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
“你手机响啦”,妻子一边把床头灯摸索着摁开,一边把我从睡梦中拖了出来。
“谁呀,这么晚打什么电话”,我一边侧转身,一边半眯着眼,准备把打电话的人捉来埋怨一番。
一看是父亲的电话,我的两个“一边”被立马惊得慌了神,于是侧身变成坐立,半眯变成决眦了。
因为我知道,每次半夜三更家里打来电话,不管是父亲还是哥嫂,电话那头发报的必定是坏消息,连一次好的甚至中性的消息也没有:不是母亲生病了,就是父亲或二哥出了车祸,或是二哥从房子上摔了下来,人事不省……
还好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去祸消灾。
我几乎是蜥蜴伸出舌头抓昆虫一样地弹出手,把手机抱来凑到耳边,手机的充电器几乎被我的忙乱带出电光。
“爸,怎么了?”
“谁又出事了?”
“是不是谁又出了车祸?”
“或哪个从房屋上掉下来了?”
我几个疑问严丝合缝地连续打出来,像运动场上射击手的连环枪响,中间没有允许父亲插一句话。
似乎不连续着发问,便不能显示着我的急切。似乎不连续着发问,便不能彰显着我的学识和担当。
父亲不知是这次的事特别危险紧急,还是被我的话感染了,平时异常冷静的他竟吱吱唔唔起来:“你姨(我们当地方言叫母亲为姨)又生病了,高烧不退,舌头都紫了,陈医生说活不了……活不了几天……”,语音哽咽,像一些断断续续的雨点落在水面。
“怎么没听您早说呢,前几天姨不都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这么严重了”,我把话拍出胸腔,急切之情几乎要把窗帘点着。
“别急,我们马上到,把姨送县医院”,我扔下这句话,抓起衣服就走。
一路上,我们只跟三哥通了电话,详细询问了母亲的病情,三哥给了我们一些安慰,说母亲只是平常感冒,不要紧,说现在烧已经退了,说现在来接去医院也可以,明天来接也可以。
一个小时后,我和弟弟用车灯在黑夜里打穿两个洞,连人带车一起位移到老家门口。
此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二哥、三哥、三嫂、爸妈都等在那里。爸妈今年都八十六、七了,因住不惯城里,一直在乡下住着,由哥嫂照顾着起居。
车还没停稳,哥嫂就迎上来。母亲正披了一件暗黄的衣服,疲惫地在一张椅子上耗着无精打采。借着从大门里射来的微弱灯光,乍一看,像一根瘦弱的玉米棒子斜斜地挂在枯黄的桔杆上。夜风撩着她日渐稀薄的银丝,俨然在拨弄着由银白变成淡黄的玉米须。
父亲见我们到来,忙从房屋里间抱出一个大布袋来。按照母亲的吩咐,里面装满了换洗的衣服和平常服用的降血压血糖药。
父亲从大布袋里搜出一只小布包,告诉我里面是一些身份证、社保卡、户口本等物件。父亲知道出门办事这些物件都能用上一件两件,于是就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好像一家人。
父亲结婚时没办结婚证,如果有,也一定会把它妥当地裹到最里层。
母亲见父亲将小布包取出来交到我手中,以为是父亲交给我看病的钱,忙用拐杖支起身子,艰难地从夹袄里摸出一沓人民币。
“看病的钱我准备好了”,母亲由于身子起得快,一张和她同样瘦弱的椅子差点被她绊倒。
弟弟见状,一个健步飞上去,一把扶住母亲摇摇晃晃的身子。
“你哪来的钱?”,父亲狐疑地问。
“都是前些年儿子、孙子们给的,一直也没舍得花,留着你我生病的时候用,这不就顶上用场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从皱纹里流下一些笑来,声音平和但又显得有些兴奋,像我们小时候做了一件好事要在大人面前表功。
“八十张”,父亲准备数的时候,母亲打断了他。
八千块呀,得多少年才能攒满?前些年,父母亲生活基本能自理,我们做子女的就逢年过节零星给一点钱贴补家用。后来,父母年事已高,行动越来越不方便,我们兄弟才商量着坚决不让他(她)们做任何家务,由我三哥三嫂帮忙照顾,一切开支由我们兄弟平摊。
可那些零星给出去的钱,母亲却一分也没用,它们也像一个个孩子,被归拢在一起,像一家人。
父亲定是被母亲的声音和笑感动了,只见他也从上衣口袋里抖抖擞擞翻出一摞钱,比母亲的那沓还厚。
他把这些钱归在一起,装进了那个小布包,又把小布包装进了那个大布袋子。
回县城的路上,我和弟弟会心地一笑,都不觉得是带母亲来看病,而是带着一家人去旅行。
一个星期后,母亲出院了,精神矍铄,我们把小包原封未动地交给父亲,让他把“一家人”带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