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阿南刚推开教室的门,便大声叫着。
晚修的下课铃一响,陈成便走出了冰冷的教室,倚着走廊半高的墙壁,看着夜晚中远处闪着灯的立交桥以及如许多移动着的光点般的车辆。身后暗绿色的铁门又被缓缓推开,而身子刚一半到外面,看到了陈成,便伸长两只手臂叫着扑过来。
而陈成一下课便从教室跑出来,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座位离空调比较近,而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校服。而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身上的那件校服,实在是太臭了,臭得他自己也受不了,而一到下课那群活跃的同学自然是要到处走动的,若是靠近他闻到臭味以至大叫,岂不尴尬,还是躲在外面,让风吹吹味道……
可惜夏夜的户外没有一丝风,而在他的眼中,阿南也确实是要扑过来了。而外面也不是没有人的,狭小的走廊可由不得他大动作地躲避。没办法了,他想。
于是他便微微的将身子向旁边一扭,接着用手臂挡了一下扑到眼前的阿南,小声地说:“别过来……”
“……?”
“你不觉得很臭吗……”
阿南半分理解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如龟似的伸长脖子将鼻子凑到阿成的肩膀上,半眯着眼睛如品酒般细细地嗅着。而突然间,想必是“酒味”冲鼻了罢,伴随着一声惨叫,他的头迅速的向后飞去,整个身子弯成了一个弓形,踉跄了几步,伏在半高的护栏上。而阿成则是一副复杂的表情,又想笑,又觉得伤了自尊。
“好臭啊!”阿南大喊着。
“呜啊,确实好臭,要命……”原在一旁一同赏夜景的同学阿寒听到了阿南的惨叫后,也皱着眉头后退着说。
陈成干笑了几声,似乎预感到了将要发生什么变故,而预备铃声恰好也响了,他便慢慢地走回教室。
而正当陈成还没走到座位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听到身后阿南的响亮的声音了,而自己只觉得全身发热。是外面太热了罢?他想。
“阿成好臭啊!哈哈哈真的好臭!”一进教室阿南便向周围的人宣布着自己的新发现,而声音确实是大到全班都能听见了。而一听到阿南如是说,阿寒似乎也没顾虑了,拍着阿成的肩膀笑着,而又好像想起来阿成的衣服很臭,将手又缩了回去。陈成虽然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但还是无所谓般配合着他们大笑,并且骂着校服。
“哈哈……这校服真是的……哈哈哈……质量太他妈的差了,抠门的学校……哈哈哈哈……”而说着说着便觉得自己脸颊的肌肉撑不住笑脸了,声音便慢慢变小以至消失,而终于如放松了一般,脸一下子严肃了起来。自习的时间开始了,在宁静中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对面教学楼的灯光、蝉鸣,无形间自己又觉得愤愤了。在学校他大抵是很少愤愤的,往日或是悲伤,或是如一尊佛像般空耗着日子。衣服臭是学校的错,自己被嘲笑也是因为学校,门口有一排树被砍了,足以见得学校是多么的坏!他妈的!
“我要找校长提意见,他不该这么管着校服……”他突然一回头,半压着声音向着斜后方的阿寒说。阿寒缓缓将头抬起笑了两声,也压着声音对他说:“你猜猜他会鸟你吗?”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是很清楚的,校长对于校服管的十分之严,以前还可以短袖穿自己的衣服而单单披一件秋季校服外套以证明自己是这个学校的,但后来连短袖也得穿校服了,前两天陈成还听后桌说隔壁班一个因为穿自己的衣服当场被“请”回家了。但他现在却觉得不提意见不行了,校长领导们是不穿校服的,他们不懂……
第二天一早,他仍是穿着校服来教室的,虽然换了一件新的,但爬完五层楼的楼梯,已经流了不少汗,而新洗完的校服一吸汗,臭味便又散发出来了。他担惊受怕的推开教室的后门,而正巧阿南从他的身边走过。
“你是不是没换衣服啊,还是没洗澡?!”似乎是嗅到了一丝味道,阿南又叫了起来。
“有啊……别的衣服都不这样,就校服……只是……”或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陈成忽然不想说话了,且又记起来昨晚想提建议一事。今天就干,他想。
第一节是……英语课……英语课大抵是不听的,与其无所事事,用来写建议信极好……陈成这么想着,转身向阿寒借了一张纸。
《关于校服规定之提议》……标题就这么拟,接着呢,总是些“尊敬的校长”之类的客套话。但正要落笔时,也许是想到了昨晚的愤愤,又或是校门口的一排被拦腰截断的树,当落下的笔离开纸时,“尊敬的……”之流变成了三个字“敬语略”。这才平等,他十分满意。之后便是正文了“对于校服规定这件事上,我相信许多同学都是同我一律…………我认为大凡这世上的事,就算不是彻底的错,也总是有错误之处的,是可以改的……这校服的质量……”
写着写着,他觉得自己大义凛然,颇有些革命家的风头,又觉得哪里怪怪的,抬头一看,发现右前桌正扭头直勾勾的盯着他,而当陈成发现了他的“偷窥行径”时,原本无表情的脸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头也稍稍的向前倾,眼睛不再看着革命家阿成,而是直勾勾盯着其两只手中间的“提议信”。而在陈成眼中,那脸上微妙的变化,就是在他直勾勾的眼睛中能听见笑声,能看见嘲笑的脸,一声声笑声如水般从眼睛中倾泻出来。而终于那笑从眼睛转移到了他的脸上,虽然只是“微笑”,但阿成却突然身子一抖,手臂一缩,将纸有写字的部分挡住,并向自己的一侧移动。察觉到了这个举动,他更是饶有兴味的看了阿成一眼,又将头转向了自己的桌子,再回头时,脸上多了一副眼镜。这让陈成更为慌张了,陈成将身子一侧,靠在墙壁上,翘起二郎腿,将那信架在腿上写。见此状,那人嗤嗤地笑了几声,又看了一会儿,终于继续听他的英语课了。而陈成过了一会儿也恢复了原来的姿势,但对着写到一半的信,却怎么也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写了。索性,将纸一折,扔进抽屉里,再用几本书压住,将头扭向窗外去了,而一早上也终于没有再继续写了。
到下午整理抽屉时,看到了几本书下的折起来的纸,才又想起来该写这么个东西,而经历了一中午昏昏沉沉的睡眠后,全然没有想写的意思,想必昨晚激起的愤愤也昏昏沉沉的降到了不知何处罢。待到下午重新拿起笔面对那张写了不到一半的纸时,其心情已从九分愤愤转为了“无聊想找点事干,向校长提建议也蛮有趣的”,但这不重要,他终究还是写了。而没写出几个字,又找到了那革命家的感觉,又觉得自己像是“五四运动中的清醒学生”,而别的同学皆是愚昧麻木了。“我希望校方能尽快给出答复”……终于是写完了,最后再署名“佚名”,将纸折起,空白处再写上“诚致校长”四个宋体大字,实在是完美。刚刚好下课铃也响了……
刚出教室门,遇到了以前的同学,想到这位同学常常出入那栋办公楼,便一把拉住他,问道:“你知道校长信箱在哪吗”
“办公楼前……”
“投那个,管用?”
“哈哈,上面挺多灰的。”
“果然……那我只能去校长室了”陈成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勇气。
“你……有事?”
“是有些事,我要投诉!”说完,陈成便同他告别,向着办公楼走去。
一楼的电梯前有几位老师正在等电梯,而他一走进办公楼,又看到这么些老师,心中就有种不可言说之感。他在办公楼前东张西望,又在一楼来了番地毯式搜索,却没看见那所谓的校长信箱。学生会门前倒是有个小绿信箱,但一没说明,二又多灰,怕是个无底洞,实在不靠谱。校长室在九楼,他原是想乘电梯的,但仍是有几位老师在等电梯,虽然有几位学生,但毕竟“使命”不同……他就这么想着,将建议信装入左裤袋,脚步不停地走向楼梯道。
通往九楼的道路是漫长的,他一面做着各种各样诸如“要是刚出楼梯便碰到校长”之类的假设,一面左手紧紧按着左裤袋,慢慢地走着。
九楼总算是到了,幸运的是,出了楼梯并没有一个人,这也正常,毕竟偌大的九楼只有校长室与副校长室。出了电梯间,来到了九楼的走廊内,他的心脏却不由得一缩,感到一丝恐惧了。办公楼的别的楼层他也去过,却从未到过九楼,空荡荡得一片死寂,往前慢慢地走两步,右侧有一个空间,中间摆着两张黑色的皮沙发,两侧是玻璃壁橱,壁橱内摆满了这所学校的各种奖状。而进了这个空间,在那绝对的寂静中,又传来了声音,连续的有力的声音,但即便有力,却更显得这楼层的静与空了。大概是在开会罢。陈成原本的想法是,将这建议信偷偷放在校长室门前的地上,但现在来看是不可轻易实现的了。他呆呆地看着壁橱内的奖状,脑子里映出了这样一幅画面:矮个子挺着肚子的校长慷慨激昂地发着言,底下的人似听非听地看着,等着那发言结束……而正想到这里,仿佛接上了自己的想象一般,安静的走廊一头爆出了雷鸣般的掌声,陈成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飞快地跑到了楼道内。会议大概是结束了,差点被发现,而这建议信……
他一面思考着接下来要怎么处理这张纸,一面缓缓地走下楼梯……丢纸篓里罢……仍在电梯里罢……而当其回过神来时,自己又身处一楼了。当他看着墙上的1F时,又开始埋怨着自己的窝囊,开始在一楼的电梯前来回踱步。就在来回踱步时,一个转身,看见英语老师从外面正要进来,他赶忙又躲向楼梯道了。
他又打算回九楼了,刚刚在踱步过程中发现电梯的外面墙上粘着一个半开口的盒子,他想要把信塞进那个盒子中,由于是半开的,总能看得到。但这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爬楼梯的,单单爬了一回楼梯,身上的校服就已经被汗浸得湿透了,酸臭味愈加浓烈,甚而有一股氨气般的刺鼻气味透过口罩钻入其鼻腔。估摸着英语老师大概已经乘电梯上楼了,他探头探脑地缓缓走出楼道,刚好左边的电梯下到了一楼,他赶忙伸手按住,走入里面,按下9层按钮,又急忙快速地连按着关门键。九楼到了,他战战兢兢地走出去,幸而电梯间空无一人,安静如刚才一样。他取出口袋中的信,将“诚致校长”一面朝上,塞进那盒子中,自以为只要在等电梯时不是一直低头看着手机,就一定会看到这张纸。“嘭!”防盗门特有的重重合上的声音突然传来,接着又是细微的脚步声,陈成赶忙扭头跑向楼道。
下到八楼,他的心情便很放松了,唯一怕的是校方追查是何人所为,将自己搞的更为尴尬,但那也只能听凭造化了。他拐进了八楼的走廊,这里处处是人声,有学生有老师,反倒令他心安,便放松地走向财务处。财务处以前他来了好几回,班主任叫他来这买新校服,但到了这,每回都是跟他说负责人不在。他早就知道校服是臭的了,但既然买不到新校服,那就不穿,可谁想到最近严打……这回很幸运,得见了负责人真容。
“没有了。”负责人头也不回得快速回答道。
“没有了,那怎么办?”
“近来校服在新招标,要不等几个月,要不你自己找渠道吧。”
听到这陈成又有些不安了,他哪知道校服要新招标,那自己写的提议信便宛如在22年冬奥会提议08年夏奥会的事似的,过时的令人可笑。此刻他又想收回那张纸了。
但在八楼的电梯间里,或许是看到了正有人从九楼下来,疑心是校长;又或许是校门口的那排树又鲜活的出现在脑海中了,他想:算了,妈的,就要让校长知道咱学生是敢说话的,以前砍树的时候太哑巴了。
……
又过了两天,无论是关于此事的回应抑或是追查的消息,一点都没听到。
“你有去找校长吗?”阿寒突然问起来。
“有是有……”
“有鸟你吗?”
“不好说……讲真,我想再去校长室那看一眼。”
“……”阿寒咧了咧嘴,又低头做题了。
陈成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钟,终于站起身来下楼向着办公楼走去。
那盒子里会不会放着校长的回信?会不会有人蹲守电梯间来抓我?碎纸机、纸篓?他的思绪又开始乱飘。
他记得小时候见过碎纸机,纸张放进去便很快成了面条似的碎渣。
纸篓、作投篮状扔……电梯到八楼再走一层……另外两个学生也去八楼……一排剩半截的丑陋的树……清醒的学生……碎纸机……如果纸还在就收回来……他妈的……
在八楼与九楼之间的楼道内他忽然又清醒了,不属于他的不安与兴奋袭来。9F……九楼……还是这么安静,他缓缓地走出楼道,进入电梯间,向着墙上的盒子看去……
盒子正如两天前他将纸塞进去之前那般空空如也且干净。
纸篓……树……
他忽地将身子挺直,大踏步地走回楼道内。如果说塞纸的时候,心情像是往一个未知深浅的许愿井里投了一枚硬币;那么直到刚才他都像是在等着硬币入水的清脆回声;而现在他倒觉得这井是 个无底洞,单单吃掉了他的硬币,但如果只是水的声音太小了……
但无论如何,此时的陈成倒像完成了一件事,抖掉了一件包袱似的,只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在安静的楼道内,他缓缓地呼了口气,只有自己听得明白。
2022年7月3日夜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