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还一命
文/谢美远
秀坑岽上,枪声响了一夜,还伴着震天动地的爆炸声。
接头户老曹一宿未眠。房间窗户正对着东边高且陡的秀坑岽,爆炸的火光闪电一般,时不时映红一下天空和窗框里他的脸,黑色背景里一张紫铜色的脸。枪声紧时,老曹的心揪着,枪声稀时,老曹的心还是揪着。整个晚上,他全身都紧绷着,仿佛他是黑暗中一座靶子,被定住,又模糊不清,每一颗子弹都呼啸着冲自己来,却又全都擦身而过。
“睡吧,老曹。”妻郑秀子醒着,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她记不起是几多次提醒丈夫了。
“嗯。”老曹终于不再站着,和衣侧身躺下,“也不知情况样般?”
“红军战士个个都是小老虎,肯定打赢。”
“听这动静,仗打得不轻。”老曹担心着。
老曹迷迷糊糊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尽做梦,一会儿红军一会儿白狗子,一忽儿我胜一忽儿你强,还看见一白狗子隐在树丛中打黑枪,他急,奋力一扑,醒了。窗户纸透进微微的光,起身一看,天亮了,他一拍脑袋,该死。
“醒了?”秀子进来,脸色难看。
“唔,嘛介情况。”
“村里到处是白狗子,哪里都去不了。”
老曹心里一惊,忙朝院门走去。
“哎,小心。”秀子追过来,拽住他。
“没事。我就看一眼。”
院门吱呀一声,刚打个半开,一把刺刀就插过来,一声喝问随之掷过来:“做嘛介去!”
“老总,我去一下粪坑,憋不住了。”老曹哈着腰。
“快去,不能走远了。”
“老总,昨夜闹哄哄的,出嘛介事了?”
“哼,告诉你,红军被我们消灭了,一个不剩。”白狗子一脸倦色里露出得意。
“唔,是这样啊,那……”老曹脚一滑,打了个趔趄。
“哪儿那么多废话。你去不去,不去的话就回屋憋着。”
家门口到茅房的路就那么一点点,老曹甩了无数次脑袋,他不相信白狗子说的话,想甩掉这臭消息。刚刚亮起来的天似乎又暗下来,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路径,他感觉双脚沉,每走一步都那么费劲。
村庄里安静,听不见一点声音,更不见一个人影。白狗子们持着枪亮着刺刀,在村子各个角落把着,恶狼一般。远远地,还望得见村头村尾敌人设的岗哨。
也不知怎么回到家,哐当关上家门,他就一屁股坐在矮凳子上,埋下头,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
“样般了?”秀子过来。
“全都牺牲了。”
“谁?”
“自己人。”老曹缓缓抬起头。
“啊?”秀子呆立良久。
“总得想个办法去探清楚虚实,白狗子爱吹大炮,常常说一些没影儿的事,不可信。”老曹抬起头,“我得启用暗道,向三伯汇报情况。”
“对哩。那你快去啊,我去溪里挑担水,煮点儿吃的。挑水该不会拦着吧。这些白狗子。”秀子啐了一口。
老曹看着秀子,眉头皱起来。
“老总,喝一口热茶,解解乏。”老曹挑着俩大茶壶,一出门就朝不远处喊。
附近一络腮白狗子不紧不慢过来,狐疑的眼光看着他。
“煮开了的,喝坏肚子找我。”老曹拍拍胸脯。
“黄黄的,母猪尿一般,你甩嘛介花招?”白狗子看看茶水。
老曹连忙指天发誓,自己是看老总们辛苦,特地拿出陈年桃溪老茶饼,煮了一锅茶水慰劳各位老总。
“有那么好心的穷鬼子?”白狗子咽咽口水,指了指茶水。
老曹明白了,倒了小半勺,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个精光,抹抹嘴,把勺子递给白狗子。
倒水、喝水都在白狗子眼皮子底下一气呵成,没有参杂一点多余的动作。白狗子熬了一个通宵,没有喝一口热的,早就困累交加,接过勺子,倒了个满勺就喝起来,途中也不歇口气,完后,打了个满意的长嗝,说:“好,舒服,提神。”
“老总,那就辛苦你招呼各位老总过来喝水?”老曹满脸堆笑。
“唔。”白狗子乜了他一眼,转身,打了两个长长的呼哨,就见白狗子们三三两两从村子各个方向走来。他们全都斜挎着枪,没精打采的,一个个又困又累,走路左脚绊右脚,歪歪斜斜的。
“连长,嘛介事?”
“兄弟们喝点茶水,我刚喝过,好喝,止渴。”
于是,一群白狗子围过来,鬼抢斋饭一般。转眼间,两大茶壶就见底了。
“喂,你这水哪儿打的?”一白狗子问。
“就是这溪水,秀坑岽流下来的水。”老曹一边收拾,一边腾出一只手指指秀坑岽方向。
“不错。中午多煮点茶水送过营地来。”
“老总,那是一定的,就是不知昨晚秀坑岽上死人有没有泡在溪水上,死人血还有屎尿……”老曹边答边挑起担子往家里走去。
白狗子们听后,面面相觑,而后大惊失色,一手指着老曹,一手伸进嘴里抠着,弯腰使劲干呕,呕得脸红脖子粗,欲把刚刚喝下的茶水吐出来。
“喂,停下。”络腮白狗子恶声恶气喊。
老曹停下,转过身,问:“老总,家里水不够用了,我要去溪里挑水。”
“少啰嗦,过来。”
老曹掉转头过去,担子轻了,在肩上晃晃荡荡。
“你这该死的,骗我们喝这死人水。”好几个白狗子举着枪冲过来。
“慢着。”络腮白狗子喝止。”先问个明白。”
“连长,毙了他。”白狗子们牙咬得咂咂响。
“你们晓得嘛介,等我问问他。”
一群白狗子停下动作,嘎嘎嘎,一口接一口吐着口水,好像真的咽下了死人肉,眼睛放出獠牙要撕碎老曹。
“老总,还有嘛介事?”
“我要毙了你!”
老曹惊恐万状,担子滑落地上,一阵乱响。
“村里人平时都用溪水吗?”络腮白狗子问,“有没有其它地方来的水?”
“我们祖祖辈辈都喝这溪水。”老曹全身抖索,“其它山窝山坑里的水喝不得,都是赤锈水。”
“你别骗我。”络腮白狗子手里的匣子枪顶着老曹的胸口,“不说实话,我就亲手毙了你。”
老曹又指天发誓,若说假话,天打五雷轰。
“去去去,少来这套。”络腮白狗子枪口敲了他一把,“你马上叫上几个人,带兄弟们到各个山坑旮旯去寻找能喝的泉水。”
“好。”
“记住,别玩嘛介花样。”络腮白狗子又敲他一下。
“老总放心,我保证不做骗人的事。”
“你这狗腿子!”堂弟庆斌愤恨。
“去吧,就当是帮帮哥。”老曹说,“哥是为大家着想。”
“不去。”庆斌头一扭,“你这狗村长,你忘了我爷娘,还有你爷娘是样般死的吗?”
“不去就毙了你。”身旁的白狗子一拉枪栓,咵啦一声。
“老总别生气。”老曹拦住,“我弟还不满十六,可明事理哩,肯定去。是不,庆斌。”
“嘛介事啊,吵吧嚷嚷。”隔壁门打开,出来个老头,拄着拐。大家立马静下来。
“三伯,吵着你了。”老曹上前去,“是这样,昨晚秀坑岽打仗,溪水弄脏不能喝了,老总让大家去找干净水。”
“还闹,信不信我毙了你。”白狗子冲着庆斌凶一句。
“这是好事啊,样般能够不去?庆斌,听你哥的话,不会错的。”
“可……”庆斌争辩。
“长官们要喝干净水,我们也要喝哩!”三伯点了点拐杖,笃笃笃。
“你这老头倒是个明白人。”白狗子忍不住赞了一句。
庆斌不再作声,白了老曹一眼,背起锄头不再做声。
老曹带着白狗子走家串户,动员全村青壮年去找水源,还好,都去,不过都不给老曹好脸色。
果不其然,每个山旮旯,老曹和乡亲们都带白狗子去看。白狗子们昨晚紧张了一夜,一路上哈欠连天,睡意频仍。诚如老曹所言,这里的水刚从泉眼里出来时还好,清澈洁净,流一段距离后,水床底都呈一层厚厚的赤红色锈迹。白狗子们都嚷嚷,不要再去别地看了,这样的赤锈水不能喝,会喝死人。
村子不大,人又多,不消一个晌午就走完了。
待再次被白狗子传唤时,太阳正明晃晃地贴在头顶,人影躲进脚底了。老曹心想,这事若成,得朝天烧一回香。
“国军部队要在这儿驻扎一段时间。”络腮白狗子说,“你作为村长,有没有意见?村民们有没有意见。”
“老总们辛苦。”老曹抬了一眼,“应该的。”
“既然国军要驻扎下来,肯定离不开吃喝拉撒。”络腮白狗子拔出匣子枪,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明白,只是……”
“吞吞吐吐的,想说嘛介?”络腮白狗子摸起枪,“要想钱,就先交上你的项上人头来换。”
“不不不,老总。”老曹稍稍上前一步,“具体要我们做嘛介事。”
“你不是说明白吗?样般又这么糊涂?”络腮白狗子举枪对着他,“去,多叫几个人,把秀坑岽上的尸体埋了。”
“是,老总。”老曹应着,转身向外走去。
“离溪水越远越好。”络腮白狗子喝道,他手里的枪瞄准老曹的后背,鼓起腮帮,直到看不见老曹,嘴巴才憋出一声,啪。
于是,白狗子又押着老曹去动员村民,老曹又一次被人呛。这次,老曹面无表情,铁犁板一般,不做任何辩解,他知道,自己无论说嘛介,别人都不会相信,洗白不了今天的所作所为。日后,他们就会明白。身后事,三伯会安排。
去秀坑岽的路上,只有一高一矮俩白狗子押着。一路沉闷,谁也不说话。老曹在前头走得快,后边人故意慢着,与老曹拉开一段路,厌狗屎一般。俩白狗子在最后,端着枪,不耐烦时就吆喝一声,像是赶牲畜,惹得一群人满脸怒容。
“大家走快点吧,免得误事。”老曹回过头招呼。
“又不是去挖金窖,”庆斌嘲讽道。
“呵呵呵,是啊是啊。”其他人附和。
“做嘛介。”高白狗子晃晃长枪,“你想跟他过不去不成?”
“你们打仗死了人,关我们嘛介事?”庆斌顶嘴。
“你这人嘴好刁。”俩白狗子同时过来,欲欺庆斌。
“老总息怒。”老曹跑过来,从口袋里摸出两盒纸烟,塞进白狗子手里,“这是我弟弟,别跟他一般见识。庆斌,快跟老总道歉。”
“哼。”庆斌气鼓鼓的,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各位乡亲,”老曹给大家作揖,“今天辛苦一下,完事后,我一定请大家吃酒。”
“你们这些贱骨头,”高白狗子用枪点点大伙,“谁要皮肉痒了,说一声。”
“老总放心,我们都是种田人,”老曹又掏出两盒火柴塞过去,“做事本分,不会偷懒的。”
再往前走,路就不好走了,窄小,陡峭,湿滑,速度就慢下来。但是白狗子在后边举着枪盯着,大家不敢休息,淌着汗,喘着气,一步一步往上攀。
“老总,大伙儿累了,能不能坐下休息一下。”老曹停下,转过身喊。
“休息个屁。”高白狗子没好气,“小心天黑了。”
继续攀爬,谁都不乐意,谁都没法停下来。
“啊。”老曹一声瘆人的叫,惊得其他人连连后退。
“嚎嘛介?”白狗子在后头喊,“遇见鬼了?”
老曹回过头应:“老总,这儿有个死老总。”
大伙惊魂未定,迟疑不前。俩白狗子挤上来,掩着鼻看看尸体,又分头爬到附近向四处观望许久,喊:“就在这儿,大家散开,找到死尸,埋掉。”
庆斌把锄头往石块上用力一杵,当,再杵,当当。其他人也学着样,山上回荡着当当当的撞击声。
“做嘛介?想造反吗?”白狗子拉动枪栓,“不想干,就让你死,跟他们一样躺下。”
“乡亲们,”老曹说,“来都来了,大家就安心干活吧。”
“那你要一起来。”堂弟庆斌说话刺人,“不能两肩一垂做甩手掌柜。”
老曹看了一眼庆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弟弟消停下来,既能保护他,又不影响自己的计划,事情正按照自己设定方向行进,决不能流产。他决定暂时不再搭理弟弟,免得误了大事。
“两位老总,我有个想法,”老曹眉头一皱。
“有屁快放。”俩白狗子对视一眼,不耐烦地挥一下手。
“老总,国军和赤匪是死对头,对吧?”老曹看着俩白狗子的脸色变化,说。
白狗子听着,点点头。
“能不能这样,尸体分成两拨,”老曹继续说,“国军一个坑,赤匪一个坑。”
“死人和死人有嘛介区别?”
“既然生前是死对头,死后肯定也闹不到一起去。”老曹说,“分开埋葬,双方都安生。”
“你这迷信头子。我们国军是正规军,不相信这一套。”
“国军是正规军,地位高着哩。”老曹心急,语调明显高起来。
俩白狗子听了这话,嘴角往上翘两翘,扶正军帽,尔后耳语片刻,高白狗子说:“行行行,就按你说的办,只是埋葬死人的坑不能靠近溪道。”
“老总们威望高,说话有分量,要不你们来给大伙分一下工?”老曹乞求的眼光看着白狗子,“两拨挖坑的,其余的抬尸体。”
“好,我来。”矮白狗子走近来,一个一个派活,完后说:“就这样,加紧点儿,别偷懒。”
昨晚,山林里发生激战,树木花草惨遭蹂躏,原本郁郁葱葱的林地,一片狼藉。空气中残留着浓重的硝烟味,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在密密的树林里,呛得人透不过气来。那些在战斗中失去生命的人,身上的血迹尚未干透,死状惨不忍睹,死者扭曲变形的脸似乎要告诉村民们,中弹后难以言状的痛苦和强烈的求生欲望。老曹一干人强压住肚里的翻江倒海,屏住呼吸,把尸体一具一具往挖坑的位置搬。谁都不开口说话,山上死一般宁静。
每一具尸体,老曹都会仔细辨认,从帽子、衣着到面目、手脚,每当找到红军战士,他都会低头默哀一会儿,表达心里的崇敬和悼念之情,然后清干净战士头脸手脚和身上的杂物,哪怕是破烂不堪的衣装,他也要抻得笔挺。同行的弟弟看着,渐渐地不再闹了,默默地学着他做事。
“哥。”庆斌轻声叫。
“唔,别说话,赶紧做事。”老曹现在不想和他解释,以免节外生枝,“去找齐红军战士,一定要数清楚红军战士牺牲几多人,白狗子死了几个。”
待最后一具尸体搬到坑口时,太阳已经偏西,山上的夜色渐渐漫起来。山林里秋蝉也开始呱噪,一阵紧似一阵,噪得人心里不是个事儿。白狗子捂着鼻子,远远地看了看,眉头皱得山高。暮晚将至,山色昏沉,村民们一个个手脚疲软,俩白狗子对视一眼,决定收工。
“曹村长。”高白狗子喊。
“老总,嘛介事?”
“天快黑了,今天就到这儿,叫大家先回家。”高白狗子喊完,转身刚想走,又喊一句:“明天让大家还来,把活干完。”
看看白狗子走远了,老曹他们才开始往山下走。
“大家辛苦了。”老曹作揖。
“前世没有摸过死人,今天倒是无缘无故抬死人。”一村民说。
“是啊,真衰。”村民们附和。
“今天没有干完,明天还得继续,唉。”还有村民无奈地说。
这回,庆斌倒是不说话了,他不说话,村民们牢骚几句后,也就不再说,都紧着脚步往回走。
老曹没有回家,而是走向白狗子的宿营地。这又引来村民们的白眼和呸呸的唾弃声。
“今天没有做完?”络腮白狗子有点恼怒,“这么多人做嘛介吃的。”
“老总,明天上午,我们保证做完。”老曹信誓旦旦,“而且,早早的就做完。”
“好吧。”
“老总,明天活不多,我们只需要三四个人就可以。”
“别啰嗦,我可不管你几多人,明天上午不干完,就取你的狗头。滚!”
老曹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平时自己总是竭尽全力刺探敌情,有时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可最近风平浪静,没探得一丝有效的情报。昨夜与红军联络员接头时,他无法提供情报,导致队伍毫无防备,并遭重创。又想起秀坑岽上战士们的惨状,他心里充满自责,难过,悲痛,走着走着就蹲在路旁捂紧嘴失声恸哭。他要用客家人的方式祭奠这牺牲的十七位红军战士的英魂,送他们一程,超度这些伟大的亡灵。一群英勇无惧的年轻人,为了干大事不惜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哭完后,他又觉得幸运,昨晚一战,红军部队并非如白狗子所言的全军覆没,大部分战士已经突出重围,转移走了。白狗子也没有讨到便宜,死了十四人。
回到家时,按客家习俗,秀子早已在家门口放好一撮干草,点燃,老曹在火堆上跨两跨去去山气才进屋去。
“战况样般?”秀子迫不及待地问。
“战士们牺牲了十七人,惨。”老曹叹口气,“好在大部分战士成功突围。”
“唉,事先我们嘛介情况也没有探得。”
“白狗子也死了十四个。”
“该死的白狗子。我们得去给烈士收尸。”
“先吃饭吧,等下我去三伯那儿汇报一下,再去找一下庆斌……”
屋里煤油灯亮着,小夫妻俩在微弱的灯光下轻声说着话,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露脸,三伯打头,老曹和庆斌背着工具,秀子背着包袱,一起往白狗子营地走去。一路走,三伯一路喊:“好好干活,送鬼归西;好好做人,日出东方。”打村民门口过,不时有村民出门来跟三伯打招呼,脸上写满疑惑,原本对老曹他们的厌恶愤恨之情不敢发作出来。三伯不应大伙儿,脸色严肃,如办神事。好几次,庆斌想开口解释,都被老曹止住。他们仨强压住内心的波澜,面无表情地走着。快到白狗子驻地时,三伯挥挥手命老曹仨往前,自己则一言不发转身折回,目光里含着坚定、担心、不舍。
“哦,好,”络腮白狗子打着官腔,“很积极。”
“老总,我保证过的,要做到。”
“样般才你们几个人?”络腮白狗子问,“难道别的人都不想去吗?”
“不不不,老总,是我不让他们去的,活不多,只需把土回填进坑里就行了。”老曹解释,“人多了,反而碍事,挨挨碰碰,磨洋工。”
“哦,好。那女的怎么带个包袱?”
“老总,这是我婆娘,带了些香纸蜡烛和干净衣服。”
“你想玩哪样?”白狗子盯着老曹。
“是这样的,古话说,死者为大,按我们客家习俗,做完这事后,需给死者烧香,还要扔掉干活时所穿的衣服,换上干净的,去晦气。”
“是吗?”络腮白狗子盯着秀子的包袱。
老曹给秀子使个眼色:“秀子,打开包袱,给老总检查。”
秀子提着包袱来到络腮白狗子面前,慢慢解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香纸蜡烛,她先用双手取出一捆香,使暗劲晃动一下,顿时络腮白狗子面前尘灰飞扬。
“拿开拿开,搞嘛介。”络腮白狗子忙掩住口鼻,指着秀子,一脸厌恶,“滚出去。”
“你这婆娘,样般这样子哩,”老曹指着秀子骂,“连长肚量大,不跟你计较,还不出去!”
秀子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你看看,茶水也忘带了,”老曹又骂,“等下干活时没茶水喝,你想渴死我们啊。”
秀子不敢应嘴,胡乱扎好包袱,拉上庆斌,低下头快速走出门去。
“老总,实在对不住,妇人家不懂事。”老曹讨好着说,“那我们去干活了?”
“勤务兵,叫昨天监工的俩人再去一趟,”络腮白狗子揉着眼睛,想了想,喊,“你也一起去,盯着点儿,谁也不许拖拉。”
离埋葬地点还远,一股尸腐味飘过来。
“停下。”勤务兵捂着鼻子喊,“样般回事?这么臭。”
“老总,前面几步脚就到了。”老曹说,“尸体开始腐烂,真是臭极了。”
“哦?”勤务兵看看旁边的士兵,“到了吗?”
“没错,是到了。”俩白狗子边答,边撩起袖子擦汗,“算我们倒霉,连着两天来这个死人窝。”
“那,你们去干活,抓紧点,利索点。”勤务兵挥着手,打发老曹一干人。
“老总,先埋死去的老总,还是先埋红军?”
“嘛介红军?是赤匪。先埋国军,再埋赤匪。好好做事,别偷懒,别作假。快去快去,完事后我要亲自检查。”说完,勤务兵跑得远远的,一屁股坐下去。
老曹他们继续往上走,先来到埋白狗子的坑边。看着这一群横在地上的死尸,他们都啐了几下口水。扔尸体时,老曹拎头,庆斌拎脚,晃两下,再往空中一抛,尸体嘭地一声重重落进坑里。
“样般搞得?弄得动静那么大?轻一点!”勤务兵发话。
“好的,老总。”老曹大声应道,又小声对秀子、庆斌说:“按计划行事,也要随机应变,不能被白狗子看出破绽。”
老曹找了根木棍,翻垃圾般把白狗子尸体一个个撬下坑里去,遇到不好撬动的,他会硬地把木棍顶住沉沉的尸体,推下坑去。这些尸体死猪一般横七竖八堆在坑里。
秀子和庆斌他们来到红军战士埋葬处,轻手轻脚地抬起战士遗体,像是抬着熟睡的亲人,怕弄醒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整整齐齐地列着。泪水模糊了眼睛,他们又不敢放声痛哭。每抬一具遗体进坑里,庆斌还学着老曹样,清净烈士身上杂物并默哀片刻,他很克制,整个过程都抿紧嘴,一声不出。
两个坑都回填完毕后,老曹兄弟俩搬来一块大石头放在红军墓前,权当墓碑,秀子点着香烛,每人分一把在碑前插上,并深深鞠躬。完事后,天近正午,老曹仨坐下歇息,擦着汗。
“秀,水呢?”老曹问。
“喝完了。”
“那么大一茶壶,就完了?”
秀子朝白狗子方向努努嘴。
“秀,把自家酿的老冬酒拿出来。”老曹忽然提高音量,“还有油炸花生米。”
“哥,我也要食酒。”庆斌喊。
“你一小孩子,食嘛介酒啊,不行。”老曹大声训斥。
“我就要食。”庆斌甩着赖,“凭嘛介你食得,我就食不得。”
“吵嘛介吵。”仨白狗子捂着鼻子过来。其实,尸体已经深埋,闻不到一点儿味儿了。
老曹迎上去:“老总,活干完了。”
勤务兵来回看着两个坟头,问:“样般两个坟头不一样?”
“这个,那个……”老曹心里一急,不知样般答,也来回看着俩坟头。
“你看那座坟头,”勤务兵指着红军墓,“又放大石块又上香烛,样般一回事?”
“老总,这座坟地等下子也要上香哩。”秀子从包袱里摸出一捆香烛,“我们做累了,先歇一下。”
老曹松了口气,心里暗想着,好在秀子做事留有余地,周全。
“我要食酒,”庆斌突然冲过来,推了老曹一把,“我就要食酒。”
“你这小孩,样般回事?”勤务兵掏出驳壳枪。
老曹急忙解释:“老总,你听我说,刚才,我们夫妻想食口酒解解乏,我弟弟还是个孩子,也赖着要食酒,你们看看,这样般行呢?”
老曹在一边说着,秀子在另一边拧开装酒的竹筒,砰,顿时酒香四溢。
“老总,”庆斌横插在白狗子和老曹中间,“你们给评评理,我干活也累了,我哥凭嘛介不让我食酒。”
“不是哥不让你食。”老曹拉开庆斌,“这酒香着哩,顺口,后劲强。”
“那你样般食得?”庆斌不依不饶。
“哥是怕你忍不住多喝,一下子就醉,这么远的路,还得哥背你回家。”
“得得得,”勤务兵伸出手,“拿来,闻着香,我尝尝看酒劲样般。”
“老总,这酒易醉哩,醉了还不易醒。”
“说那么多,肯定骗人的,就想着不分给老总食。”庆斌一把夺过秀子手里的竹筒,递给勤务兵。老曹无奈地摇摇头。
勤务兵仰头就是一口,咂咂嘴,说:“好,真是好酒。”
俩白狗子看着,喉结咕噜咕噜上下滚动。
“老总,我哥这儿还有两竹筒酒和油炸花生米。”庆斌转身又从包袱里掏出俩竹筒一个牛皮纸包。
“庆斌,样般不留点儿呢?哥也要食哩。”老曹责怪。
“谁让你不分给我食?”庆斌愤愤地说,“干脆都孝敬老总得了。”
那俩白狗子听得喜笑颜开,接过竹筒,拧开,咕嘟咕嘟喝起来。
老曹一使眼色,秀子和庆斌忙跟着老曹往后退出十来步,坐成一堆。这酒是去年酿的冬酒,昨晚秀子特地炒了半斤土烟丝放进酒瓮里,然后把酒瓮坐进炭火堆里熬煮了一夜,天亮后再把烟丝捞出。只一夜功夫,这酒就变得无比醇香、顺滑,倒进碗里不起泡泡,更神奇的是,没有一丁点儿烟草味,只需闻上一闻,就想食上一口,一旦食了一口,就想再食,令人欲罢不能,但是易醉,一碗下肚,不超过一刻钟,食酒的人包倒下,三天后还人醒头不醒。
“老曹。”秀子递过包袱。
老曹把手伸进包袱,摸出一把匣子枪,插在后腰。
仨白狗子就着花生米食酒,开始还站着,不一会儿就都坐地上了,嘴里喘着粗气,一脸醉态还舍不得放下酒筒。
“老总,喝好了吗?”老曹喊,“喝好了就躺一躺,我们干活去了。”
仨白狗子顶不住了,嘴里嘟嘟囔囔,终于烂泥一般瘫软在地,昏睡过去,呼噜震天。
“庆斌,去卸了他们的枪支弹药。”
庆斌卸枪时,仨白狗子竟然毫无察觉,任人摆布。咵哒,庆斌拉动枪栓。
“你要做嘛介?”老曹拦住。
“哥,我要报仇哩。”庆斌眼里闪着泪花。
“庆斌,保管好三支枪。”老曹说,“这是我们的战利品,是我们的命根子。”
“那他们样般办?白白放了他们?”庆斌指了指仨白狗子。
“你跟你嫂子先走。”老曹疼爱地说,“你还没有上运哩。”
“哥,我要对得起爷娘哩。”庆斌执拗着,“还有大伯和伯母。”
“听话,跟你嫂子走开一点。”老曹一把推开庆斌,“你还不能见血光哩。”
秀子顺势拉着庆斌走开,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枪响。庆斌胸中的块垒瞬间消散,好解恨。
“秀,庆斌,等等我。”
“哥,解决了?”
“解决了。十七命还十七命。”
“报了仇啦。要埋了吗?”
“不,来不及了,估计白狗子已经听到枪声,朝这儿赶来了。”老曹一脸坚毅,“要让白狗子知道,革命的火种是扑不灭的,欠下的血债是要还的。”
“哥,我们会不会连累乡亲们。”瞬间,庆斌就长大了。
“有三伯在哩,天塌不下来。”老曹抚抚他的头。
“哥,我要去当红军。”
“快走,哥带你去。红军就在前方,往上杭古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