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我,在灰山上拣石灰挣学费和贴补家用。刚出窑的块状石灰遇水碎裂成了生石灰粉,我把生石灰粉放到舌头上品尝,一阵温热而苦涩的味觉充满了我稚嫩的口腔,我皱起了眉,赶忙把石灰和苦水吐了出来。那时我十来岁,我不知道当时的我为什么要去品尝石灰。
我不喜欢回忆往事,特别是少儿时期的往事,因为于我这样一个70后农家女而言,我记忆中的整个少儿生活里满满的都是石灰,都是苦难。我不喜欢提起,可并不代表我忘记,且永生难忘!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当我第一次读到600年前明代文字家民族英雄于谦十多岁时作的《石灰吟》时,心中百感交集。此诗反映了诗人从小就树立的廉洁正直的高尚情操。作者以石灰作比喻,表达自己为国尽忠,不怕牺牲的高尚情怀。可当“千锤万击”“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这些词汇诗句映入我的眼帘时,我却为我们村烧石灰的村民那种吃苦耐劳无所畏惧的精神所深深震撼和担忧着。
在建德县西部与衢县交界的一个村庄,称为界头,界头村隶属建德县管辖。村子东面有一座大山,名为石滩背,在往上是大郎背。此山脉是建德西部十里长林的尽头,整座山大部分都是青石(石灰石)。从村集体化转变成村民单干后,我的父亲发现了石滩背半山腰处有大片的白石(石英石),于是在没有真正用仪器(因那年代找地质勘探很难)勘探的情况下,筹了巨资雇了村民大费周折开辟了上山的道路,花费了巨资、时间和辛劳,收获的却是山体表面几矿车品质一般的白石,再放炮深挖下去皆无。至此,父亲负债累累,在母亲的劝阻下,父亲做的开矿发财梦彻底破碎,他的一生也以创业失败告终。
可父亲开辟的这条能通行大矿车的山路却在后来的30多年时间里成为了村里大小老板的发财之路。石滩背及大郎背蕴藏着的大量石灰岩是生产石灰的主要原料。有了这条路,村人靠山吃山,一座座石灰窑便在30多年的时间里陆陆续续像一座座雕堡一样争相修建起来。原始的石灰窑大多就地取材放炮炸石堆砌垒成。窑高约三丈,上窄下宽,远看如倒立的米斗,近看如锥形雕堡。石灰窑底部如锅灶状,架条石垒砌大平台,在平台端口留有两三米左右的洞口,洞口底部架上钢轨、螺纹钢做成火门,炉条之间铺满石蛋,这便是炉膛。底端形如桥洞,成为工作台和运输通道。各个窑底都有一个大平场,便于堆放石灰及车辆装运,另外还要考虑用水方便等等。
蚂蚁虽小,五脏俱全。石灰窑机构健全,窑主就是老板,兼任会计、出纳、销售员,另有修窑技术员、烧窑师傅、打钻放炮、挖石碎煤、挑煤挑灰工等,基本上村里的老少劳力都上了石灰窑,本村人员不够又招了十里八乡的村人来。
当年我和比我小两岁的妹妹都是十来岁的年纪,我们根本没有双休日和寒暑假,只要学校一放假,我们都在石灰窑上度过,天蒙蒙亮就起床,头顶着天上的月光星辰,脚踏着刚从窑炉里挑出来的滚烫灰渣,我们用稚嫩的双手拿着小锄头一铲一铲努力地挖拣着碎石灰,一天的工资是10块钱。小小年纪的我们从早到晚一整天劳累下来手破腰疼,可总为挣到了10块钱兴奋不已。
石灰窑工人无论白天黑夜,春夏秋冬,起早贪黑,冒着严寒酷暑都在窑上工作。开始的几年,石料和燃煤用双轮车一车一车拉到窑顶。石料备足后,用大锤人工破碎装窑。破石也很有讲究,石块太小费时费力,太大又很难断生。其实所有烧灰工人干的都是技术体力活。等装窑时,烧窑师傅在窑的下方放置松枝柴火,后将一层煤矸石再一层青石向上码,从窑底一直码到窑顶,最后窑顶用细小破碎的石渣封实。
烧窑开始了。最底层用干燥的松枝松叶引火,松枝上层是耐火的山里硬柴,再上面便是和煤层相接,火从下层燃起后即可层层串烧。一窑石灰大概得烧三天三夜,当快烧熟的时候附近空气里能闻到硫磺焦煤味儿。当然烧过火了石灰粉就会漏到窑底,成为粉灰,如果火候欠了,烧出的石灰中间就有生的石块。所以判断石灰生熟需要烧石灰的行家里手决断,火候也由烧窑师傅掌控。
石灰窑常年燃烧,自点火起,每天持续加煤加石,持续掏灰,持续清理炉膛里烧过的渣土杂物。因为炉膛温度高达千度,煤质低端,炉膛易于生锈,炉膛四壁使用耐火材料填充抹面。烧过石灰清理出的炉渣作为铺路的材料使用,即环保又廉价,所以常常被利用。
石灰烧好后得销售出去,所以灰窑老板兼销售员要能说会道、懂行情、善经营,还要会来事,弄些土鸡、土鸡蛋、土特产请客送礼也是有之。
烧石灰的过程危险性是非常大的。
“放炮喽……”
“放炮了——别过来——”有人喊一声,有人接着又喊一声,然后就点了炮,急急地往山下跑,拦住山下的路口,不让来往的人经过。
接着就听到“轰……轰……”几声,冒出缕缕白烟,石头炸裂。最远的石子,飞出有百数米。
当然也有不负责任的人喊过几声便自个儿在山上躲藏起来。因石滩背灰山就在进村的国道边,儿时的我们傍晚放学回家路过山下的必经之路就常被突然从天而降的炮声和碎石惊吓的四处乱窜,那场景真的是如战场上打仗炮弹轰炸一般。我的外公曾告诉我们说,遇上这种情况,一定不能抱头鼠窜,没处躲藏时要高昂起头来望向头顶的碎石躲避它。有时那如流弹般的碎石也会击中村庄屋顶的瓦片,叫人胆战心惊,那隆隆的放炮声和天降石块几乎是我们整个少儿时代的噩梦,在以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我都会时常在梦中惊醒。
我也永远忘不了那段岁月里,石灰窑上发生的重大伤亡事故。春季总是小雨淅沥的,那天村里的一位年长的乡亲在炮眼里点着的雷管炸药却迟迟未爆,他以为导火线被雨淋湿熄灭了,可是等他跑近去检查时,却在一瞬间发生了爆炸,黑压压的大小碎石和泥土刹那间扑天盖地淹埋了他...人们搬走石头铲出泥土,从废墟中掏出了血肉模糊的人,无情的灾祸夺走了这位乡亲的生命。还有一位年轻的乡亲因实在太过劳累,挑了一担青石准备往窑里倒的时候,不小心被脚下的煤渣拌了一脚,便一头栽进了燃烧的火山口般的窑里去了!幸好是在白天,附近工人听到了惨叫声,快速赶到,递下梯子,他像个火神般拼命从一千多度的窑炉里攀住了生还的梯子爬了上来,在重度烧伤的情况下捡回了性命。在30多年的烧窑时期,相继有年老少壮的村人在灰窑上发生了重大伤亡事故。忆起这些,此刻的我依然心情沉痛万分!可那时人们生活困苦,为了一家的生计,只能默默忍受,总是比种田种地要多些收入。乡亲们除了烧石灰,家里的农活也一样没落下。
改革开放后,城市建设快马加鞭,石灰用量大副增加,沿320国道线的石灰钙厂也如雨后春笋般发展了起来。之后建德县也撤县设市了。那些靠石灰发财的个体户钱包越来越鼓,也带动了当地经济的发展。在快速发展的同时负面作用也越来越凸显出来,周围群众长期被严重的污染危害着,取缔石灰窑和沿路灰钙厂的呼声日益高涨。为改善城乡人居环境, 从2013年开始的数年里市政府掀起了三改一拆及五水共治的人居环境整治。石滩背的石灰窑终被大型环保石灰窑取代,如今再也看不见那些乌烟瘴气的石灰窑和白灰漫天扬的灰钙厂了。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如今的界头村天变蓝了、山变绿了、水变清了,乡村更加宜居了。虽然现在的我定居新安江,可我每年都会爬上村东面那座已经安静下来的石滩背灰山。如今的灰山,石灰窑已全被拆除推倒成了废墟,唯有半山腰处的一个硕大的采石大坑形成的湖盛满了碧绿的水!它见证着当年人们开山凿石、炮火连天、建窑烧灰、生命如花般的往事。望着这个碧绿如天山上的圣水湖,望着这潭美丽的我想哭的山村之泪,我不能自已,我将它取名为时光的美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