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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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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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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的村庄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的心里已经堆积了许多云,云里住进了一些雨水。

写的时候,窗外的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一些打在窗玻璃上,弯弯曲曲地淌着,好像是我的文字映射在上面。

由于工作忙,有一段时间没回乡下老家看望父母亲了。今天趁着周末,妻子又去了外地出差,看看天空有些要放出阳光的样子,想想惊蛰已过去了十多天,春天快溜走了一半,大地早已生机勃勃且五光十色了,我还没有认真地去乡下踏过一次青,于是一大早,我便乘了一辆中巴车,向乡下老家赶去。

因为提前打了电话,父母亲在离家十余米的地方就准时接住了我。他(她)们总是这样,一有晚辈回家的消息便全体出动。他(她)俩的白发似乎又更白了一些,在早春的一片青绿里,显得有些刺眼。

回到老屋,我快速放下手中的东西,第一时间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由于被岁月用得久了,磨损得有些光滑,冰冰凉凉的,像一小块浅色的布满褐色斑点的鹅卵石。我怪母亲怎么不多穿几件,她却立马里里外外一件件翻给我看,共五件衣服,四条裤子。母亲八十多了,看着糊涂,但对子女的爱却精明算计着,每次都能用一些简单的事实和道理,干净利落地把我置疑的话和担心的忧虑赶回去。

陪父母亲坐了个把小时,母亲见我东张西望,知道我又心心念念屋外的那些景物了,她知道我喜欢到家乡的四处走走,也知道我走回来后,会跟她分享一下见闻,追忆一回岁月,于是便催我快点出去,早些回来。并一再嘱咐我要小心,不要迷了路。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放牛、砍柴、拨笋、捡蘑菇、捉鱼、摘野果、割猪草,哪条路没走过,哪座山没爬过,哪道水没涉过?

但哪怕你周游了全世界,精熟了世间所有的物事,只要每次在一离开她的那一刻,母亲都会毫不迟疑地显出担心和牵挂。

在母亲的担心和牵挂里,我一路走着,一路调动身体上所有的感观,去发现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的天地。

在走出屋子不到两米我就惊到了。眼前的田畈被推出了一大块一大块,平平整整的,像要建造足球运动场。

问了父亲才知道,家乡正在建设高标准农田。现在的农村,大部分都属于空心村,年青人要么出去打工了,要么在城里买了房子,搬到城里陪读去了。只有部分老人,实在不愿住在城里,他(她)们受不了城里的车水马龙,甚嚣尘上。他(她)们一生与土地为伍,和庄稼结成了深厚友谊,宁愿守着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只有这里的鸟鸣和蛙声,才能治疗他(她)们的孤独;只有这里的阳光和空气,才可延缓他(她)们的容颜过度衰老;也只有这里的月光和流水,才能让他(她)们的睡眠里飘进些许梦香。

我的父母亲便是其中的一对,我也毫不保留地从他(她)们那里继承了因子,想着早些时候退休,要回到生我育我养我悦我的家乡。

辞了父亲,我便向着原野奔赴了,像赴一场久别的重逢,像奔一次美丽的约会。

可是,我越走越失落,越走越惶恐,越走越陌生。我感觉自己走在了寂寥的星空下,身陷于荒芜的黄沙中。

置身这一大块等待种作的稻田里,环顾圆周,我的昔日那些可爱的小伙伴呢?他(她)们都如我一样,把青春如数交给了时间,如今都长大成人,成为老者,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了。

我的那些时常闯入梦里的耕牛呢?在耕牛身上跳来跳去的八哥和喜鹊呢,它们都去了哪里。迁徙了吗?被岁月收藏了吗?不再回来了吗?

甚至,那些跟在耕牛身后的犁和耙呢,以及与犁耙一起奋斗过的锄头、齿耙、镰刀、打谷桶、风车等农家子弟兵,都被时光的火焰给燃成灰烬了么?都被历史的融炉给彻底消融了么?

岁月啊,你是多么得残忍,你竟然连我最最喜爱的那几条小溪小渠也都收走了,收得那样干净,那样不留活口。你可知道,那些小溪小渠里,有多少虾兵蟹将伴我们度过快乐的童年,又有多少鱼鳝龟鳖解了我们口腹之欢。

在我艰难地走过一大块田地,来到一处山脚,准备沿小时候放牛的路上山时,才猛然发现路早已无影无踪。路呢,小时候分明被我们踩出的路呢,在跟我捉迷藏吗?因了太久的离别而恨恨地不想出来相见吗?当我终于拭净了迷惘的眼,当我毋庸置疑地罗列了所有的证据,我愕然地发现,它正被一些野草和杂树深深地吞入腹中。

一条这么长的路,竟被吃得一丝不剩,不见一点残渣,没有半根骨头。岁月的牙齿,何其锋利;时光的胃液,蚀性多强。

我只得像拨竹笋一样,猫着身子穿过一处山洼,又爬上一处山坡,才终于找到了小时候的那块空地。那是一块绝对干净的黄砂砾石地,整个坡面大约四五十平米,昔日就不见一丝杂草,今日依然清亮开阔。它应该认得我,就像我一眼就认出了它。只见它干净地裸露着胸膛,旁边只丛生着几株耐旱的松树,仍然不依不舍地伴着。这块地,我是无数次地光顾并无所顾忌地打心里喜欢着:放牛经过时,在这读一会书;捡蘑菇或拨竹笋时,在这里小憩一阵;和伙伴们捉迷藏,这里是现身汇合的地点;就连母亲,也喜欢把切成薄片的新鲜红薯片用箩筐担来这里晒;更何况,它始终像一面镜子,风雨无阻地照耀着天空,如一面月亮,不染尘埃地照看着我的童年。

从这面月亮中走出来时,阳光正翻越云头,落了下来。这个季节,万物欣荣。村民屋前房后的梨花渐次开了,水边地头的李子花也开始怒放。蜜蜂和蝴蝶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对着花儿大胆抒情,尽情表白。

“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采樵或恐通来路,更取高山一片遮。”,以前百花均爱的我,自从读了郑板桥的《高山幽兰》后,便只对兰花情有独钟了。

这山虽不是什么高山,相对高度也就二三十米,但古人说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想把它改为“山不在高,有兰则香。水不在深,有鱼则忙”,应该是既可以应景,又可以明白事理的。

可是,在我“翻尽千山皆不遇,此香只在诗里边”后,我突然颓废地跌坐在地上。那些昔日漫山遍野的兰花呢,那种馥郁袭人的香气呢?怎么一年之间全无了踪影。难道也被赶尽杀绝了吗?难道香也是一种祸水,一种过错,一种原罪?

悻悻然的,我折回身子下了山,在经过一口水塘时,我再次被眼前的现状掴了一巴掌。昔日很阔的一片水域,随时随刻都能见到的天光云影和清明水波,如今却被淤塞成一块荒地了,只中间无精打采地嵌着一汪小小的水眼,像一位从战场上被射中一只眼的退伍老兵,褪了锐气,消了容颜。一些老鹳草、牛筋草和灯芯草张牙舞爪地抢着地盘。那些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呢?小荷上抱紧了身子,任风怎么摇摆也吹不走的红蜻蜓呢?它们都被驱逐出境了吗?那些没膝的浅水边,喜欢收藏水鸡和苇莺巢屋的茭白和香蒲呢,也被连根拨去了吗?那些贴着水面丛生的菱角和鸡斗米(学名芡实)呢,那可是艰苦的岁月里喂养我们穷苦人家的功臣呀。它们都去了哪里,是我们遗弃了它们,还是它们不要了我们,谁能给出我答案。

突然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随即响起一声炸雷,乌云似乎被炸开了一个口子,大雨倾盆而下,我迅速地收住笔,向窗外看去。此时,黄昏赶来,一只白鹭正从田间飞起,只见它奋力地拍打着翅膀,像一支箭一样,向着早晨来时的路飞去。

它是在担心家中的幼子么?它是被我的文字伤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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