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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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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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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三次眼泪

一说到眼泪,大多数人会联想到懦弱或悲伤,比如林黛玉葬花时挥洒的那些清亮的水珠儿,比如苏东坡在梦里和妻子相顾无言的千行泪,还比如辛弃疾在郁孤台下看见的那些离人泪,再比如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这些水做的东西或因了离别而点滴到天明,或因了孤独凄凉而怅然若失,泪如雨下,或因了相思而为伊憔悴,湿了枕衾。当然也有流下兴奋激动的泪的,如杜甫的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也有流下悲壮感叹的泪的,如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至于虚伪的眼泪,找到鳄鱼就自然找到宿主了。

眼泪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只是有些人把它当廉价品,随时取来,任意浪费,好像是可再生资源,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似的。而有些人却把它当成奢侈品,一生珍藏着,于是便有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英雄有泪不轻弹的惜举。

眼泪有时就像一种调剂剂,能够调整平复人的心情。开心的时候爆笑一下,笑出眼泪,分享一下快乐;悲伤的日子哭一哭,用眼泪释放一下你的不安和困惑;如果哪日思念成疾了,就用眼泪做药引子,或调到茶水里煮着,或赶入文字中煨着,定能调和一下你思念的浓度。

眼泪既然有那么多好处,于是人人都想着把它造出来,我的父亲也不例外。

但如本文标题定义我的父亲只哭过三次,那你说我的话比鳄鱼的眼泪还假,对此我是不准备做任何反驳和辩解的。

我父亲民国二十七年生,幼年、童年都在战火中东躲西藏,不说吃了上餐没下餐的饥肠辘辘,不说破衣烂衫的衣不蔽体,就连生命都朝不保夕。大一点后,跟着大伯到处乞讨,四处奔波。最后成家立业,葫芦娃一样生了我们一大串。听母亲说一共生了十四五个,最终拉扯大了我们兄妹九人。放到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父亲怎么可能没有碰到挫折和窘境呢,怎么可能面对挫折和窘境而能永久地持着一颗坚韧刚强的心,而不让眼泪流下来呢。就连我们伟大的毛主席都说:一勾西月向天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只是我的父亲不识字,也就没办法把泪用文字表露出来罢了。

我父亲一生绝对不会没有流泪,也绝对不止流三次,但我让我印象深的确实只有三次。

第一次我看见父亲流泪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读高中。记得是有一年过春节,大年三十那天,家家户户都准备着吃年饭。一大早,父亲就吩咐我和四哥写对联。对联的内容由我构思杜撰,字由四哥写。不知什么原因,那次父亲一大早便一直显着不高兴,像有一朵黯淡的云在脸上停着。一整个上午,不是嫌对联内容不够喜庆(上联:借新债还旧债借债还债债还债,下联:撕大巾补小巾撕巾补巾巾补巾,横联:金寨生辉),就是嫌四哥的字不够大器,或是怪我们把对联贴得不够整齐。

直到中午饭菜端上桌子,他还一直闷闷不乐。甚至于当我们围桌而坐时,他竟然躺在了床上。

父亲不上桌,我们自然不会开席。于是一家人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个个一脸的疑惑。

母亲去喊了两回,父亲没起来,又支三哥去喊了两回,依然没起来。

我一见此情景,顿时觉得父亲不讲道理。不就是几幅对联没合您胃口吗?不就是对联贴歪了浪费了一些米汤吗?这几天又没有谁说父亲您哪里不舒服,本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日子,干吗这么扫兴?

我是在脑子里铺排了这样的想法自告奋勇地赶到父亲床边的。走到床边前,我已在脑中组织好了几个问号:“您今天到底怎么啦?这个嫌我们挂歪了,那个嫌我们字写小了,还嫌我的内容不够喜庆。您又不识字,哪里懂得文字表达的深刻意义?这大好的日子,你做为一家之长,干吗这么扫兴?”

我准备驮着这几个问号,像一匹小马驹驮着一个少不更事且自负的少年,气势汹汹地赶到父亲床边。准备父亲一动怒,就用他日夜辛劳攒取的微薄收入供我上学获得的一点粗浅知识和道理,来向父亲发难,准备把他问得膛口结舌,体无完肤。

但我没有发难,在我准备掷出第一个问号时,我突然地发现我的父亲正在流眼泪,一颗一颗地,从他那好看的眼眶里溢出来,又一颗一颗地,顺着面颊滚落到床单上。我分明地看见,他头发下的床单已湿了一片,像我小时候尿床濡湿的一大片。

我一见,立马慌乱了起来。那些刚刚组织起来的问号一下子全遁走了,剩下一个空芜的脑袋在那怔着。我赶紧俯下身子,几乎要把脸凑到父亲的胡须上。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嘴唇去触父亲的额头,看他是否发烧。

“爸,您是生病了吗?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问号依然还是三个,只是我把内容和语气一瞬间全撤换掉了。

父亲并不知道我刚才的那番心理活动和蓄势待发的咄咄逼人阵势,平时的他本就一直特别疼惜我,见我那般言语和举动,哭声一下子没关住,竟不停地哽咽起来。

父亲一边哭,一边拉了一个被角堵住自己的嘴,于是那断断续续从嘴里噜出来的一些话来,像一条鱼在想尽办法吐出一只金属钩子。

“崽,你们先吃吧,我想你大姐了,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啊?我的大姐!父亲说出大姐二个字时,几乎泣不成声,伤心欲绝。

这才让我想起我的大姐来,两年前因一场意外才走。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此时一定和我们坐在一起享受团圆的快乐。

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读了书识了字会写诗和对联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能把“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倒背如流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我把问号全部加上一声感叹,像一把把剑,刺向自己。

我忙丢掉父亲,快速跑到橱房,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把水不停地往脸上浇,泪水奔涌而出。

此时,我感觉自己是一块燃烧的火炭,被一盆冰冷的水浇着了。

回到桌前,我没有把真相立即告诉大家,只是撒了个谎说父亲叫我们先吃,他马上会起来。

十多分钟后,父亲果然地起来了,他也先跑进橱房折腾了一番,弄得水哗哗地响。回到桌上时,他的脸上挤出了一点淡淡的笑,那朵似乎停歇一上午的云不见了。

但那笑里,那刚被水洗掉的云层背后,我看到的是大颗大颗的泪,和那尿床一般的湿地。

这件事过去了很多年以后,我一直没看见过父亲流泪。不管生活得如何艰辛,他总是那样坦然自信着,那样坚韧勇毅着。直到有一次,我陪他上医院,才又一次看见父亲掉下大颗的泪。

那时我参加工作了,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上班。有一天,父亲说他鼻子痛,我便扶着他去医院鼻喉科看医生。

检查施治过程中,我看见医生用一根金属管在父亲鼻孔里捣来捣去,动作笨拙和粗劣得像清道工用一根金属管清理下水道。

那根管子每动一下,我父亲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一回,鼻子也跟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在不断的抽搐和呻吟中,我第二次分明地又看见大颗的泪珠从父亲有些苍老但依然好看的眼眶里飙出来,一下子便把眼窝挤得满满当当。那些溢出来的泪,有些顺着脸颊往下流,有些顺着那根金属管往鼻子里带,于是鼻腔内就湿辘辘地响,像是有不少的泥鳅在里面闹腾。

整整七八分钟,医生头戴一只医用探照灯,手持一根金属管,左手摁住父亲的头,右手不停地摆弄那根管子,嘴中还不停地念着:“嗯,啊,老人家,忍着点哈”“嗯,啊,老人家,就一下子,忍着点哈”,语言含混不清,象一个不诚实的信徒念一段《金刚经》。

医生最终诊断为鼻窦炎,开了一些消炎药。父亲提起药袋,几乎不让我扶着,一脚就逃出了医院。

回家的路上,父亲不停地说,以后鼻子烂了也不让他看。

我对父亲的话未置可否,但我亲眼看见那笨拙的金属管,看见那坚硬的金属管赶出的一群驯服的泪珠,我着实为父亲心痛,又为自己害怕了一些日子,以至于后来每次我感冒塞鼻子,竟担心自己会得鼻窦炎而要去糟那样的罪,去向最坚硬的金属交付最柔软的水。

还好,我的嗅觉器官工作一直正常着。

最后一次见父亲掉眼泪却在今年的三四月份了。母亲因感冒久拖不愈烧成肺炎住进了医院,父亲日夜陪着,不离不弃,我们兄弟姐妹在医院轮流着照顾。

记得是入院的第三天,母亲的病情刚发生点好转。那天中午我妻子煲了汤叫我带过去。我一走进病房,父亲就用埋怨中略带生气的口吻对我说:“你姨(我们当地方言称母亲为姨)跟我吵了一上午,说要回去,吵死人,真嫌人!”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母亲正准备起来去上卫生间。我一把扶住了她。

父亲嘴中的母亲的“吵”,一定不是蛮横无理、装腔拿调,更不是泼妇骂街、大吵大闹,这些我是一生也没见过的。她只会狗皮膏药一样,用和风细雨的话来粘着你,不停地念叨一些她看起来顺理成章,我们听起来却万万不能的事:比如平日里我们买了些好东西带回去,她便先“吵”着要我们带回来,我们自然不会盲从她的话,于是她便又“吵”着把水果、牛奶之类的东西不停地往父亲手上塞,鱼、肉烧熟了就一直往父亲碗里堆,好像她没长嘴一样。再如,父亲说母亲天天盼着我们回去,但每次回去,她又总是“吵”着催我们早点回城,说怕天黑不安全,说不要影响工作,以后少来,有事就打个电话等等。

她总是怕我们多花钱,多费时间和精力。偶尔上次街在我们兄弟姐妹家住时,我们日常的生活采买,比如割了几斤肉,又买了一条鱼,她便认为是专门为她买的,住在这里额外增加了我们的负担,便“吵”着要回去;哪怕我们周末利用空闲时间打发一点内心的无聊和寂寞,她也认为我们是专为她花费的,于是也便“吵”着要我们早些把时间收回去。

其实,母亲的“吵”听久了,便觉得只是一块语言上的QQ糖,只是这QQ糖粘性有些强罢了。

这次的“吵”也一定与以前的异曲同工。

可我们怎么可能满足她的“吵”呢?普通肺炎一个疗程也得八九十来天,何况是老人家呢,何况是体弱的母亲呢?况且有些检查还没做完呢。于是侍候母亲上完卫生间后,我把她送到床边,把嘴凑到母亲的耳根前,使劲地把医生的嘱咐往她耳朵里灌。

母亲一下子点头说是,一下子又摇头表示听不清楚。

“你姨老了,没有用啦,土已经埋到颈脖啦”,父亲见母亲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一副表面漠不关心,实则关怀备至的表情对着我们喊。

我这才猛然发现,这几年母亲明显地耳背了许多,视力也基本模糊了,她的世界应该和美国作家海伦.凯勒越来越相似了,只是语言功能还没丧失。

庆幸的是,凯勒身边有个不离不弃的沙莉文老师,我的母亲身边有个终日陪伴的爱她的丈夫——我的伟大的父亲。

这次,我母亲正是通过了她还没失去的语言功能把父亲的眼泪又再次骗到这个世界,让我分分明明地再次看见那些柔弱又温和的体内之水。

只不过这次不是一颗一颗地滚落,而是小溪一样顺着皱纹横流。并且也显着不似前两次那么清澈,而是浑浊了很多。

是哦,这一生走来,父亲遭遇了那么多不幸和坎坷,蒙受那么多委曲和烟尘,怎么能不浑浊呢?

母亲见父亲先前对我嘀咕了几句,现在又对着我们喊,知道是父亲把她的“吵”转交给了我,还没等我把医生的嘱咐交待完,就把我的话堵了回去。

“我又没有病,住什么医院,在这里净糟踏钱,再说人总是要死的,今天死明天死都一样。我就是舍不得你爸,不死在他前头,又怕拖累他,死在他前头,老头子孤零零的,以后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偷偷瞟了一眼父亲,借着房顶灯光的反射,我看见一些液体顺着他眼睑已经在闪烁了。

父亲的眼睛又在悄悄地收集泪水了。

还没等我从父亲身上收回目光,母亲又接着说了下去。

“再说这钱来的不容易啊,想想以前,你爸养鸭,养得好,一年到头也就挣个三两千的,这两三天,就把你爸一年的汗水给洽(吞的意思)光了”,母亲一大早听父亲说这两三天光检查费就花了二千多,心疼得不得了。

“喝汤哦,死老太婆,你姨就是这么嫌人”,父亲已将汤分好,端了一碗一边递给母亲,一边对着我说。

母亲接了碗,没有立即吃,而是把碗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又接着说下去,好像她这次说的话是父亲昔日养的一群鸭子,要一齐的赶进赶出,不能落下一句。

“你爸这一辈子吃了好多苦哦,从小从湖北黄梅讨饭讨到这里,跟别人做长工,卖苦力,后来跟我生下你们这一大堆,一个一个拉扯长大,年年爬起来超支(欠债的意思),种田、烧窑、挖煤、放鸭什么都干过,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个人田里地里,忙上忙下糊饱你们那么多张嘴,还要想办法供你们读书,吃得苦真是比后山的黄连还多啊......”。

父亲本来是面对着我的,见母亲说个没完,泪水赶集似的越来越多,最终把持不住,哗地一下决堤了。他赶紧走到另一张床边坐下,脸转了过去,两只手不停地在面部挥来抹去,像小时候我们受了委屈后,用袖口擦着鼻涕和眼泪。

我急忙走过去,用双手抱住父亲的肩膀,紧紧地抱着,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只任泪水自由地作落体运动。

这便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的泪了,也是我最近一次陪着他流泪。他一生流的泪太多太多,只是我没看见罢了,只是我没陪着流罢了。我只单单地把这三次眼泪写进我的文字,实在是因着它们是当着我的面汩汩而出的:或颗颗饱满,晶莹剔透,或淙淙而流,如咽似泣。这些柔软而神圣的体内圣水,如汗珠一般,血液一样,滋养了我的身体,喂饱了我的岁月,熨平了我的沧桑,让我心灵震撼,毕生难忘,终身受用。

于是,我便一滴一滴地用文字串在这里,我要学我父亲的样子,告诉我及我的孩子:人的一生之中,体内的水多少应该变成汗排走,多少应该变成血耗尽,又需多少变成泪流出。

而对于泪这一种形式,也一定要精心着算计一下:什么时候才可以流,为谁而流,以及,怎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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