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日,国庆长假快过完了,我决定一个人坐公交车回乡下看望八十多岁的父母。
十时许,我提了一些父母牙齿能咬得烂的水果(桔子、葡萄、哈蜜瓜)、二袋黑芝麻糊和三罐梨子罐头便下了公交车。
公交站离家还有六华里。今天天气刚收凉几天,又很久没走这一段路程了,便和鞋子商量了一下,由它们辛苦代劳,驼着我的身子前进。
它们愉快地接受了。
其实,每次当我的大脑愉悦地将此类信息发送给它兄弟俩时,它们都雀跃不已。
这不,它们一前一后,飞也似地小跑起来。一百五六十斤重的我,外加一个十多斤的袋子,它们抬着,像抬一门亲事。
这段路三十多年前我经常走。那时读初中,寄宿在学校,每个星期都要来回走四次:星期天的黄昏便要从家里赶到学校,三天后,星期三傍晚回家拿一次米和菜,星期四早上天不亮又起床往学校赶,星期六中午下课回家赶饭吃。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除了寒暑假,一个星期里,我们闹钟一样准时赴这四趟行程。
只是那些行程因有了少年的憧憬而总是充满神秘和希望,也因有了伙伴的一路打闹而风华正茂,生机勃勃!
这些神秘、希望、风华和生机在我初中毕业后便化作一道乡情住进了我的身子里,一直小心地像一条忠诚的犬一样舔舐着我。今天,它不期而遇来到了身边,这让对土地最痴迷最热忱的脚和鞋子像打了鸡血。
尽管鞋子换了无数双,但少年的那双脚还在,跟脚一样热爱土地,热爱生命的头颅还在。只是它们都长大了些罢了,只是更苍老了些罢了。
一路上,鞋子似乎被岁月感染到了,它们在路边这里停一会,那里驻一回。是与过往做些勾兑交流呢?还是被当下的秋景给迷恋住了?二者都有吧!
已经两个月没下雨了,此时天空正笼着些淡淡的乌云,十分小心又万分小气地要洒些比杏花雨还轻的雨点。
路两旁,或笔直地挺着白杨树,示些伟岸与你;或一眼望不到头的栾树,捧出一整枝一整枝的花来。紫色的是蝶,金色的像币,它们在风里摇晃几下,像一朵朵在枝间歇息的彩云,就要起飞。
树外连着的便是断断续续、连绵不绝的山。或一骑绝尘,纵横千里;或云蒸雾罩,群龙戏水。
山与山之间被拉出一条一条的长垅,垅上开垦出一块一块的稻田。此时稻子已收了大半,只有一块两块零落地散在四处,像被遗落的大块黄金。
这一刻,若有阳光照来,便是最好的了。
但我不希望阳光照来。若最好了,也就没再往前走走看看的急切心思了。
我于是抱着一抹阳光要射来的念头,让秋风吹起我的发丝,撩动我的衣角,像一只灰鸽子,在金黄的田野里飞过,不急不躁,且欢又喜,我以为再恰当不过了。
在这再恰当不过里,我从公路上折下田间小路。
这条小路可以通向我父母家,虽然我从没走过,但它必定与家紧紧连着,只是更远一些罢了,只是陌生一些罢了。
而一直把陌生看做风景的我,又怎么会嫌它远呢?
我的想法总是被脚第一个赞成,在快下公路的时候,它们“啪啪”地鼓了几下掌。
一下公路,便踩着松软的土了。泥土上长着青青草,有些深绿,有些淡黄,更多的是从绿到黄的路上,于是你也看到季节在它们身上行走。
我不停地用眼睛与它们说话,轻轻地像风一样诉说,袅袅地如夕一般梦呓。此时是阳光涌来了吧,我的心中充满感动。
我从一丛丛牛筋草、鸭舌草上跨过,我不想踩着它们呢,我怕踩疼我童年放牛的日子呢;我用手掌捧起三两枝薏苡,那青而渐黄的薏苡粒,不是曾经被我们用线穿起来,当做水链子挂在颈边么;我侧过鬼针草和狼芭,以示我儿时的小心,但我告诉它们,此时我不再厌恶,我甚至感激像它们一样蛰伏在我人生路上的荆棘和黑暗;我蹲下身子用手轻拂狗尾草,像摸到儿时的那条大黄狗,尽管狗尾草曾在黎明的田埂上将满身的露水溅湿我的裤管和牛的脚,但那繁密而晶莹的水珠,谁说又不是儿时晨天里闪烁的群星呢?
当我从几丛青葙和商陆身边经过,我终于不知道它们的学名而请出了识花软件,从而幸运地知道了青葙具有清肝火、祛风热、明目、降血压的药效,也了解了商陆具有消肿利尿解毒的功能。
它俩总是这么谦卑,生下来就有一颗救世渡人的菩萨心肠,并一生苍翠着,又鲜红着,把日子活得热烈而奔放。
灯笼果草、莲子草、攀倒甑、小果博落回、牵牛,我一一地与身边每一株草握手,又一一地与它们作别。我的挥手那样轻,像巴茅颀长而洁白的花絮子,在风中舞动身子。
在这个世上,我不也是一根再平凡不过的巴茅吗。我们都努力而认真地活着,把干净和明快留给这个美丽世界。
握别了草,又要辞远处的山和满山的树。
这哪是树啊,远远望着,山脊上、坡面上、谷洼里,树在变脸呢。这里红一片,黄一块,那里紫三分,绿几坨。这是水墨大师在泼墨吧,洒得那样均匀,泼得那样认真,涂得那样细致。
而最耀眼的是林海里的星光,它们或坐在杈上,或吊在枝间,或隐在叶里,欢呼着像静止的鸟鸣。它们相约着一起长大,一起走进深秋,用蜜一样的身子带给世界甘甜。
板栗球是离地球最近的星星吧,它急不可耐地周身都射出了长长的星芒呢;山楂是小小的柿子吧,柿子是喜气的灯笼吧,它们都迫不急待地点亮了呢;金樱子是一滴滴巨大的雨点呢,它们齐刷刷地正往地上赶;八月果正吐出半个舌头,那是怎样一根洁白肥胖的新月呵,是西施露出的半只脚吧?
在临近一方水库的山脚,泼墨大师没管住画笔,竟把墨倒进了水里。
本来十分宁静的水便流动起来了。山峦连绵着,树木随风起伏,那些彩色的叶子,便似了着色的丝帛在波间飘动。是嫦娥遗落的衣裙吧?是越女没来得及带走的蚕丝被吧?那样轻,那样柔,又那样多姿多彩。
那是怎样一种触目惊心的艳丽呵,那是如何一种怦然心动的撞见。而这,除了湖面飘过的云和不停飞过的野斑鸠、金丝雀,就再没有谁跟我争了。
诗人刘年老师曾说过“什么都看透了,来看看水。什么都没看透,也来看看水”,其实,哪里有那么难看透的人生呢,又哪里有那么多已看透的人呢?在这个世界,潦倒也好,得志也罢,糊涂也好,精明也罢,走得都是一条生死之路。生时就认认真真地走,开开心心地过。与每一个日子挥手道别,对每一个相逢说声感谢。
我要深深感谢与这一方水的相逢。在这里,我是寂寞最大的王;在这里,我是它最美的情郎。
此时,我似乎更深深地理解了“上善若水”的真正含义,水包容了一切。
我是断然不肯离去的,但父亲的电话提醒我,我是他的孩子王,也早已是女儿她妈的郎。
于是我辞别了“新娘”,再翻过两座山,经过三条垅,趟过一条河,沿着北宋仁宗老师夏竦走过的路,便到家了。
我跳进家时,母亲已做好了几道菜,迎在门口。她脸上的皱纹里堆满笑,像湖面上细软的鳞光,而桌上的汤热气腾腾的,正一丝一束地拓在空中,是大师精心的素描?还是画里起了温暖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