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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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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2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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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歌

立 春

沐浴更衣,神情严肃

父亲总是把这一天搞得很隆重

尘埃不起

水盆装满水,磨刀石瘪下身

犁铧锄头镰刀许久未使,淡出锈

一块一块,多过父亲的白发

父亲擎着香,三叩九拜

怕漏了哪路神仙,怕言辞不敬

老腰屈成弓

我呆立一旁,无所适从

牛绳那么粗那么长

鞭炮炸起,盖过我的恐惧

烟尘淹没了父亲

村子闹腾,到处鸡鸣犬吠

雨 水

大田水沟已清好。老农把经验藏入皱纹

雨还未落下来。远山清晰

宛如谷粒饱满

村口榕树下聚集一堆老人

花白脑袋晃动时,那么生硬

培好了土。施的是最贵的化学肥

往年呀,实在是记不起往前多少年

大家挑大粪下田,泥土油光发亮

天空晴,无故生出一丝云

薄薄的,仿佛老农们的心事

抬起眼就可以看穿

惊 蛰

快快快,去捶打床铺

母亲急急如律令

咚咚的敲打声此起彼伏

屋外晴空万里,棉被在竹篙上犯春困

墙角堆垒着泥土疙瘩

像一座烂尾楼

父亲去买谷种,要傍黑才能赶回

远方有多远,我想

雷声就有多远

我用力捶打父亲的大床,一边喊

跳蚤臭虫蚊子

滚出去

走出门那一刻,我晃了一下

不知是雷声还是害虫来报复

母亲时而看看天色,时而望望村口

春 分

母亲踮起脚刷大锅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唰啦

仿佛风,吹过咱家大田里成熟的稻子

父亲坐在灶膛门口卷旱烟

凌乱的头发泛着汗味的光芒

老屋昏暗,秘密正在悄悄分娩

他俩自顾自心跳

阳光照进来,天井被光填满

小燕子飞进屋,呼朋唤友

谷种浸泡在温水里,最瘪的那一粒

也在父亲的掌心里充分保暖过

装谷种的木桶立在天井里,冒着水汽

母亲还在刷锅。父亲嘴里的烟头忽明忽灭

快听!他俩转过脸去

木桶里隐约有婴儿初醒时的咂嘴声

清 明

墓前清朗、明净。这样的局部小气候

只属于爷爷。他脾气偏执独居于此

父亲今天来看望。诸木长出新芽

嫩黄一片,泛着午后暖光

墓四周光溜溜的,那是农闲时

父亲的额外劳获

所有心怀侵略行径的杂草

都被父亲按下不表

墓碑前面已经摆好酒杯

爷爷生前的爱好,父亲都当作墓志铭

并让爷爷再续人间烟火

跪在墓前,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

低头红脸,一副不悔改的样子

像一粒新生谷芽,忘了破壳时的痛

一味享受人间天伦

谷 雨

梧桐树开花,满树纯粹

仿佛天使的纱巾

我持弹弓打鸟。有时射落桐花

有时“叽——”,羽毛飘飘

缸里养着小河鱼,那是昨天用土箕笼来的

一只只肚大腰圆

满地桐花,满目苍夷

母亲眼里湿气蒸腾

鸟儿要做妈妈了,鱼儿也快做妈妈了,母亲掰着手指

一地桐花沾着泥水

隔壁嫂子挺着大肚子,仿佛天使生气了

我仰起脸,学着向日葵

妈妈,我再也不了

立 夏

我说:妈妈,我长大了

她不相信,不当回事,还笑

我急,哼哼哼

我站着走路,玩儿,跳圈圈

和小伙伴一起叉手立住

像极了田埂上直立的艾草

像极了山上刚抽出新芽的小树

在幼儿园唱歌跳舞

站直了比高。比赛撒尿尿

阿姨说:羞羞脸

我们往后仰着,开心大笑

妈妈,我真的长大了

站着快到你的小肚子

躺着,快撑到小床那头

你再笑,我……哼

小 满

隔壁嫂子在喂奶,宝宝整个人钻进怀里

含着汁水嘟嘟囔囔

我长大了,不吃奶

父亲去干活了,好久没有下雨

眉头上干沟好多好深

我攥紧母亲的衣襟去秧田

田地的皱纹赛过父亲的眉头

秧苗一漾一漾

田埂上的裂缝里藏着泥鳅吗

艾草开出好看的小黄花,拍一下尘土飞扬

母亲也皱眉,不知是否阳光刺眼

暮晚,父亲坐在门槛吧着土烟,母亲择菜

我舀水做土粑粑,泥土咝咝地快速吞水

暮晚突然被强光撕裂一下

父亲伸直腰,母亲笑骂一声

我仿佛听见隔壁小宝含着汁水嘟囔

世界,你真好

芒 种

身子沉,像顶着重物行走

斗笠的箬叶也准备返青

我不想去上学,教室没有课本里说的宽敞明亮

倒像村夜,渴望华灯更需要白日

小伙伴们在水汽中喊叫,声音不圆不方总摔跤

土墙上青苔蠢蠢欲动,一条小河总趁我们不注意

滑过墙体,一群鱼困在滩涂里翕张着嘴巴

老师喊同学们好,教室里冒起一阵咕噜咕噜的水泡

瓦屋顶是一头大肚牛,能容普天之下的水

此刻它超负荷了。水珠倒挂在屋顶

串联密谋造反,它们会不会忍无可忍集体出动

像刀斧手听号为令,直奔我们的小头颅

雨声忽急忽缓,我听出了怨言和不甘愿

像我们,坐在教室里无计可施

老师持续发出海豚音拯救我们

多像一段患白内障的乐曲

窗外还在下雨

大的时候像竹篙,破空而降,呼啸,惊悚

雨小时像牛毛,我们爱靠在桌角蹭痒痒

操场上汪洋一片,涟漪互相挤压,我猜想

水底各色鱼儿肯定在干违反纪律的活儿

水面闹腾,让人想起抄网

可惜在水里我们总不如鱼跑得快

我真愿意做一只翠鸟,蹬开课桌

——箭一样飞出去

夏 至

草木脾气疯长,见缝插针

每年此时,它们都会公然示爱

交织纠缠。白日里面容姣好

闪亮着成吨的雌性激素

山林骚动,没有风

鸟的扑翅声充斥少年的午后

一块干涸皲裂的地畦在等一场暴雨

那么刺眼——绿色植物彩色花朵

无色的溪水翕张着迷人的嘴唇

此消彼长闪烁不定

一场虚空的梦悄悄降临

像草木制造的光斑,不止是辜负

还略带绝望的眼神

少年刀状的手掌大力一挥

空气里溢出粘稠的激素味。那些

路边草弯腰闪过

宛如一群腰肢无骨的天涯歌女

小 暑

零散的田地有着惊人魔力,它们

是一座座祖坟,将父亲的生命牢牢定住

充分的想象已经不起作用

平展的水面和热风中翩翩起舞的禾苗

展示着客观。而秘而不宣的诱惑

摆上桌面说话,让人欲罢不能

田地和父亲的举动容易让人误解

他们的影子朝一个方向转动

听不到语言交流,唯一的沟通就是

父亲挽起裤脚,在禾苗间迂回

田地惊惶,水面失去平衡

似乎在帮助一座坟地

寻找落脚点

大 暑

母亲躺在床上,痛不欲生

时间陷入沼泽扭曲挣扎

恐惧如枭

赤脚医生来了。一番望闻问切

决定打点滴

母亲咬紧牙关两眼紧闭

一切安静下来,宛如烈日下的树荫

药水如珠

它们怀着各自的任务进入血管

有时母亲微睁一下眼,好像偷窥

她欲离世时

新事物有没有诞生

旧物完好如初

母亲披头散发

像即将裂变的太阳黑子

此时,阴凉漫起来

时光似乎松了一口气

屋外热潮汹汹。风鼓起薄膜窗帘

仿佛烈日的暴眼在搜寻人间活物

母亲蒙起脸,藏起幸存者的余悸

立 秋

父亲在调试二胡。每试一下音

院里晒场上的麻雀就会惊一下,砰砰乱窜

谷子已经摊开,像一大块水淋淋的金箔

村庄安静,天空敞开疲惫的蓝

曲子阴凉,安慰着晒场

曾在稻田里低眉顺眼的谷子

心怀招安前的忐忑。晒场的怀抱以及

舒适的烈日正在蚕食体内的水分

父亲坐在门槛上弓成一只虾

有时挺直身子拉一个长音,腰咂咂作响

仿佛秧苗在晚稻田里使劲拔节

二胡继续演奏。麻雀忽起忽落

稻谷渐渐现出原形。一支跑调的二胡曲

让粮仓的欲壑可填。烈日逼过来

曲子仓皇

父亲站起来。天地清明

晒场上迷糊着大虎的斑斓

他要翻晒谷子了——一位绝世英雄

踩着二胡曲的余音,与虎谋皮

处 暑

我爱辽阔太平洋。水和陆地

相依为命。在美洲和亚洲之间

简约成蓝色釉面青花瓷

瓶身荡漾,仿佛轻轻一触

就来到了前朝

播音员姐姐说,台风已经生成

大洋深处是台风的故乡

此时,水面开出一朵火焰花

激活着一展无垠的蓝

花儿活力四射,快速旋转

像急水滩旁的水车

花蕊深邃,严谨,不容置疑

这条时光隧道,令人胆寒又向往

播音员姐姐一付事不关己

高高挂起的机械笑脸

亚美大陆,一付巨大的括号

里面的火焰花热情奔放

它们自我复制,克隆

大花开后,余孽接踵而至

大海水居然克不了炉中火

一只苦难深重的瓷瓶回炉重制

电视银屏上,播音员姐姐指挥烈火焚烧的方向

一个瓶子还有多少缺陷

让整个秋天都深陷于水深火热

防恶虎一般缩进身体里

白 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每当诵读到这一句时,你都爱停顿

如鲠在喉

秋风凉,你的鬓角长出了芦花

溪水也瘦,溪畔

野草疯狂生长,又疯狂倒伏

从西北往东南,死亡的方向

总是那么一致

还需要诵读吗?下一句

多么柔美,瘦弱

只需轻轻一握

便秋水泱泱

一个有名字的日子

让你难以入眠

这是个秘密。教科书里

藏着一个天大的心事

寒 露

遇见是一回事,比如今夜

露水沾衣。你坦然

说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或者弹一些弦外之音

当然,主题还是有的

别后的千里之隔

这次的久别重逢,都可以

是精美的断句

若不遇见呢?也是一回事

黄叶飘落,在空中

走完一生的程序

无法伏击来世

遇见或者不遇见

你都会靠在一棵树下

看秋风,看落日

看秋叶着陆在清凉的石径上

霜 降

放学后,走路回家

出校门,走田埂,还要走山路

必须趟过一条小河

脱掉布鞋线袜,挽起裤脚。

哎呀!水里藏着冰刀

上岸后,继续赶路

大风吹着,路旁的草丛枯白了

乱成一团。落叶哗哗直掉

有的砸中我的光头,更多的

落在小径上,盖住宿霜

母亲远远喊我乳名

乳色的,浓稠的,草木味的回声

一遍遍喂养空空的山谷

小 雪

A4纸上犹豫着画一条线

一张纸分成南北两块

分水岭不是岭,是我画下的颤抖的大河

水面是缓流的,软和的

渡船,像虚线连接两岸

南北通透,分水岭不分水

现在,我站在南岸

对岸陷入混沌,我更愿意指认

河岸为地平线。一场初雪

正在等着我去认领

北岸以北肯定白了,比空洞更空洞

纸脏了,脏雪不易融化

我不是故意的,这要归罪于一个节气

赶我往雪里走。可我不见雪

面对这张纸,上北下南

该不该擦去这根线,让雪

跨越南北,握手言和

大 雪

日历上,父亲用红笔圈住今天

告诉我们相关的节制

比如只能在规定的场所活动

或者不能说什么话

有些事不能越雷池一步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一天,该吹的北风继续呼啸

流着的河水继续往瘦里瘦

只是天气更冷了。风更硬了

那个圈的作用更明显了

一天里,会发生多少趣事啊

我们呆在屋里无所事事

偶尔学学父亲犁田或者插秧的样子

父亲不会尴尬。他爱别过脸去

皱纹绽开暖色的花

小 寒

生产队歇工了。父亲进山了

没有固定路线。母亲说

他和隔壁几个叔叔上南顶岽

墙上的大铁钉如释重负

年年盼望的一刻终于来临

猎枪在泥墙上摁下一个瘦长的身影

没有人担心发生意外

母亲背着弟弟,忙里忙外

南顶岽可望不可及,尖尖的峰顶

牵着她的目光

手里的腌菜干冰冷如铁

一整天,她都没有离开家

除了去过几次进山的路口

除了进堂屋看了几眼那枚生锈的铁钉

弟弟哭了,母亲放下他

暖阳下,两张瘦弱的脸紧贴在一起

“你爹今天能打到又大又肥的野猪吗?”

弟弟吮吸着手指,咿咿呀呀

“你爹很快就回来,弟弟有猪油吃了。”

她抱紧他的身子,望望南顶岽

又补充一句

“弟弟有肉肉吃了。”

大 寒

公鸡不够肥,被关进黑屋子里养膘

母亲每天抓一把秕谷喂它

鸭子太瘦,被圈在竹笼里

母亲每天提它到屋后溪里耍水

快过年了。该有的还没有备齐

天气阴冷,母亲背着弟弟

在屋里抖索。屋里昏暗

母亲嘴里哼着什么,她在努力

安慰背上哼哼唧唧的弟弟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

父亲又进山了。过年还需要许多东西

比如弟弟的帽子袜子,他一年到头

都衣着单薄,光着头赤着脚。比如猪肉

今年全家拢共没有吃过两回肉

比如母亲,里里外外的衣服

都是补丁缀成的……

每一次进山,母亲都满含希望

每一次回来,母亲都会说

“没事,只是运气不好。”

父亲总是愧疚,嘴里不停嚅嗫

今天是最后一次进山,南顶岽

已经雪白,大雪覆盖住野兽的踪迹

而母亲,并没有放弃

她好像已经知晓,父亲和邻居叔叔

正扛着大野猪往回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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