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春
沐浴更衣,神情严肃
父亲总是把这一天搞得很隆重
尘埃不起
水盆装满水,磨刀石瘪下身
犁铧锄头镰刀许久未使,淡出锈
一块一块,多过父亲的白发
父亲擎着香,三叩九拜
怕漏了哪路神仙,怕言辞不敬
老腰屈成弓
我呆立一旁,无所适从
牛绳那么粗那么长
鞭炮炸起,盖过我的恐惧
烟尘淹没了父亲
村子闹腾,到处鸡鸣犬吠
雨 水
大田水沟已清好。老农把经验藏入皱纹
雨还未落下来。远山清晰
宛如谷粒饱满
村口榕树下聚集一堆老人
花白脑袋晃动时,那么生硬
培好了土。施的是最贵的化学肥
往年呀,实在是记不起往前多少年
大家挑大粪下田,泥土油光发亮
天空晴,无故生出一丝云
薄薄的,仿佛老农们的心事
抬起眼就可以看穿
惊 蛰
快快快,去捶打床铺
母亲急急如律令
咚咚的敲打声此起彼伏
屋外晴空万里,棉被在竹篙上犯春困
墙角堆垒着泥土疙瘩
像一座烂尾楼
父亲去买谷种,要傍黑才能赶回
远方有多远,我想
雷声就有多远
我用力捶打父亲的大床,一边喊
跳蚤臭虫蚊子
滚出去
走出门那一刻,我晃了一下
不知是雷声还是害虫来报复
母亲时而看看天色,时而望望村口
春 分
母亲踮起脚刷大锅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唰啦
仿佛风,吹过咱家大田里成熟的稻子
父亲坐在灶膛门口卷旱烟
凌乱的头发泛着汗味的光芒
老屋昏暗,秘密正在悄悄分娩
他俩自顾自心跳
阳光照进来,天井被光填满
小燕子飞进屋,呼朋唤友
谷种浸泡在温水里,最瘪的那一粒
也在父亲的掌心里充分保暖过
装谷种的木桶立在天井里,冒着水汽
母亲还在刷锅。父亲嘴里的烟头忽明忽灭
快听!他俩转过脸去
木桶里隐约有婴儿初醒时的咂嘴声
清 明
墓前清朗、明净。这样的局部小气候
只属于爷爷。他脾气偏执独居于此
父亲今天来看望。诸木长出新芽
嫩黄一片,泛着午后暖光
墓四周光溜溜的,那是农闲时
父亲的额外劳获
所有心怀侵略行径的杂草
都被父亲按下不表
墓碑前面已经摆好酒杯
爷爷生前的爱好,父亲都当作墓志铭
并让爷爷再续人间烟火
跪在墓前,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
低头红脸,一副不悔改的样子
像一粒新生谷芽,忘了破壳时的痛
一味享受人间天伦
谷 雨
梧桐树开花,满树纯粹
仿佛天使的纱巾
我持弹弓打鸟。有时射落桐花
有时“叽——”,羽毛飘飘
缸里养着小河鱼,那是昨天用土箕笼来的
一只只肚大腰圆
满地桐花,满目苍夷
母亲眼里湿气蒸腾
鸟儿要做妈妈了,鱼儿也快做妈妈了,母亲掰着手指
一地桐花沾着泥水
隔壁嫂子挺着大肚子,仿佛天使生气了
我仰起脸,学着向日葵
妈妈,我再也不了
立 夏
我说:妈妈,我长大了
她不相信,不当回事,还笑
我急,哼哼哼
我站着走路,玩儿,跳圈圈
和小伙伴一起叉手立住
像极了田埂上直立的艾草
像极了山上刚抽出新芽的小树
在幼儿园唱歌跳舞
站直了比高。比赛撒尿尿
阿姨说:羞羞脸
我们往后仰着,开心大笑
妈妈,我真的长大了
站着快到你的小肚子
躺着,快撑到小床那头
你再笑,我……哼
小 满
隔壁嫂子在喂奶,宝宝整个人钻进怀里
含着汁水嘟嘟囔囔
我长大了,不吃奶
父亲去干活了,好久没有下雨
眉头上干沟好多好深
我攥紧母亲的衣襟去秧田
田地的皱纹赛过父亲的眉头
秧苗一漾一漾
田埂上的裂缝里藏着泥鳅吗
艾草开出好看的小黄花,拍一下尘土飞扬
母亲也皱眉,不知是否阳光刺眼
暮晚,父亲坐在门槛吧着土烟,母亲择菜
我舀水做土粑粑,泥土咝咝地快速吞水
暮晚突然被强光撕裂一下
父亲伸直腰,母亲笑骂一声
我仿佛听见隔壁小宝含着汁水嘟囔
世界,你真好
芒 种
身子沉,像顶着重物行走
斗笠的箬叶也准备返青
我不想去上学,教室没有课本里说的宽敞明亮
倒像村夜,渴望华灯更需要白日
小伙伴们在水汽中喊叫,声音不圆不方总摔跤
土墙上青苔蠢蠢欲动,一条小河总趁我们不注意
滑过墙体,一群鱼困在滩涂里翕张着嘴巴
老师喊同学们好,教室里冒起一阵咕噜咕噜的水泡
瓦屋顶是一头大肚牛,能容普天之下的水
此刻它超负荷了。水珠倒挂在屋顶
串联密谋造反,它们会不会忍无可忍集体出动
像刀斧手听号为令,直奔我们的小头颅
雨声忽急忽缓,我听出了怨言和不甘愿
像我们,坐在教室里无计可施
老师持续发出海豚音拯救我们
多像一段患白内障的乐曲
窗外还在下雨
大的时候像竹篙,破空而降,呼啸,惊悚
雨小时像牛毛,我们爱靠在桌角蹭痒痒
操场上汪洋一片,涟漪互相挤压,我猜想
水底各色鱼儿肯定在干违反纪律的活儿
水面闹腾,让人想起抄网
可惜在水里我们总不如鱼跑得快
我真愿意做一只翠鸟,蹬开课桌
——箭一样飞出去
夏 至
草木脾气疯长,见缝插针
每年此时,它们都会公然示爱
交织纠缠。白日里面容姣好
闪亮着成吨的雌性激素
山林骚动,没有风
鸟的扑翅声充斥少年的午后
一块干涸皲裂的地畦在等一场暴雨
那么刺眼——绿色植物彩色花朵
无色的溪水翕张着迷人的嘴唇
此消彼长闪烁不定
一场虚空的梦悄悄降临
像草木制造的光斑,不止是辜负
还略带绝望的眼神
少年刀状的手掌大力一挥
空气里溢出粘稠的激素味。那些
路边草弯腰闪过
宛如一群腰肢无骨的天涯歌女
小 暑
零散的田地有着惊人魔力,它们
是一座座祖坟,将父亲的生命牢牢定住
充分的想象已经不起作用
平展的水面和热风中翩翩起舞的禾苗
展示着客观。而秘而不宣的诱惑
摆上桌面说话,让人欲罢不能
田地和父亲的举动容易让人误解
他们的影子朝一个方向转动
听不到语言交流,唯一的沟通就是
父亲挽起裤脚,在禾苗间迂回
田地惊惶,水面失去平衡
似乎在帮助一座坟地
寻找落脚点
大 暑
母亲躺在床上,痛不欲生
时间陷入沼泽扭曲挣扎
恐惧如枭
赤脚医生来了。一番望闻问切
决定打点滴
母亲咬紧牙关两眼紧闭
一切安静下来,宛如烈日下的树荫
药水如珠
它们怀着各自的任务进入血管
有时母亲微睁一下眼,好像偷窥
她欲离世时
新事物有没有诞生
旧物完好如初
母亲披头散发
像即将裂变的太阳黑子
此时,阴凉漫起来
时光似乎松了一口气
屋外热潮汹汹。风鼓起薄膜窗帘
仿佛烈日的暴眼在搜寻人间活物
母亲蒙起脸,藏起幸存者的余悸
立 秋
父亲在调试二胡。每试一下音
院里晒场上的麻雀就会惊一下,砰砰乱窜
谷子已经摊开,像一大块水淋淋的金箔
村庄安静,天空敞开疲惫的蓝
曲子阴凉,安慰着晒场
曾在稻田里低眉顺眼的谷子
心怀招安前的忐忑。晒场的怀抱以及
舒适的烈日正在蚕食体内的水分
父亲坐在门槛上弓成一只虾
有时挺直身子拉一个长音,腰咂咂作响
仿佛秧苗在晚稻田里使劲拔节
二胡继续演奏。麻雀忽起忽落
稻谷渐渐现出原形。一支跑调的二胡曲
让粮仓的欲壑可填。烈日逼过来
曲子仓皇
父亲站起来。天地清明
晒场上迷糊着大虎的斑斓
他要翻晒谷子了——一位绝世英雄
踩着二胡曲的余音,与虎谋皮
处 暑
我爱辽阔太平洋。水和陆地
相依为命。在美洲和亚洲之间
简约成蓝色釉面青花瓷
瓶身荡漾,仿佛轻轻一触
就来到了前朝
播音员姐姐说,台风已经生成
大洋深处是台风的故乡
此时,水面开出一朵火焰花
激活着一展无垠的蓝
花儿活力四射,快速旋转
像急水滩旁的水车
花蕊深邃,严谨,不容置疑
这条时光隧道,令人胆寒又向往
播音员姐姐一付事不关己
高高挂起的机械笑脸
亚美大陆,一付巨大的括号
里面的火焰花热情奔放
它们自我复制,克隆
大花开后,余孽接踵而至
大海水居然克不了炉中火
一只苦难深重的瓷瓶回炉重制
电视银屏上,播音员姐姐指挥烈火焚烧的方向
一个瓶子还有多少缺陷
让整个秋天都深陷于水深火热
防恶虎一般缩进身体里
白 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每当诵读到这一句时,你都爱停顿
如鲠在喉
秋风凉,你的鬓角长出了芦花
溪水也瘦,溪畔
野草疯狂生长,又疯狂倒伏
从西北往东南,死亡的方向
总是那么一致
还需要诵读吗?下一句
多么柔美,瘦弱
只需轻轻一握
便秋水泱泱
一个有名字的日子
让你难以入眠
这是个秘密。教科书里
藏着一个天大的心事
寒 露
遇见是一回事,比如今夜
露水沾衣。你坦然
说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或者弹一些弦外之音
当然,主题还是有的
别后的千里之隔
这次的久别重逢,都可以
是精美的断句
若不遇见呢?也是一回事
黄叶飘落,在空中
走完一生的程序
无法伏击来世
遇见或者不遇见
你都会靠在一棵树下
看秋风,看落日
看秋叶着陆在清凉的石径上
霜 降
放学后,走路回家
出校门,走田埂,还要走山路
必须趟过一条小河
脱掉布鞋线袜,挽起裤脚。
哎呀!水里藏着冰刀
上岸后,继续赶路
大风吹着,路旁的草丛枯白了
乱成一团。落叶哗哗直掉
有的砸中我的光头,更多的
落在小径上,盖住宿霜
母亲远远喊我乳名
乳色的,浓稠的,草木味的回声
一遍遍喂养空空的山谷
小 雪
A4纸上犹豫着画一条线
一张纸分成南北两块
分水岭不是岭,是我画下的颤抖的大河
水面是缓流的,软和的
渡船,像虚线连接两岸
南北通透,分水岭不分水
现在,我站在南岸
对岸陷入混沌,我更愿意指认
河岸为地平线。一场初雪
正在等着我去认领
北岸以北肯定白了,比空洞更空洞
纸脏了,脏雪不易融化
我不是故意的,这要归罪于一个节气
赶我往雪里走。可我不见雪
面对这张纸,上北下南
该不该擦去这根线,让雪
跨越南北,握手言和
大 雪
日历上,父亲用红笔圈住今天
告诉我们相关的节制
比如只能在规定的场所活动
或者不能说什么话
有些事不能越雷池一步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一天,该吹的北风继续呼啸
流着的河水继续往瘦里瘦
只是天气更冷了。风更硬了
那个圈的作用更明显了
一天里,会发生多少趣事啊
我们呆在屋里无所事事
偶尔学学父亲犁田或者插秧的样子
父亲不会尴尬。他爱别过脸去
皱纹绽开暖色的花
小 寒
生产队歇工了。父亲进山了
没有固定路线。母亲说
他和隔壁几个叔叔上南顶岽
墙上的大铁钉如释重负
年年盼望的一刻终于来临
猎枪在泥墙上摁下一个瘦长的身影
没有人担心发生意外
母亲背着弟弟,忙里忙外
南顶岽可望不可及,尖尖的峰顶
牵着她的目光
手里的腌菜干冰冷如铁
一整天,她都没有离开家
除了去过几次进山的路口
除了进堂屋看了几眼那枚生锈的铁钉
弟弟哭了,母亲放下他
暖阳下,两张瘦弱的脸紧贴在一起
“你爹今天能打到又大又肥的野猪吗?”
弟弟吮吸着手指,咿咿呀呀
“你爹很快就回来,弟弟有猪油吃了。”
她抱紧他的身子,望望南顶岽
又补充一句
“弟弟有肉肉吃了。”
大 寒
公鸡不够肥,被关进黑屋子里养膘
母亲每天抓一把秕谷喂它
鸭子太瘦,被圈在竹笼里
母亲每天提它到屋后溪里耍水
快过年了。该有的还没有备齐
天气阴冷,母亲背着弟弟
在屋里抖索。屋里昏暗
母亲嘴里哼着什么,她在努力
安慰背上哼哼唧唧的弟弟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
父亲又进山了。过年还需要许多东西
比如弟弟的帽子袜子,他一年到头
都衣着单薄,光着头赤着脚。比如猪肉
今年全家拢共没有吃过两回肉
比如母亲,里里外外的衣服
都是补丁缀成的……
每一次进山,母亲都满含希望
每一次回来,母亲都会说
“没事,只是运气不好。”
父亲总是愧疚,嘴里不停嚅嗫
今天是最后一次进山,南顶岽
已经雪白,大雪覆盖住野兽的踪迹
而母亲,并没有放弃
她好像已经知晓,父亲和邻居叔叔
正扛着大野猪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