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三颗树。现在是三颗,以前也是三颗,数量上没有一点增减。只是以前栽的是李子树,现在种的是桂花树,树的形式和内容都大不一样。而这些树带给我们的满足、快乐和享受,就更加大相径庭了。
不说现在的桂花树,一到金秋时节,便香气逼人,惹得行人驻足观看,摘几枝带回去,插进花瓶,整个小屋都芬芳几日。单说昔日的李子树,便有说不完的好处,道不尽的欢喜。
记忆中,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七八岁,懵懵懂懂的我,到处捕蝶捉蝉,下河上树,好一个逍遥自在。
也不知是父亲植的,还是哥哥栽的,记忆已经非常老旧了,但清晰干净得很。一如当年的老屋,虽几经改建,早已面目全非,可昔日的半土半砖,破门蔽窗,四面漏风的屋子形象,连同着旧时的一些人情物事,却时不时闯入梦中,溜进记忆,叫人难忘,令人怀念。
而这些让我难忘,令我怀念的事物中,就必有三颗李子树。
那三颗李子树春天为我们带来芳香,夏日为我们提供阴凉,深秋为我们挂满甜果,即使到了冬季,也大方地撑开体形,舞动身形,为我们曼妙雪姿。
一年四季,它们不仅做为一颗树守护着我们,更像一位忠心的朋友和伙伴,陪我们一起玩耍,一起赏花赏月赏春风;伴我们一起寻欢,一块捕风捉蝉躲迷藏。即使受了伤也不喊疼,哪怕遭了罪从不叫屈。
它们不计较得失,永远喜形于色,像三位大师,更像三位哲学圣人。
说它们是大师一点也不夸张。每年一到惊蛰节气,大家还没从喜气洋洋的年味中完会回过神来,几场春雨便洋洋洒洒地让大地着了一层淡淡的绿装,树在开花,鸟在歌唱。一场别开生面的化妆大赛便如火如荼地展开:小河边的柳丝已抽出浅黄的新芽,正精心地划开水面,婀娜着舞动身姿;山脚的报春花已经开得有些力不从心,但它们不想草草收场,还在想方设法争得头筹;坡上那片杏花把接力棒抢过去,百米冲刺一样,正开得心花怒放;地头的几株桃树和梨树,也开始跟跑,你一朵,我一朵,要姹紫姻红,惆怅东栏起来......
这一切被村子里的李子树全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它们不为自己,为这句诗也是断然不会辜负贾至才情的,更何况杨万里又以诗句"三月风光一岁无,杏花欲过李花初"做了精心的赛事安排呢。于是所有李子树就都鸣锣开道,跃跃欲试了。
而我家门前的三颗,自然也就加入了李家大军行列。
只见它们个个舒展腰枝,极力地向每一个空间伸出触须。然后,树与树之间,树枝与树枝之间,枝杈与枝杈之间,像蚂蚁搬家蜜蜂筑巢般一边展开竞争,一边开展通力协作。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没见过千树万树梨花,但家门前三颗李子树,一定是在你不注意的一夜便突然开放。
李子花一般是3朵并生,花梗1-2厘米,花朵直径约1.5-2.2厘米左右,萼筒钟状,花瓣为白色。它们从这一根枝条上开过来,到那一根枝杈间溜过去,全力以赴地打开身形,散发体香。它们开得那么细致,又那么认真,它们那样洁自朴素,又那样浪漫婉约。像"笑语盈盈暗香去"地去赴一场约会;更像"嘈嘈切切如私语"地要奏一曲春歌。
而于这暗香和合唱之中,必有甜蜜幸福的花语。蝴蝶此时正在路上,蜜蜂已成群抵达。它们你来我往,嗡嗡和鸣,窈窕成章,把春天推向一个又一个高峰。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面对此情此景,又有谁不贪恋这句诗歌?
高峰过后,面对繁花落尽,童年的我自然不会有武元衡那么多的怅惘"柳色千家与万家,轻风细雨落残花",也没有时间去"数枝琼玉无由见,空掩柴扉度岁华"。我一身童贞,满心童趣,哪有心思去虚度年华。
此时,春天最后一个节气谷雨已过,夏季第一个节气立夏正匆匆赶来。水田里,秧苗绿油油一片;山野中,树色青葱葱满坡。各种鸟儿如麻雀、白鹭、喜鹊、八哥、乌鸦、白鹡鸰等飞来飞去,鸣叫不已。万物呈现一片生机勃勃,乡村处处显着欣欣向荣。
我家门前三颗李子树也不甘落后,此时已托举着大块的绿荫立在那里。绿荫里,早已结满青青的果。它们像绿色的玛瑙,更似繁密的星星。果子虽然不能马上摘来吃,但令人垂涎欲滴的愿望是让我神往已久的,望梅止渴的津液是汩汩而生的。
撇下这舌尖上的幸福,单是月光下借着树荫捉迷藏这种趣事,就让我滔滔不绝,欲休不能。
那样的年月,家家都很穷,经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那些忧愁是大人们的事。一到夏季,我们这群孩子只要碰到一处,就玩打纸飘、转陀螺、推铁圈、跳房子的游戏,而当夜幕降临,圆月当空,捉迷藏便成为游戏的首选。
于这首选的游戏之中,我家门前的三颗李子树便成了大家后来心知杜明的最隐蔽、最便捷,又最好隐藏的首选之地。
记得当时,每次一叫"开始准备",大家便纷纷爬上树干,把身子藏进浓荫中,让她(他)好找一阵。有几次,隐匿者被毛辣子蜇得嗷嗷直叫,不得不跳下来举手投降。
幸运的是,我们所有的玩伴没有一次摔伤,也就从未被父母亲责骂。于是这三颗树就一直成为我们的幸运之地,庇护之所。
以至于后来,我们其中一个做错了事,为了躲避父母亲的惩罚,而悄悄藏在树间一整个白天。饿了便摘果子吃,困了便躺在枝间睡,直到黄昏,听到父母亲四处寻找的语气愈发着急,且语调软下来时,才趁他们不注意,一溜烟钻进屋里。
就这样在我们溜进溜出,躲上躲下的进程中,立夏的节气就从身边突然翻过,悄悄然蛙声四起,蝉鸣阵阵。于是白天捕蝉,夜间捉蛙,就更让人津津乐道,乐不思蜀了。
那时,随着节气的逐渐深入,太阳已越过赤道,一步一步向北半球赶来。立夏一过,自此风暖昼长,万物繁茂。“绿树荫浓夏日长”,时至立夏,万物皆长大。正如明人《遵生八笺》所言:“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古代一些作品将立夏分为三候,一候蝼蝈鸣,二候蚯蚓出,三候王瓜生。说的便是这一节气的物候现象。
蝼蝈的叫声虽然清脆悦耳,又是挖掘高手,但终因其相貌丑陋,又昼伏夜出,且冠以"土狗子"的恶名,所以并不在我们猎取用来玩耍的名单之列。蚯蚓更不待见,那时不会钓鱼,每次挖地锄草,蚯蚓被挖成几段,一边冒出血样的体液,一边扭着半个身子不停地抽搐,叫人见了便心生恐惧和不安,更别说捧在手心玩了。
也许是我们都拥有一颗纯真的童心吧,每人都期待着天空与远方。不像大人们,背负青天,扎根土地,挥汗如雨。我们这群孩子的工作除了偶尔种种菜,放放牛,就是玩耍。
我们都想拥有一双翅膀,像风儿一样流浪,像鸟儿一样飞翔,于是把眼睛全部盯在有翅膀的事物上:掏鸟蛋,追雏鸟,捉蝴蝶,捕蜻蜓便是家常便饭的事,网树蝉更成了轻而易举的工作了。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读袁枚的这首诗,应该是七八年后进入高中了。但当时,我一定做过牧童,夕阳下牵着牛正从家门口经过,听到三颗李子树上的蝉鸣此起彼伏。我放开牛绳,悄悄移到树底下,用小手一摁,便捉住一只两只。
我们把蝉和蜻蜓等羽翼动物抓回来后,便把它们关进一个空瓶子里,看它们在狭小的空间四处碰壁。有时把它们放进帐子里,希望它们帮着捉蚊子,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这些本可自由飞翔的飞行物,虽然不会有我们的思想和文字,但谁又能断定,它们一定没有意识,不会感到生命受到威胁呢?正如《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篇的对话:"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好在当时我们其中并没有一人读过《庄子》,也没有一人有如此高深的智慧。我们只简单且本真地快乐着,并性本善地做些原始的思虑,以为它们在帐子里有食吃,又不会被其它鸟类吃掉,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做着一切,并兴高彩烈地获取着欢心和满足。
但那时我知道蝉并不吃蚊子,于是我每次捉回来后只把它们放进一个空瓶子,然后从母亲的针钱箩里取一根细细的黑线,大概六七米长。一头绑住知了的脚,另一头捏在手里,看它用力往上飞。刚飞出去又掉下来,刚掉下来又飞出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我从中取得了快乐。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快乐,到现在我还无法说清。
如果非要说得意思相近,应该是新鲜的事当时都觉得很好奇吧,或者套用时下钓者的思维,享受手感带来的满足。
而我的这份"手感"在以后的几次碰壁中渐渐丢失,也逐步成熟,于是便彻底封蝉了。
那是有几次,我丝线放得太长太高,蝉一下子飞进李子树中,怎么扯也扯不下来,最后丝线也断了,被母亲责备了几回。母亲说家里的衣服开口的开口,裂缝的裂缝,全靠这些丝线缝补,怪我浪费了针丝。
我听后,懊恼了一阵,内疚了几回,觉得即对不住蝉,更对不住母亲,便不再放"活风筝"了。
至此,三颗树算是第一次通过母亲教育了我,当时,我潜意识里觉得它们是一位位哲人,像明白事理的母亲一样,教我们从善如流。
往后的岁月,我们便像枝间的果,逐渐长大,日趋成熟。我们摘下果子赠给邻居,送给长辈。我们一起分享甘甜和快乐。我们学会留一点给鸟儿啄食。我们怕树生病,从根部起离地三尺内周身刷满石灰,我们甚至懂得树的寒冷,在脚部为它们绑一层厚厚的稻草!
我们从理解与包容中,从帮助和感恩里,获得了人间的快乐和幸福!
这些快乐与幸福,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体内增长,欸乃着岁月,氤氲着日子,伴我读完小学,上完高中,直到大学毕业。
现如今,三颗李子树经过岁月的洗礼,早已失去了踪影,取代它们位置的是三颗桂花树,虽然桂花树也能十里飘香,月下传情,但在我们的记忆中,三颗李子树却一直婷婷玉立在那里,在时光深处静静地开枝散叶,吐蕾结果,为我们纳下清凉,挡住寒暑。在我们的生命中从没离开,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