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赣北农村的一个真实故事。那个年代的乡村,夫妻吵嘴、父子失和、兄弟反目,就像稻田里的稗子,韭地里的麦冬一样常见。
(一)
一九八八年夏季一个炎热的午后,李老汉正领着大儿子、二儿子、大女儿在农田里收割稻谷,突然电闪雷鸣,天边涌起大块乌云,他们忙放下手中活,赶回去收晒在自家谷场上的稻子。
可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十分钟不到,雨就把村庄彻头彻尾结结实实地洗劫了一遍。
李老汉父子几个赶到家门口时,他的小儿子李小伍正和小伍母亲苦莲一起忙着用竹扫帚把谷粒扫成一堆。旁边已集拢了三堆,并用塑料薄膜严严实实盖着,四周压了一些石块和木杠子,剩下的这堆实在来不及盖上,被浇个透湿,像刚从水田里捞出来一样。
李老汉一看不高兴了:“你们是木头人啊,在屋里都不晓得收东西!”
“哪晓得雨来得这么快呀!”李小伍一边用袖子拭额头的汗雨混合物,一边头也没时间抬,漫不经心地回了父亲一句。
“你哪里是刚来这里住啊,不晓得这里的雨像六月的雹子,来得急,走得快?”李老汉见小儿子顶嘴,又质问了一句,语气比刚才要严厉。
“这不是病了吗,头晕晕得睡着了。”小伍看见父亲不依不饶,气呼呼地又顶了一句。
“你是懒病,想躲活。再说你娘也在家呀?”李老汉把火球往老伴苦莲身上丢。
“娘也刚从庄稼地里赶回来。”小伍没为自己辩,却要护着母亲的周全。
“一天到晚挖挖挖,埋人啊!”,李老汉被小儿子呛得更加上火了,对着苦莲吼了起来。
“算了,算了,谷子湿都湿了,再晒一个日头就是了,别再争了。”大儿子李文生拦在父亲前头,他怕李老汉说急了又打母亲。
“娘不挖你光吃米呀,娘不挖我们哪来的菜吃?娘不挖我们怎么长得大?”李小伍不知是被雨水浇迷糊了,还是生病发烧了,话越说越气,越说越急,像火苗子。
“嘿,你这畜生,光吃米,你是怎么长到十六岁的?老子起早摸黑供你读书,你却老鼠开会,狼崽子咬牙,反了!”,说着便抄起压在塑料薄膜上的一根竹棍子朝小伍打去。
小伍躲闪不及,左肩重重挨了一棍。
等李老汉准备再抡起棍子打第二下时,李小伍已跑出十米开外。
李老汉追着小伍跑了一阵,见实在追不上,把棍子往地上一扔,朝着小伍的背影厉声喝道:“你莫被我捉到,捉到了打断你的脚骨头!”
(二)
夜幕降临了,苦莲开始淘米煮饭。对于下午的事,她一点也没记挂在心上,这太平常了。
米缸里的米不多,于是她从旁边一只木桶里抓了几大把去年晒干的红薯片,冲洗后放进篓子里晾干备着,准备等锅里的米快熟了,撒进去煮一会,再连米带薯片一起捞到鼎罐里用碳火慢慢煨。
在她用勺子捞出米粒看是否可以撒进薯片时,捞了几下也没捞着,苦莲突然想起下午小伍跟老伴犟嘴的那几句话——“娘不挖你光吃米呀,娘不挖我们哪来的菜吃?娘不挖我们怎么长得大?”。她想起了小伍,天都黑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她知道这次小伍还是为她好,每次跟老伴吵架,孩子们都护着她。事后,她都泪水涟涟地对孩子们说:“别跟你们爹犟嘴,他也不容易,脾气是丑了点,脏话像鬼针草和毛栗球,听了让人痛,骂牛骂狗骂物件都一样粗,但为人忠厚,心地善良……”
她了解老伴,知道养活这个大家庭不容易。小伍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一大家九口人,就靠几亩薄田,几分瘦地,哪里糊得住口。看到老伴整天起早摸黑,背着太阳上山,驼着星星过坎,苦莲什么委曲都愿忍着。每次老伴对她发火,她都不辩解,更不会顶嘴。这一点,二儿子李武生和大女儿李金花都像她,其它儿女的性格大多随了老伴。特别是小儿子李小伍,脾气就像从老伴那里复制粘贴过来一样。于是俩人动不动就吵嘴,一吵嘴,小伍就挨打,一挨打,小伍就跑。
这次又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苦莲知道小伍怕他父亲,不敢露面,肯定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到晚上,肯定会悄悄地回家睡觉的,大家对这都习惯了。
以前有过几次,后半夜小伍才摸回家,先到碗厨里翻找冷食。有的话,就老鼠一样一扫而光;没有的话,就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喝饱了闷头睡觉。第二天起来,父子俩像没事一样。
今晚,苦莲又最后一个吃,没吃两口,就收碗筷了。她趁老伴在水井边冲凉的时候,把剩下的饭舀进菜盆里,菜盆里的菜也无非是几根豆角和一点丝瓜汤罢了。她把菜盆放进灶头一只烧水的鼎罐里,焐着等小伍回来吃。
可等了大半夜,李老汉把竹床都搬进了屋子,其它的孩子一个个也打起了呼噜,还没见着小伍回来,这下可急坏了苦莲。于是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开始寻找起小儿子来。
(三)
苦莲先在屋里找,她估摸着小伍借着黄昏早已偷偷地溜进了屋子。于是她提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从厨房的灶台边、柴堆里找到堂屋的桌子下、鸡窝旁,又从房间的蚊帐里、床底下找到楼上的木桶里、谷仓边,最后把楼上棺材板后面一块空隙都壮着胆子看了,也没见到小伍的身影。
寻找时,苦莲又不敢惊动老伴,于是走起路来比猫还轻,翻动东西比贼还谨慎,嘴中想喊小伍的名字又不敢叫出来,只听见几片焦急的语言像婴儿吮奶一下咂出唇来。
见屋内到处不见小伍的身影,苦莲断定小儿子没进屋,于是急步走到屋外,她想在房前屋后再仔细找一遍。苦莲心中有把握,她能很快在屋外的某个地方把小儿子揪出耳朵来。因为前几次,在屋里没找到时,在门前的李子树上,或屋后的猪栏边,或不远处系牛的草剁堆下,或再远一点的庄稼地里捉住过他。
并且苦莲发现一条规律:天越暗,小伍子躲的地方越近;天越明,小伍子藏的地方就越远。
今晚是农历六月十五,月亮像银子一样铺满大地。萤火虫流星一样飞来飞去。稻田里、庄稼地里、水塘中、田埂上,青蛙一边乘凉,一边呱呱地叫个不停。几只夏蝉白天还没叫够,此时还在不停地嘶鸣着。
苦莲没心情享受这曼妙的声音,她一心想着要把小伍子从一处草丛或树荫里揪出来,先装模作样责备一番,又掏心摘肺疼爱一次。凭她以往的经验,她准备从最远的庄稼地里找。
她首先来到最东边的那块红薯地。地头边有两株圆叶扇葵,扇葵叶很大,容易藏人。小伍子小时候跟伙伴们在月光下躲迷藏,总爱往这里钻,以至树底泥地上都滚欠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有好几次,苦莲就是把他从坑里拧出来的。
可这次,当苦莲快接近扇葵时,突然从坑里窜出一只野兔子,吓得苦莲一颗心差点跳出胸口,半天没回过神来。
苦莲定了定神,知道是一只兔子,大声喝了一句“兔崽子,吓死人!”一面为自己壮胆,一面把野兔和小伍子一起给埋怨了。
苦莲很怕鬼,她被这一惊就不敢再往前摸索了,因为再前边那片竹林里,听老人说埋过一个夭折的小孩子,还听人说过夜里竹林里传出过婴儿的啼哭声。苦莲每次不是着急万分,迫不得已,夜里是绝不会靠近这片竹林的。几次小孩子生病高烧退不了,做迷信要经过这条路时,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苦莲总以为是鬼魂在走路,吓得从不敢回头。
这次,当她意识到小伍子不在扇葵树下时,她是断然不会留恋那里的月光和竹影的。于是她急速地转身,像一团黑风一样滚出地边。
但不见小儿子,她并没有打算急着要回屋。苦莲刚出屋时,本来想着叫二儿子李武生和大女儿李金花一起出来找,但考虑到小孩子忙了一天,都睡着了,就没有惊动他们。况且她原以来这次也像往常一样,很容易找到小伍子。
苦莲下了地头,来到牛草剁下。此时牛已经躺下,但没有睡。只见它半举着头,嘴里不停地咀嚼着,已经有很多白沫泛在嘴角,在月光下像镶了一串银链子。
牛见一个人影急匆匆赶来,立即后脚摆正,前腿跪地,把身子一下子举起来,像体形巨大的运动员举起沉重的杠铃。见是苦莲,牛甩了几下尾巴,“哞哞”地叫了几声。苦莲见到牛,恐惧也顿时消了一大半。她摸了一下牛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是来放养你的,你看见小伍子了吗?”
牛不停地摆头,像是回答。
苦莲围着草剁转了一圈,证实了牛没有“骗”她之后,又来到牛身边,摸了摸牛的额头,说:“还是你忠诚老实,不淘气。”
苦莲从草剁里走出来后,水牛踢了一下脚,上下摆动了几下头,准备随苦莲一起走出草剁,可是鼻子被系在木柱上,它只得原地转圈,昂着头,鼻子和嘴巴“呼哧呼哧”不停。
苦莲没理会水牛,径直沿着小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叫着“小伍子,小伍子”。
“小伍子,出来呀,乖乖崽,出来呀!”
她像种豆子一样一路撒着。
这段路离家有四五百米远,两边长满了深绿的蒿草、细长的巴茅和高大的黄荆树。此时夏风一吹,草影婆娑,又沙沙作响。几次苦莲以为是小伍子从路边草丛里窜出来,欢喜地迎上去,可都扑了个空。
快到家门口时,苦莲才又不得不焦急又懊恼地压低了声音,她怕吵醒了老伴和小孩,他们明天还要起早收割家里最大的那块九分田的稻谷呢。
苦莲把声音压低以至最后收入喉中,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怕把老伴吵醒了会骂她小题大作。在老伴李老汉眼里,小孩子可别养得这么精贵。
苦莲提着身子向屋后的猪栏走去,像平日里暮色中提着一桶猪臊水。
她还没靠近猪栏的时候,猪就开始“哼哼”叫起来。它们听习惯了苦莲的脚步,知道一定是苦莲来了。
苦莲此时也没心情与猪相互对话打趣。若在平时,她一定跟猪说很多话,什么“吃了就晓得困,屎尿离窝一寸”、“吃了也不长肉,还要捡好的嗅”,当然更多时候是疼惜,她总是一边用手指梳着猪毛,一边不停地舀几瓢谷糠和红薯藤做成的潲水。
此时,苦莲只走到猪圈边,借着射进栏内的月光,快速地扫了一遍,没发现小伍子的身影后就迅速离开了。
猪崽们似乎感觉受到冷落,在苦莲离开后,“哼哼哼”地叫了一晚。
只有最后一个藏匿地点了,苦莲抱着唯一的希望来到门前的几颗李子树下。
此时树叶全长齐了,蓊蓊郁郁地,月光下像吸饱了水的海藻,悠闲而认真地浮在半空。
苦莲不会爬树,又看不清茂密的枝叶间是否藏着人影,更不敢大声喊,于是她从旁边取来一根晒衣服、被子的竹篙,踮着脚一块一块拨开绿叶,翻开树影。两只夏蝉“唧”的一声飞走了,几颗青果被竹篙带下来,落进树底下的一口水井中,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苦莲怕不小心把小儿子也打下来,于是便收了篙,小声地朝树上喊:“乖崽,听话哈,如果在树上就下来,你父亲睡着了,他不会记仇的。”
可喊了十几句,几棵树也翻遍了,都不见人下来,只有十几只萤火虫飞上飞下,像是要为苦莲照出小伍子来。
此时,苦莲像做了一张高考试卷题,从头到尾都做了一遍,但一题都没把握。不是没把握,是基本上没一题是对的。她站在最后一棵树底下,脑中一片空白,心底因为焦急,思想异常地混乱。
他会去哪里呢?肚子一定饿坏了吧?是不是被他爹打伤了,躺在哪里起不来了?不会有意外吧?会不会遇到坏人呢?……苦莲越想越急,越急越想,眼泪像丝线一样往下滴。可是她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也急不出一个满意的结果,于是她哭着一头撞进家门。
她没有办法,她决定求救,把这个“想”和“急”一齐摁进老伴和儿女们的脑子里。
撞进门后,苦莲仍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她希望儿子趁她不注意溜回家了。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厨房,掀开鼎罐盖。她希望掀开的一瞬间,瓷盆不见了。
可打开的那一刻,饭菜还在,正冒着丝丝热气。
(四)
李老汉被苦莲摇醒的时候,已经凌晨五点多了。苦莲实在没有办法,因为焦急和恐惧不断地在她心里滋生膨胀,最后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在她心里上窜下跳,灼烧着她,撕咬着她,吞噬着她。
“他爹,小伍子一夜都没回来!”
“让他死在外面!这个没良心的畜生!”李老汉不知是被摇迷糊了,还是昨天的气还没消。
“话不要说这么重啊,孩子毕竟才十六岁,自尊心强着呢。再说今天他确实是生病了,雨又来得那么急,都怪我跑出去锄草,不然谷子也不会淋到雨。”
“就是你惯的,我也没准备说什么,只是看到谷子淋湿了,怕接下来没好天气。万一发了芽,就卖不出去呀。我们可是等着这谷子卖钱,给孩子们交今年的学费呀。”
“哪知道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劲地往上拨火苗子,你说气人不气人?”李老汉这时好像完全醒了,撑起身子,又补充了一句。
“是,是,孩子和我都不对,不该顶撞你。但你也不能说打就打,下手还这么重。万一打坏了哪里,后悔也来不及啊!”
李老汉听了心中微微一颤,没有接话。
沉默了五秒,苦莲又说:“以前吵架,不管是打还是骂,到点了他就会溜回来。可这次,天都快亮了,还没见着他的半个影子。是不是打伤了躺在哪里动弹不得?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李老汉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一边披衣,一边吩咐苦莲说:“是重了点,我本来也只是想吓唬一下他,哪知歪打正着。快去叫醒孩子,让他们起来一起出去找。”
“找到他,我非要打断他的骨头!”,李老汉说着,趿着一双草鞋就先出去了,但话音明显软了很多,像是穿过一道厚厚的人墙。
苦莲把小伍手上的哥哥姐姐都喊了起来,告知了事由,吩咐他们一起去找小伍。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像平日里捡蘑菇、翻板栗、拨竹笋一样,房前屋后,屋里屋外,树上树下,扒拉个不停。
早晨八点多的时候,一家人从草剁里、厕所旁、猪栏边,到田埂下、小溪边、水塘旁,再树荫里、竹林中、荆棘处,山前屋后,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搜了个遍,半个人影都没捞着。问了邻居及村里人,都直摆头。
因为头天下了雨,大家回来的时候,一个个裤脚都打得透湿。
李老汉应该是在哪里摔了一跤,裤子上全是泥巴,一件黑色麻布上衣被脱了,缠在手中,水还不停地往脚边滴。黝黑的脊背像抹了一层桐油,有几处划痕又俨然是乌云里的几道闪电。
“爸,你是不是摔水沆里了?”大女儿金花一把接住李老汉的衣服,问道。
“我在后背塘高笋(学名茭白)丛中扒拉着看你弟是不是躲在里面,谁知突然飞出两知水鸡(又称白面水鸡、苦恶鸟),吓了我一大跳,脚下一滑,掉水塘里了,还好水不深。”李老汉好像还没缓过神来。
“你们找到小伍子了没有?”李老汉气急败坏地拉住孩子们的手一个个问道。虽然他表面好像还在生小儿子的气,但目光里更多的是焦急和担心。
“没有,都找遍了。”儿女们不能撒谎。
“你娘呢,她在哪里?”
“娘说她往更远的地方找,她到邻村去找去了。”金花想把父亲扶进屋子歇息。
“你们别管我了,再出去找。金花你追上你娘,防止她出意外,快!”李老汉从金花手中挣脱出来,急切地说。
(五)
金花花了两个小时,才找到母亲苦莲。
当金花看到母亲的时候,苦莲正用一根木棍子在一口水塘边不停地捞着。远远望着,她像在划一条船,动作迟缓但有力。她的整个身子没有半根干纱,汗水和泥水早已把衣衫浸透,正严严实实地裹住她的身子,像一张透明的箔纸裹紧一根细长的雪糕。
她一边捞着,一边不停地哭道:“细崽呀,你快出来吧,你千万别有事啊,你要是有事,我怎么活呀?”,“乖儿啊,你不要生你爹的气呀,他也不是故意要打你的,他也是一气之下,失手过重才打伤了你,你莫要跟他计较呀!”,“宝崽呀,你快出来呀,你在哪里呀?”
苦莲越哭越伤心,越哭越迷离。只见她一步步往水塘中心移动,身子一大半都没在水中,棱角茎叶和浮萍被她翻出了一大片一大片。
“娘,您这是要干什么?快上来!”金花一下跳进水中,把母亲拉了上来。尽管金花一生中除了插秧和抓鱼曾经下到没膝的水中外,从来没下到这么深的水里。
但此时,她没想那么多。她跳下水,比一只鸭子还迅速奔向母亲。
“这会出人命的,娘!”金花把母亲拖上岸后怪道。
“找不到你弟弟,我这条老命还留着干什么啊!”苦莲此时已满脸泥巴和浮萍,散乱着头发,像一个被画家用泼墨手法泼成的画人。
“没事的,没事的,弟弟是一时之气,想躲着让父亲着急一次。他会没事的,也许都回家了呢?”金花一边用袖口拭去母亲脸上的泥水污物,一边不停地劝解道。
“回家了?”苦莲一听到回家两个字,脸上立马转忧为喜。
“什么时候回的?谁找到的?”没等金花回答,苦莲不停地追问。她死死抓住女儿的手不放,似乎不放,小伍子就一定会安全回家。
“我是说也许,我们都出来大半上午了,也许爹和哥他们找到小伍了,正往我们这边寻来报信呢。”
苦莲一听又急了,“你这不是彻人(骗人)吗”
“不管怎么样,您老人家也不能往水塘里走啊。您要是淹死了,弟弟回来不要伤心死后悔死呀?”金花见母亲又开始哭,急忙说道。
金花这一说,还真把母亲的哭给止住了。
“娘,我们先回去吧,快十二点了,一家人早饭都没吃,您先回去换身干衣服,吃了午饭还没见着弟弟,再出来找。”金花说着就要拉母亲回家。
苦莲一把打掉金花的手,大声说:“亏你做姐姐的说得出口,弟弟生死未明,你还有心思吃饭,要吃你去吃。”“不,你也不能吃,找不到小伍谁都不能吃。”苦莲说这话的时候攒足了劲,话像刀子一样朝身边的金花掷去,好像是金花把弟弟给弄丟的。
金花没办法,知道母亲是着急担心,自己又生着一颗像母亲一样善解人意、逆来顺受的心,于是连连说道:“娘,是,是。是我想得不周到,您老莫见怪。”
苦莲也知道女儿金花是一片好意,担心她饿着,凉着。毕竟她从昨天七点多吃了几口饭,到现在滴水没喝,滴米未进。她昨天把自己吃的那大半碗一起留下来,放在灶台鼎罐里留给小伍吃,应该热乎乎的还在。
苦莲想到这,肠胃蠕动了一下,肚子咕咕了两声,差点要放出屁,为了不让女儿金花听见后担心,她硬把屁给憋了回去。
金花见母亲不肯回去,知道劝也没用,只好硬着头皮说:“那好,娘,我们往前面再找找吧?”
于是母女俩一前一后,各拿一根棍子,一面叫着“小伍子,小伍子”的名字,一面用棍子拨拉着路旁的深草丛。扒到一个坡上时,邻村的周长工问金花在找什么,金花说找小伍,说小伍昨天下午跟父亲李老汉犟嘴,挨了一棍跑了,到现在还没回家,也不知道去哪了。
“哦,哦,是这回事啊,昨天我看见他从这条道上往上走了,当时我问他去哪里,他只是笑了一下,没吱声,悻悻地上山去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小伍平时很有礼貌的,见了我总是叔叔好叔叔好的……”
还没等周长工说完,苦莲一把扑到他面前,急不可耐地说:“长工叔,你看到他从哪条路上走了,什么时候?”
“从这条牛道上,上山了,大概三点多,那场雨停后不久。”周长工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十米开外一条牛走的羊肠小道。
(六)
苦莲母女俩很快就踏上了那条小路,一上去是一块田,田边也有一口塘,塘里也密密匝匝地长了一塘的菱角茎叶,有一大块被翻开来,露出海星一样的菱角米,水底还时不时冒几个泡。苦莲一看,心头一紧,问道:“金花,小伍子水性好,是不是躲在水里?”一边说便一边要往水里走。
金花一把拉住母亲:“哪能憋这么久的气,是水里的鱼或沼气。”金花读过初中,知道水塘里水草烂了,会形成甲烷即沼气,沼气冒出水面,会形成水泡。
“什么早气?都中午了!”,苦莲要金花解释清楚。
金花见一时难以解释,忽看见一道水痕从塘边湿起,沿着山路越来越浅。“娘,您看这水痕,是不是弟弟刚听到我们找他,从水塘里起来,跑上山去了?”
苦莲一听到小伍不在水里,有可能刚跑上山,顿时丢下金花便朝山顶跑去。还没跑出二十米,一头水牛湿漉漉地挡在山路上,正一口一口地卷着青草,身上还端坐着几丛菱角茎叶和一些浮萍,尾巴一甩一甩。
金花跟上来,扶住母亲:“原来是水牛走过时留下的水印。”
苦莲听了金花的话,半信半疑,要返身再去水塘里捞。因为,她坚信长工的话,小伍子一定是上了这条道,于是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她都要排除。
金花架不住母亲的执拗,只得陪她再来到水塘边,像叉甲鱼一样把竹杆往水里慢慢插。
其实她们谁也不愿意插出一个异物来。
过了好一阵子,大概心理都做实了水中没“藏”着小伍,苦莲先开了口。只见她长长地舒一口气说:“走吧,再往其它处寻。”
金花知道母亲这是用排除法。在哪个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的年代,在面对儿女失踪的危险时刻,这种方法也是唯一有效而让长辈不会死心的办法了。
接着,母女俩越过水牛,沿着山路一直找下去,翻山越岭,走田跨地。见到茂盛的巴茅,钻进去;遇到高大的松树,金花爬上去;听见一只青蛙跳入水中,又不停地在水里捞;看见一只兔子窜进坟后晃动草丛,都硬着头皮追过去。可一路上,不是失忘地从树顶下来,就是叹息着从水边走开。几次被野鸡突然飞起吓一大跳,还有一次金花用棍子捅草丛,惹怒了一窝黄蜂,还好金花立马趴下,躲过一劫。
就这样转了一大圈,走了将近几里山路,仍然不见小伍的影子。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李武生找了过来。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母亲苦莲身边,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袋子里圆鼓鼓的。
“武生,你们找到小伍了吗?”,还没等武生站稳,苦莲便问道。
“没有啊,周围两个村都找了,也问了村里的人,都说没见到小伍。”
“去哪了呢,急死人了,该死的小伍。”武生气喘吁吁地想一口气把话说完。他没看见母亲一脸的焦急和疲惫。
“不许瞎说。”苦莲听到“死”字,竟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身子一软,倒在路边的蒿草上,晕了过去。
武生和金花见状,大惊。金花一把把母亲扶起,靠坐在自己怀里。
“二哥,母亲应该是低血糖病发了,又一天没吃饭,心中着急伤心,快,想办法去弄点吃的!”金花一边说,一边解开衣服,准备挤点奶涂在母亲唇边。她四个月前刚生下二胎,还在哺乳期。
武生转过脸去,说:“大妹,不需要,我带了饭过来。”说着便拉开布袋子,取出瓷盆,掀开倒扣着的一只瓷碗,露出小山一样高的饭团,饭团里面夹杂着更多的红薯片。
这是昨晚苦莲留给小伍吃得那碗饭,只是早已冷了。
武生用勺子一勺一勺就着丝瓜汤往母亲嘴里送,过了十多分钟,苦莲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啊?”苦莲像从梦里醒来一样。
“娘,还在山上呢,大阳都下山了,我们也回去吧!明天再出来找,明天叫村上人都帮着出来找。娘,回去吧!”金花说着,贴着母亲的脸更紧,两股热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流到苦莲脸上。苦莲感觉到一股热流,知道是女儿金花在哭,于是双手抱紧金花的腰,头像小孩子一样又埋进金花的胸前,使劲点了点两下。
金花扶着母亲苦莲回到家里时,父亲李老汉正蹲在门口石凳上,一根老烟枪横插在黄昏里,烟雾像远天停落的几朵云。
苦莲走进厨房时,大儿子李文生已在灶膛生起了火,锅里在煮粥。
小伍手下的几个妹妹一个十二,一个十岁,一个刚满八岁。她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趴在昏暗的餐桌前,瞪着眼睛看灶台。
一看见母亲回来了,她们顿时都站了起来。她们知道哥哥生爹的气躲起来了,但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
苦莲把文生换了出来,叫他去剁红薯藤。文生说已经剁好了,正在旁边那口锅里煮。
晚饭,大家都很饿,除了三个小的呼噜呼噜倒进肚里几碗,其他人都没什么食欲。
苦莲因为刚才就着丝瓜汤吃了几口,筷子动都没动一下。她趁着大家喝粥的时候,又把昨晚的地方走了一遍,回来后泪水涔涔的。
这一夜,李老汉一家都没睡安稳。
(七)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老汉就起床了。他决定到镇上去找一找,看小伍是不是躲在哪个同学家里。
临走前,他交待苦莲,请求村里人帮忙一起找找。
李老汉家离镇上有二十公里,等他走到镇上,太阳已两丈高了。他见人就问,年青的、年老的,种地的、做生意的,包括小伍同学,问遍了都说没看到小伍。临近中午,正当李老汉一身疲惫,满眼气馁准备回家时,一辆班车停在他面前。李老汉想,小伍会不会坐车去百里之外的县城呢?小伍太伯住在县城,小时候带他去过两次。
想着想着,李老汉就爬上班车。班车的王师傅他认识。
“老李,你去县城?”,王师傅没等李老汉落座就问道。
“不是哦,我是来向你打听一件事?”老李一脸忧愁地回答道。
“什么事?劳你这么烦恼?”
“还不是小儿子伍子的事,前天和他吵了一嘴,不小心失手打了他一棍,小崽子记恨在心,躲着不出来。一家人都找了一天两夜了,他还没现身,他娘都担心死了。不知他坐没坐你车去县城了?”李老汉哗哗哗地,想把话连着担心焦虑一齐倒出来。
“啊,是这事啊,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王师傅漫不经心地卖了一个关子。
“你知道他在哪里?”李老汉见王师傅好像掌握实情,顿时喜出望外。他舒展眉头,向王师傅又凑近了一步。
“去哪了我不知道,但前天下午,我看见他拦了一辆去县城方向的货车,应该是去县城了。”
李老汉一听,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李老汉把消息告诉了苦莲。
苦莲刚才后背山上寻找下来,准备再去水库边找找,正巧在村口碰到急匆匆满头大汗的老伴。
苦莲知道小伍的去向后,终于一颗提着的心落进肚里,哇地一声又哭出声来。
李老汉牵着苦莲,一边安慰,一边用松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帮她把凌乱的头发拢了拢。他应该是结婚的时候才帮苦莲梳理过头发,一想到这,李老汉的手麻了一下,两朵玉兰一样的泪花从腮边掉下来。
“只要人在就好了,只要人在就好了!”一路上,苦莲不停地呢喃着,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老伴说。
其实她是对排除法说,是对那些竹蒿说,是对眼泪说,是对身边的一切说。
两天后的下午,小伍子被大哥李文生从县城大伯家拧回来。
车上,大哥向他说述着家人找他的辛苦,特别是父亲的失足受伤和母亲的担心害怕,小伍子听后心如刀绞,不停地捶胸。回到家见到母亲苦莲的那一刻,他重重地跪了下去,头像拨浪鼓一下摆个不停,嘶哑中略带稚嫩的哭声像海浪一样席卷黄昏。
黄昏里,李老汉不停地吸着老烟,烟火一明一灭,像一群萤火虫在烟雾里飞行。
整整一袋烟吸完,李老汉始终没说一句话。此时,小伍把一碗饭双手毕恭毕敬地捧在他面前。
李老汉一只手接过碗,一只手抚摸着小伍的头,像摸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巨大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