦快涨到坝顶,可分流至旁边的稻田里。大禹治水的理念顺着血管就这样流淌到我们身上。
上游的土坝筑好后,又快速地在紧靠“打家劫舍”的沟段下游同样筑起一道坝。这坝与上游的一样,同样也要结实,但需在坝上铺一些水草或加压一块大石头,以防我们用盆舀水翻倒时泥土被稀释而破坝。我们筑坝的本领也一定是继承了父辈们建造水库的功能,动作迅速而敏捷。
坝筑好后,我们便扑通一下跳进水里,然后抡起脸盆(力气大的人一般用木桶)快速地把围住的那段水往下游或旁边的稻田里翻倒出去。我们舀水倒水的动作一气呵成,泼出去的水连绵不绝,空中可形成一段小小的弧形水面。
水舀出去一半,“水先生、水小姐们”便感到了慌乱,开始在水底横冲直撞,水一下子被搅浑起来,水面又不时旋出一个涡或冒出一连串的泡,甚至有几条大胆的鱼在你脚底下软软地滑过,这让我们如打了一针咖啡因,兴奋得心要从胸口跳出来。
我们加快了舀水的速度,一方面是因听到了水草边鱼儿摆水的声音,另一方面是感觉到了上游的土坝正在隐隐作痛,要“流产”破坝了。
终于浅显处露出了青泥,有些青背的鲫鱼已把银白的肚皮搁在了泥滩上,成排地整齐地躺着,像是谁遗落的一串白银子,它们被我们一条一条地顺手溜进鱼篓里。运气好的话,还能逮住一二条粗壮的大乌鱼或一窝子鲶鱼,甚至一条二三斤重的青鲩鱼,我们更是乐得不可开交,哪怕身上、脸上,以至头发上全溅满了泥水,那种收获的兴奋都能凝聚成大朵的微笑,像从春天的泥土里开出的百合花。
但有时水草深处会忽地一下窜出一条水蛇,吓得你捕鱼的手迅速缩回来,身子也往后退几步。
泥面上的先生女士都被清理干净了,几只乌龟或甲鱼命好的被弃在一边,任其爬到岸上,滚落到水田里,命运多舛的便被捉住带回去交给更小的伙伴当玩具。它们或被小伙伴们当皮球,你一脚踢过来,我一脚踢过去,或被系住一根红绳子牵着行走。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那被踢来踢去的场景,多像雄狮捉住一只刚出生的小羊交给幼狮们玩耍,而那被牵着爬行的样子又多像我们施加给动物王国的游行示众!
泥面清扫完了,地宫里还有无尽的宝藏。此时,我们的手就充当洛阳铲了。一铲一铲地下去,然后金条一根一根地被捧进篓子里。这些金条,短而粗的曰泥鳅,带刺的叫鲨鳅,而三九纯金的就是黄鳝。
等到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翻了几遍,泥已被和成了浆糊状,我们才决定收工或打劫下一家。
而这种打劫,一直会进行到太阳颤颤巍巍地落下山去,又在母亲遥远而深情的呼喊声中才停止。久了,这种打劫便成了一种兴趣和爱好,这种兴趣与爱好竟成了我童趣的开篇。
这种童趣于我,一年里四季皆享,从春水涨潮时开始滋生,在夏日里鼎沸,在秋光里泛滥,在冬阳里仍然不舍,并从童年伶俐地走进青少年,乐此不疲,直至如今快迈入老年行列的半百之年,我依然心心念念。它带给我的不只是一段捕鱼捉蝶,鸟语花香的回忆,而是我人生一整块葱茏的岁月和怎样也洗不干净的故乡情节。
只是后来,化肥农药兼石灰撒在水田里,禾苗长得确实青了,水生物们却日见稀少。再后来,捕鱼的人不再拦坝,而是从上游倒入农药,然后沿着溪水一路捡水面的飘白;或提一台电鱼机,伸到水里不管“男女老幼”,所有生灵通通一扫而净,像日寇当年施加给中国农村的"三光"政策。这些捕鱼手段表面上看似渔猎现实了现代化,但往深处一想,或从现在往回一看,何不是亚美尼亚大屠杀?
现在的故乡已很少见到那些水塘和河沟,而当年的那些伙伴们都已长大,又生出一些小伙伴。我们除了在耄耋之年的父母面前念些过往,取过来作精神的充饥,也只有为后辈们写些文字,让他们在文字里寻些课堂外的欢乐和童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