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所描述的炊烟,不是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时升起的烽烟,也不是毛泽东《念奴娇·鸟儿问答》里“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描写的战场上残留的销烟,而是小时候,村头村尾、房前屋后、田坎地头,家家户户烧土粪时冒出的炊烟。
那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或之前更久远的事了。当时,由于磷肥、钾肥还没有被大量生产出来,而穷苦的人民要在贫脊的土地上生产出足以养家糊口的农作物,那就必须要花一番心思和苦功的。
那时,人们已然知道了人畜的粪便是很好的化肥,但进口的食物本来就少,出口自然也不充裕。以至于混乱时,人们一面要去偷别人菜地里的菜,一面要在深夜里把别人家的粪缸掏得干干净净。
还好,不知从何时起,人们知道了利用生物有机肥的原理,并发明了烧土粪这一方法。
还好,我的父母亲也娴熟地掌握了这一门技术,并在我大哥很小的时候便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他,然后由大哥一个一个往下传。
当传承到我的时候,我依稀记得,我是把它当做一件很愉悦的功课来习做的,以至于学会后,我一直想要把烧土粪的活计大包大揽起来。
于是,在我的那个小山村里,在黄昏升起的几十根烟柱中,必定有几堆是我放的火。
放火容易,放火之后能产出肥料一般的黑土来,那可要一些小窍门,讲究一些方式方法的。
记得当时我读小学,一放学,我和年龄相仿的姐姐便各自拿起一把比自己还高的锄头,在房前屋后挥舞起来。
我们会机警地各自霸占一块草料丰腴的地块。用机警二字,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我和姐姐早已谙熟哪里的草茂盛,根系好挖;知道哪块地里藏的石头瓦片少,不会挖一锄下去,便火星四射;也了解哪里的土比较松软,一锄能刨出一大片枯枝败草……
说霸占也并没有太多形容,因为自小母亲便教导我们要敦厚老实,团结友爱,更要自食其力。我们为了土粪高产、优产,得到母亲的表扬,经常为抢草皮的事争得面红耳赤,甚至闹到母亲那里去。
但大都时候,我们还是其乐融融,和睦相处的。
我们会相互鼓励,互相点赞加油。在早晨、中午或黄昏,我们一锄一锄把各种草连根挖断,像敌人一样全部放倒,让它们仰面朝天四脚八叉躺在地上,在烈日底下持续进行暴晒,等待它们中暑、生病、变焉、投降。
当然,我们在与这些野草角力的同时,必然要付出大量的汗水,甚至在稚嫩的掌心催生出鱼眼一样的水泡。
特别是遇到旱地里的葛根、商陆、马唐、芭茅和牛筋草时,水泡就生得又密又快。
这些水泡刚开始像一粒粒鱼籽那么细小,手指头上、掌心里,特别是掌心与手指的连接处,这里冒一颗,那里长一个。它们来得这样悄无声息,像春雨之后从泥里钻出的新芽,既不让你觉得碍事,也不觉得疼痛。
后来渐渐地长大些,像鱼的眼睛一样,亮晶晶的,有些好看。
如果水泡也有生命,我想,此时应该是它的童年了。
等到水泡越长越大,大些的会像鱼鳔一样,鼓鼓胀胀的,像要临产的样子。此时,已隐隐约约感到不适,像进入了青少年时期,慢慢徒增烦恼。
为了不防碍劳动,也为了阻止它们继续发育成长,我和姐姐都会随手从旁边一棵枣树上拨下一根刺,轻轻把它们戳破,看汩汩的水冒出来。
这些水是那么得晶莹剔透,清澈见底,我一度把它看做是人体的蒸馏水。
我想劳动是圣而美的,童年是纯而美的,家乡是富而美的,父爱母爱更是洁而美的,她们都是人间的蒸馏水,朴实、简单、纯净,没有一点杂质,不含半点尘埃。
我和姐姐便是在这样的光阴里被蒸馏着,一边不断地挖草扩大地盘,一边从山上拾来一些枯枝和败叶。我们要利用这些原料引燃一堆土,生产出黑色的肥料来(俗称烧土粪),又用黑色的肥料蒸馏出人间美食。
烧土粪并不只是点燃了一堆枯枝败叶,就万事大吉,一了百了,它需要环环相扣的几个步骤,并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操作,急不得,慢不得,更错不得,乱不得。
首先,我们会选一块比较空旷的地。
选地时特别有讲究:不能离房屋、猪舍、牛栏、草垛、山林等太近了,以防被风从土粪堆里带起的火星点着。
记得有一次深秋季节,邻居家烧土粪,选的地方离草垛只有六七米,结果一阵风把火星送进草垛,引发一场冲天大火,整整烧了一个下午。
还好当时的牛不在草垛里,不然会哭死一家人。
要知道,那时的牛可是一家人的命根子。
当然,选的地方也不能离翻开的草皮和沙土太远了,那样日后铲土时会浪费很多劳力。
我们按照这种理念选择好一个太约直径两米的圆形地块,在圆中心用干枯的树枝和粗一点的木柴支起一个锥状物,锥状物下塞着一些枯松针、塑料纸或稻草。此时不能立即点火,不然枯树枝一阵噼里啪啦地响,一下子便烧完了,这叫急不得。
我们需把晒焉的草皮和藤蔓一铲一铲先掀上去,盖在锥状物上,像给锥状物穿上一件绿黄色的蓑衣,再在蓑衣上浇上一层混合着草茎和碎叶子的土屑。均匀地布撒后,便蹲下身去,从锥状物的周围扒出两三个口子,露出里面的引燃物,掏出火柴,噗嗤一声,便点着了。
顿时火光迸射,浓烟四起。
此时风若调皮,便会四面乱吹。我们刚闪到一边,以为躲过一阵浓烟,它又追着我们的身子突奔而来,像一个浪头打在一只瘦弱的小舟上,呛得我们摇摇晃晃,眼泪汪汪。
而我们还必须一边含着泪,一边快乐地把土屑和草皮一铲一铲掀上去。我们像做一道数学题那样仔细,又如泥工匠砌一道墙那么认真。我们有节奏地挥舞着铁锹,挥舞的频率不能太快,压多了,刚燃起的火会被压熄,烟也会断流;又不能太慢,压少了,底下的柴火一旦燃尽,又得扒开重新添置枯枝败叶。
这些都像是植入土地的语言,像一道道编码程序,不能错,也不能乱,否则将前功尽弃。
而一旦娴熟地掌握了这些技巧,让火在土堆里闷着烧,烟一股一股地从四面和顶上冒出来,就算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只需守着那堆炊烟,看它无风时笔直地立着,像银河里垂下来的一条水。夕阳一照,银光万丈,叫你不禁会脱口念出两句诗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大多时候,它更像一个风姿绰约的小姑娘,被“风君”领着周游列国:一会儿带着它在菜园里转转;一会儿领着它在屋檐底下溜溜;一会儿牵着它到水塘边照照影子;一会儿又像一匹白马越岭而去……
特别是夏日的晚上,它会时不时地来到我们的凉床边,为我们赶走讨厌的蚊子。于是,我便对它多生出一份刻骨铭心的记忆和喜爱。
我和姐姐便是在这种喜爱里每日定时往土堆上填些草土混和物,又准时将土堆内部烧好的残留物用锄头扒出来,围在周围,像给土堆严严实实、妥妥帖帖绕上一条围领。
这条围领刚出土那一刻是红色的,过了半日便变成灰色、褐色或黑色。若遇深秋和初冬季节,我和姐姐都争着去扒,我们慢慢扒着,一边扒,一边烤红自己的脸,像要烤熟一只大红薯。
半个月二十天后,等用完了旁边的草土混合物,我们熄灭了火。再过一两天,将黑土往中间一拢,一座小山便赫然在目。
此时,豆荚、韭菜、黄瓜、丝瓜、空心菜,所有的庄稼都欢欣鼓舞。它们一个个伸着头碧绿着,像一只只乳莺,张着嘴,等待鸟妈妈把虫子送进口中。
这又是下一篇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