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的一天下午,母亲冒着严寒,从河对岸的卫家村娘家飞跑回来。她的双脚一跨进门坎,就迫不及待两眼放光地向我们报告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三十二岁的大表哥卫子从四川带回来一个十八岁的漂亮姑娘,马上就要办喜事儿了,日子就定在腊月初六。七岁的妹妹高兴得拍手蹦了起来,对于她来说,那年月吃桌就等于过大年。父亲抬头眼睛一亮,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他寻思着如何向亲戚邻居手里借到三十块钱的递礼钱。
大舅家是地主成份,两个孩子,表姐和表哥。表姐随舅母脸白,二十岁那年就嫁到十里外的街上。表哥随舅,长得又高又黑,村里有几个爱贬笑人的家伙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长脸”,且头上戴着一顶耻辱的地主帽子,出门站在人前总是抬不起头,村里那些嘴巴抹蜜的媒人谁也不敢冒着被推斗的风险给他说老婆,因此三十二岁了还光棍一条。这件事成了全家人的一块心病。大舅舅母愁得一年里头发就花白了;他俩彻夜难眠,眼睛都熬得布满了血丝。看着村里跟他一般大青年后生,一个个小孩子都跟着屁股后跑了,他们摇头绝望地想,卫子这辈子没指望了,孙子也抱不上,要断根儿了。说来也奇怪,那年代女孩子奇缺,根正苗红、模样周正的青年都剩了一大堆,何况他是一个地主家的儿子。
“没娘鸡娃天照顾”,真是上天有眼,时机说来就来了。他们听人说,四川那边山里的许多女人不愿过着背篓爬山吃不饱肚子的苦日子,成群结队的跟着人贩子或找媳妇的男人,逃离家乡,嫁到全国各地。而那时来到河南落户的最多。方圆几百公里的每一个村庄都娶有四川老婆的,少则几个,多则几十个。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一定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三百户的卫家村,一来年已经引进来几十个四川女人,她们一下子填补了光棍们的空缺。就连住在村东头穷得掉渣儿的秃子吴老三家,那个瘸腿儿子也居然娶上了一个叫豌豆花的四川姑娘。这些四川女人有小有老,十七八岁的,二三十岁的,四五十岁的,还有托窝带着孩子的,她们的脸色面黄肌瘦,穿着破旧,走路歪歪扭扭。她们在家里从收音机报纸上获得信息,说河南是个好地方,大平原,下地干活轻松,吃的白米白面,住的青砖瓦房,麦粒大得赛苞谷,苞谷大得赛红薯,红薯亩产三万斤,多得堆成小山,小麦亩产一万八千斤,装满大粮仓,心里巴望着赶紧逃出苦难的大山沟,去寻找能填饱肚子的地方。她们有的是被人贩子拐来的,有的是直接跟着没老婆的男人领出来的。只要见上那些男人一次面,看着对眼,在村里能拿出手,就稀里糊涂跟着他们来到河南农村的各个村庄,晚上上床就睡在了一起,开始了生儿育女的工作。那时候,她们百分之九十九不懂什么是爱情,更分不清什么是灵与肉。
大舅舅母眼奇得坐卧不宁,他们也要跟上这趟转瞬即失的命运列车,决不能错过这次天赐良机。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中午,表哥扛着锄头从地里收工回来,他像打过霜的茄秧一样愁容满脸地走进屋里。大舅舅母急忙搬过一把椅子叫他坐下,开始不厌其烦指手画脚的开导劝说他,也依样学着村里的光棍们去四川带回来个老婆。开始表哥红着脸还有点害羞的意思,各种顾虑在心头盘绕。不去吧,这辈子注定完蛋了;去吧,也不知能不能领回来一个媳妇?只有跑去尝试一四幸许还有一点希望。他抱着膝盖埋头思考了半天,最终打定主意去试一试。他抬起头来,看看左右两边父母那焦急恳求的眼神,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受的感情。“那就去试试吧……”他苦笑着答应了他们。
夜里三更时分,刚听见院子里树上的鸡打鸣,大舅舅母就翻身下床了。他俩走进灶火,开始为表哥做“干粮”。他们一个掌铲,一个烧火,很快就烙好了十张柔软的棉油煎饼,用老荷叶包好。舅母又从被褥下摸出一卷多年积攒下来的全部积蓄,一共三百八十块钱,一分不剩地交到表哥手里,叫他带上路上化。表哥将钱塞进缝在裤衩上的荷包里,带上干粮,就像一个肩负重任的将军,勇敢地踏上了找媳妇的征途。在五十里外的县城火车站,他跳上了一列去重庆的火车。
一路上,他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陌生景象,心里感觉身子像一只气球飘浮在半空,不知飘向何方。他惴惴不安,有好几次都想放弃找媳妇的念想,打道回府。但是火车已进入湖北境内,回去岂不叫人笑话?他的思想斗争了整整半天,不断强制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但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火车很快到了武昌站,他忐忑不安地下了火车,走出出站口。他揉了揉胸口,强按捺住紧张的心跳。他闭了闭嘴唇,想了一想,心一横,不管事情成败也要冒险去闯一闯!他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自我安慰:“听天由命,祸福在天。”
为了避开重庆车站盘查(那时候,四川省政府严禁外省人带走夲省女同胞),他听从一个同路的人的指点,从汉口下车,改乘一艘轮船,从重天的丰都县码头上岸。
第二天早上,他随着人流下了轮船,走进了丰都地界。展现在眼前的是遮天敝日的群山,羊肠小道多如蚯蚓,山上山下布满了一座座的房屋,与平原上几百户几千人聚居的村庄迴然不同,简直是“满天星"。
他心里空落落的没底,不知道从那里下脚,寻找到突破口;担心贸然进村被人抓住扭送到公安局;害怕走进那家院子会被窜上来的恶狗咬住裤腿,他从小最怕狗咬。他气喘嘘嘘地爬上前面的山半腰,在一块巴掌大田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感觉背上汗浸浸的。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茫然地望着山坡上的一户户人家,思忖了一个下午,进退两难,不知所措,心里有一百个后悔,想起身返回家去。
太阳落下山去,鸦青的天色暗了下来,一阵惧怕袭上心头,不能再犹豫了!他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走向进面前的一户人家。
幸亏这家没有养狗!从屋里走出来两位个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人,都慈眉善眼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善净人。他们听了表哥的自我介绍后,友好地领他进了屋。他们的身材壮实的儿子伸出双手,握了握这位远道而来客人的手,表示出十分友善的态度。屋里的椅子上还坐着两个十七八的女孩儿,姐妹俩都扎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两眼闪闪发亮;她俩十分警惕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儿媳妇端着竹筛从里间急急走出来,笑着瞥了表哥一眼,一面将两个乱踫腿的男孩子轰出门外去玩耍,随后一转身走进厨房去做晚饭。一家人生活在这三间很小的石墙瓦房里,显然十分拥挤。
一会儿工夫,饭菜端上了桌,一碟咸菜,一碟白菜,一瓶散白酒,他们围着桌子开始吃饭。表哥对他们一家的热情好客感动着,心里想着:“这世上好人可真多!"
“我是来找媳妇的,初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望老人家兄弟姐妹们帮帮忙。”表哥开门见山地自我推销道。
老汉并没有马上回答表哥,他笑眯眯地端起酒盅,滋地嘬了一口酒。其它人都对他没表态,慢慢地吃着饭。表哥正在担心他们不肯帮助,老汉抹了一把嘴唇笑着开口了:
“嗯,这事……好办,也不好办。这几年,我们村上的女孩子都快跑光了,村里经常派治安队员上山挨家挨户巡逻,抓住带人的可是要送公安局判刑的啊!”
表哥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立刻担惊害怕起来。老汉看出他的紧张表情,摆摆手安慰他说:
"不用害怕!很少有人被逮住。这种事都是暗地里走的。人是活的嘛,人家活不下去出去讨饭,你也拦不住,是不是?”
表哥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听说你们河南那边是个好地方,山少田地多。"
“是啊。干活比你们这里轻闲多了,而且能吃饱穿暖。”表哥马上回答。
“听嫁过去的女娃们回来说生活比我们这里要强得多,没有亲眼见,不知道是真是假?”
“肯定好了。我真不骗你们!要不然你们这里的姑娘为啥都往我们那边跑?”
“对啊。看得出来你是个实诚人,靠得住。”
表哥嘿嘿一笑,指指自己的脸:“我长得虽说有点黑,可心是红的呀。只要听了别人说一句好话,裤子都会脱给人家穿。”
一家人都把将惊奇的目光投向这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身上。
老汉端起酒碗笑着说:“来,孩子,一路辛苦了,喝!”
表哥拘束的心情放松下来。他端起酒盅,皱皱眉头,一饮而尽,顿时感觉胃里一阵热辣辣的。
他的心情好极了。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一向不善言谈的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有了驾驭语言的能力,每说一句话都是那么富有感染力,那么能深入人心打动他们,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会场上的演说家了。
他们各自谈了两地的生产生活状况,风俗习惯,以及对社会前途的担忧,话越说越投机,两颗脑袋快要踫到一起了。屋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你今年多大了?”老汉继续问。
“二……二十五岁。"
“嗯,正年轻嘛。”
“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父亲,母亲,一个姐姐。”
"嗯,不错,好家庭!”
“啥成份?”
“贫,贫下中农!”
“好!好!条件不错嘛。那你为什么还要到我们这里来找媳妇?”
“唉,一言难尽……上到高中,没有背景上大学,加上贪玩不懂事,不听父母的话,所以就耽误了婚姻大事。"
老汉点点头。他上了一气儿酒,两眼有些醉意,脸色泛红,说话也有些不能自制了。他用欣赏的眼晴看着表哥,满意地咧开嘴巴一笑,忽然抬眼看着一旁正在与妹妹交头接耳说话的大女儿对老婆说:“要不,就叫咱们香香跟他去吧,这孩子靠得住。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
老婆子马上表示同意,喜欢得眉开眼笑。她不等表哥吃完饭,急忙起身从表哥手里夺过饭碗跑去厨房添饭。
坐在一旁吃饭的儿子儿媳也微笑着,点头赞许父亲的意见。
表哥心里一阵惊喜。他不好意思地拿眼角偷瞥了那女孩一眼,女孩的脸霎地一下涨红了。她摇摇手阻止,红着脸儿朝她的父亲一噘嘴:"爸!说着说着说到茄棵里去了。”说完站起来,手臂搭着妹妹的肩膀走进西屋里。
老汉的豁达开明心胸让表哥暗暗吃惊,他万料不到这里的山民如此淳朴善良。这一夜他睡在堂屋一角老汉的床上,就感觉像睡在自己家里一样温暖舒坦。他开始美滋滋地幻想着与香香结婚的好事……庆幸自己运气好,遇上了这么好的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但不知道人家香香同意不同意?
第二天,老两口苦口婆心地做香香的思想工作;她的哥嫂妹妹也在背后怂恿开导她。香香开始还有些嫌弃表哥长相老,但观察他一天到晚很有眼色帮着父母干这干那,闲下来又亲昵地和两个姪儿一块玩耍,想着将来一定是个会体贴人的好丈夫;再回头看一家人累死累活吃不饱肚子的艰难日子,心里顿生愁怅。她心里开始有点松动了,而且似乎微妙的对表哥开始产生好感了。仅过了一天时间,心地单纯的她就顺从了父母的心愿,决定跟随这个陌生的男人去遥远的河南生活。
七天后的后半夜,无月无风,天上星星颤抖,山野一片寂静,他们开始动身了。趁夜深人静,父母带着他俩悄悄从后山小路下去。在路口,老两口抹着眼泪对香香说:
“香香,跟着他走吧……到那边安顿好了,把你妹妹秀秀也接过去找个人家……”
村子里传来几声汪汪的狗叫声,他们的心都立刻收紧起来。老俩口摧促他们说:
“可能是巡逻队追来了!你们赶紧走吧!一会儿就走不了啦!”
香香极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说:“爸,妈,你们快点回去吧!到了那边我就给你们写信。”说完背过身用袖头擦着眼眶里的泪水。
表哥感动地紧紧握住两位老人的手,扑通跪在地上,拍着胸口发誓道:“爸,妈,儿子一定不忘二老的大恩大德,一辈会对香香好,请你们二老放心!等安置住了,我们常回来看你们!”
说完他胆战心惊地慌忙爬起来,抓住香香的手臂跌跌歪歪地顺着河谷向黑暗中跑去。
老俩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心中悲悽万分。他俩相扶着走原路返回小屋。
表哥与香香一口气跑了八里山路,天色微明时他们赶到了江边码头。看看身后无人追赶,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松了口气。
太阳从山顶上缓缓升了起来,透明的薄雾下,一江冬水缓缓流向远方;他们顿时感觉到身上暖融融的。表哥望着脸色粉红得像一枝桃花似的香香,心里头一次有了爱情的感觉。他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家乡,站在河南大平原上,伸展双臂向全世界大声高喊:
“我有老婆了一一我有老婆了一一”
而此时的香香也回过头,望着即将分别的家乡的山山水水和亲人们,心如刀绞,两行泪水流淌到嘴角。她心里想着从此以后就要别离父母亲人了,跟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一起去到异乡开辟新的生活,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两天后,他们回到了卫家村。
这消息像一阵旋风似的迅速刮遍了全村,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村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潮水一般围拢过来,就连那些行走不便的老太太们也拄着拐杖慢慢走来看稀罕。他们站满了大舅家的院子,将香香和卫子包围在中间,后面看不到的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像看大戏一样热闹喧嚣。
邻居"快嘴风"花二嫂用肩膀挤过人群,冲到香香面前,将两只手搭在香香的双肩上,上下左右打量了三分钟,嘴里啧啧称赞道:
“啊哟,你们看我们的卫子多有福气,带了这么个美人儿,全村第一!瞧瞧这脸儿,红白二色;这眼,重眼双皮;这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我说卫婶子,你算是烧了高香了!这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舅母激动得两只手哆嗦着没地方放,一双枯皱的小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香香削瘦的脸上浮现出两片害羞的红晕。她低着头,顺着眼,拿眼角瞥旁边的围观人群。人群后边有几个巴头楞眼的光棍汉,羡慕嫉妒得眼晴里发出闪闪的绿光。
一至到下午两点多钟,人们感觉到肚子饿了,才点头评论着陆续走散去了。
按农村的传统风俗,那时只要摆几桌酒席,亲戚夲家递上礼金,吃完桌席,就算新人完婚了,即使不办证,也是合法夫妻了。卫家村百分之九十的夫妻没有领过结婚证,他们都被社会承认是合法的事实婚姻。大舅家自然也依风俗照办。他们决定三天后为他们举办婚礼。
第二章
父亲从大伯家顺利借到了钱。 那天一大早,我们一家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兴致勃勃地赶到了大舅家。
大舅家的院子里喜气洋洋,一扫笼罩在院里几十年的死气沉沉的压抑气氛。大家围着桌子都举杯祝福一对新人早生贵子,白头到老。大舅一趟趟给客人们提水,端菜,斟酒,大舅母忙得团团转,他们俩都笑嘻嘻地乐得合不拢嘴。正在客人们吃酒正酣谈笑不断时,突然发生了一幕不愉快的事:新娘子香香突然大哭大闹起来。
原来,混吃混喝的秃子吴老三的儿媳妇豌豆花趁人多忙乱,从桌子底下伸出脚踢了一香香,给她使了个眼色,香香会意,起身跟着她走进厕所,她偷偷向她告了密。香香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浑身乱抖。她不顾这个后悔闯了祸的老乡的苦苦劝阻,扭头冲到院子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腿嚎啕大哭起来。而豌豆花一看事情不妙,惊慌地丢下她,吓得贼一样溜出大门,不料脚尖被一只小狗绊了一下,她打了个趔趄转身逃跑了。
人们都楞住了,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面面相觑不知何故。大家立刻就猜测到是菀豆花嘴贱坏的事,气恼不已,指责着说抓住她问罪。表哥摆手阻止,叫息事宁人。他赔着笑脸蹲下去劝慰香香,香香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又撕又抓,又叫又骂,又爬起来要去撞墙;表哥急忙伸开双臂拦住,后背顶在土墙上。香香两眼通红,紧逼表哥,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声嘶力竭地尖声责骂:
“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地主成份说是贫下中农,三十二岁说成二十五岁,比我大十二岁啊!你马上送我回家!马上!”
表哥一只手捂住发烫的左脸,一只手摸拭着墙壁,吓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耷拉着眼皮不敢吭声,无话应答。
母亲父亲上前又是安慰又是劝说,又是擦她脸上的泪珠。但香香拧着身子丝亳不为所动。
我的妹妹跑上前去捏着香香的领角儿小声劝她:“表嫂别哭了。"香香一瞪眼,恶狠狠地呵斥:“谁是你嫂子!”吓得妹妹后退一步躲到母亲身后。
好好的一场喜事瞬间演变成了一场灾难!客人们表情凝重,担心会发生人走家破的结局。
大舅舅母自知儿子欺骗了香香,吓得也不敢上前去劝说,只是木呆呆地垂手站立着,无可奈何。他们想着,这事明天一传出去,丢人不说,以后就简直就没脸出门见人了。
大表姐走上前赔着笑脸对香香说:“妹妹,要不你先去我家住几天,消消气儿?”
香香不听,仍不依不挠,尖声吼叫。
舅母忽然急中生智,想到叫老村长来解围,也许能压灭火焰。她飞快地跑去叫来了喝得醉熏熏的老村长。
老村长拿出掌管全村大管家的架势,神情严肃地劝解起香香:
“闺女,成份不重要,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人品。卫子老实能干,有的是力气,脾气又好,你呀,选了他算是选对人了!人光长相好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你说是不是?再说了,他爹妈一对老好人,从来没跟村上人红过脸,一老笨土,踏实能干。听你叔我的话没有错!跟了他,保证日子一定会过好的。有我给你做主,卫子要是敢动你一指头,我就吓酥他!听见了吗,卫子?”
表哥用手挠挠焦黄的头发,苦笑了一下,点点头,顺从地低声回答: "听见了。"
这时候,我的母亲、父亲、大舅、舅母还有表姐,表姐夫、二舅母都围过来拉她,劝解她,她才慢慢停止了哭泣。他们千道歉,万抚许,一大家人七手八脚连推带抬才把她架进屋里。大家终于松了口气,看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人走散了,屋子里总算恢复了平静,大舅舅母提着的心放下了。他们慢慢收拾起桌上吃空的碗碟和筷子,摞好桌子板凳,明天好送还人家。
夜渐渐深了,洞房里,香香两眼红肿着坐在床沿上,厥着小嘴一声不吭。大舅和舅母对他们不放心,怕她夜里再哭闹,儿子火气上来揪住揍她,就凑上前去,一边站一个将耳朵贴近红布门帘,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里面传来了他俩的说话声:
“香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
“骗子!明天送我回家!”
“难道地主成份就不是人啦?就不能结婚吗?照你这样认为,那天底下所有地主的儿子都不能结婚了?"
“不能!为什么你不说实话?"
“因为说出了实话,怕你不来嘛!”
"……"
“行啦,别计较啦,啊!看在我给你诚恳道歉的份上,就愿谅我这一次吧!"
“来吧,都大半夜了,天这么冷,睡觉吧。”
“别嘻皮笑脸拉我手!你自己睡去吧,我要在这儿坐一夜!”
昏暗的煤油灯光忽然熄灭了,屋里一片黑暗。大舅舅母以为他们俩相安无事睡下了,就摸黑蹑手蹑脚地退回到西屋里。他们刚和衣躺下,忽然就听见从东屋传来撕扯衣服悉索声,接着又听到的拍打声。
“来吧,香香。急死人了……”
“别踫我!我要喊人啦!”
“喊也不行,过来!”
“不要!不要!救……”像是用什么堵住了嘴巴。
大舅舅母怕出意外,他俩急慌忙跳下床,扑向门帘。听到了里面是争辩的声音,就放下了心。想进去劝吧,又不敢,他俩牵着手,上前走几步,又倒着退几步,不知如何是好。
门帘上的灯光红堂堂的。过了一会,灯光熄了。他们注意到半夜,几次三番亮亮灭灭,说话争辩声断断续续,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不消停。忽然他们听到儿子发火了:
“不想过是吧?那好,这里有绳子、农药,上吊喝药随便!大家都不活了!”
香香大概给这话镇住了,似乎有些惧怕,她大概也闹得没了力气,坐在床沿上不再出声。
灯光又吹灭了。这一次小木床上骤然响起吱吱嘎嘎的响声,继而传出翻滚捶打的响动,妈呀!床要压蹋!仿佛整个房屋都开始摇晃起来,后来又传出衣服撕烂的喇啦声,捶打被子声,嗷嗷的尖叫声,撞击箱柜声……一夜闹得翻江倒海,天翻地覆。窗外,天已蒙蒙亮了。
大舅舅母吓得大气不敢出,心里扑扑通通的跳了一夜。他们怕半夜里香香偷偷开门逃跑,可怜的老俩口把门栓插上,靠着门板把守到天明。
天一大亮,舅母就打开门直奔到二舅家,对母亲二舅母哭诉:
“过不成啊!啊呀呀,你不知道昨天夜里她闹得有多厉害呀,连卫子的裤衩都撕烂了啊……"她无奈的摇着头,眼里包满了泪水。
母亲拉住她的手宽慰说:“别着急,慢慢来。等明年底她生了个娃儿就好了。”
二舅母也从一旁说:“女人的心是水性,叫卫子多哄哄她就好了。不过,这几天你们得看紧点!别让她逃跑了。”
大舅母浑浊的眼里既恐惧又带着疑惑,她望一眼他们,抹着泪痕。她想了想,站起身不放心地说:“我得回去看看他们。冤孽呀!”
第二天晚上,表哥耐着性子哄了香香大半夜,又是磕头下跪,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挠胳肢窝逗她开心笑,她才极不情愿半推半就地跟他睡了。过了几天,香香心里仍然时不时的冒出跟着她的老乡豌豆花,趁上街赶集逃跑的念头。但是,回头看这一家人确实如老村长说的是善良人家:公公婆婆把自己捧到了天上,比他们的亲闺女还要亲;白米白馍留给她吃,而他们却吃着黑窝窝头;卫子百依百顺,极尽温柔。想想即使回到四川老家,还是过着饿肚子的苦日子,再想想自己已经失去了少女之身……左思右想,心一软,决定还是留下来好好过日子吧。
半月后他们和好了。夜里,几个捣蛋的小毛孩趴在窗台上用小木棍挑开窗帘听房:里面红账子里传来他俩打情骂俏、哈哈大笑声音。白天,人们下地干活路过他们家院子时,总要刻意停下脚步,抬眼看看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天天晾着一红一兰两个小裤衩,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一笑走开了。
半年后,香香肚子就大起来了。到年底她就生下一个胖小子。一家人简直高兴坏了。
舅母把表哥拉到一边,暗暗告诫他,大满月里可不兴同房啊!一百天后才能……但是,香香生娃可真是稠,三个月后,尽管他们做事小心翼翼,但还是失败了,她又怀上了二胎。他们商量着去医院打掉,但大舅舅母听后坚决不同意,阻止他们打胎,他们认为多子多褔,多一个娃就是锅里多添一碗水的不是。
第三章
一下添了两张嘴,四只饥饿的眼睛,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小孩子,生活顿时窘迫紧张起来。他们再也拿不出更多的白米白面供养她们娘仨吃喝。舅母又忽然迷信起神鬼来,将家庭兴旺寄托神灵,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每隔三五天,她都要拿十个鸡蛋去赶集买掉,割半一斤刀头肉,买点香裱。大清早跑到四里外的一座破庙里,下跪瞌头,祈求祖师爷保佑全家平安。大舅不敢当着香香的面骂舅母,只是背地里翻她一眼,气得咬牙直跺脚。
香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一人养活两张嘴,身上的血那能供得上?尽管表哥干方百计到河里逮鱼,到地里网野兔,甚止挖田鼠,来煎给她吃,但她还是饿得黄皮寡瘦,楞楞倒。
春天来了,面缸空了,土窖里的红薯只剩些筋筋叉叉,看看地里的麦子离收割还得二十多天,一家人心头焦急上火。表哥跑去表姐家扛回一袋小麦,掐指算算,就是喝面条也顶多支撑上半个来月。他们心里煎熬着,一愁莫展。后来想到厚着脸皮求助我们家。
四月初的一天中午,大舅母带着香香站在了我们的家门口。她俩像乞丐一样,脸上现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母亲看着满脸皱纹里藏满烟灰的舅母,和饿得只剩下两只大眼晴、瘦成刀条脸的侄媳妇,心疼得连忙拉他们进屋坐下,一面埋怨舅母咋不早说没粮食吃。她赶紧走进厨房,从墙上取下过年时亲戚之间来回转送的一块有味的肉干,放进锅里浸煮,煮熟后剁成肉馅,再拌些碎葱韭菜,包了一簰子饺子。饺子煮熟后,母亲给他们一人盛了一大碗。香香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舅母也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她们确是饿坏了!我吃惊得瞪直眼晴,担心她们猛吃多会撑死的。而就在这时,舅母没忍住放了一个响屁。妹妹捂住鼻子笑着跑出门外,父亲装着一个劲地用力擤鼻子,母亲尴尬地朝父亲瞪了一眼。临走时,母亲送了她们一挑子红薯干。气得我妹妹当面就翻白眼说:“都给了她们,我们吃啥?”母亲气得扬起巴掌要打妹妹。
第四章
他们终于渡过饥荒。到了秋天,香香生下了第二个男孩。大约又过了三个年头,大集体解散,家家户户都分到了责任田,人们的积极性一下子调动起来,加上庄稼又施用了高效化肥,当年粮食产量就翻一倍。农村人彻底丢掉了"红薯粥,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主食生活,吃上了渴望已久的白蒸馍。营养跟上了,香香的脸白胖了;表哥的脸也圆实起来;大舅和舅母看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孙子,眼角嘴角边有了笑影。最让他们舒心的是压在头上的那顶地主成份的大帽子终于摘掉取消了,他们可以与众乡亲平起平坐,再也不受别人的冷眼岐视了。
又到了丰收的麦忙季节。香香凭着从小在家磨练成的结实体质,丢了筢子弄扫帚,从早忙到晚也不知道啥叫累,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她手挽着竹筐与女人们结伙搭伴到河边田埂割草,回到家里喂猪喂牛喂羊。抽空,跑到土场上帮表哥整理打麦场。她和他一人抓住一半木棍,曳起用麻绳系着的石磙转圈圈,将土场碾压得平坦溜光。她的心情畅快,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劳动劳动,只有劳动才能吃好穿好,才能住上新房子。她暗下决心,即使砸锅卖铁也一定要让两个孩子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不让他们走她的老路,为她争光,为卫家光宗耀祖。
过麦季就是一场速决战,抢收抢种。两三天内就要将麦子从地里割掉,垛到场里,不分昼夜脱粒,然后翻晒,装袋,用木板车拉回家,码到墙上。农谚有“七成收,八成丢;小心买卖,谨慎庄稼。"之说。可是这一年麦收却偏偏遇上了大雨天气。
那一天三点多钟,他们一家就起床了,安顿好俩孩子,一家人便带着饭菜茶水,来到地头。月亮当空,一望无边的麦田里,没见人影,只听到一片嚓嚓的镰刀声。借着明亮的月光,表哥带队,香香紧跟,大舅舅母随后,排成雁子队形,就像收割机一样将麦子放倒。天亮时,他们就割了一亩地。上午,他们趁墒又抓紧点种上了玉米。
午后天气骤变,狂风卷着阴森森的乌云呼啸而至,树木在拼命摇拽,蚕豆大的雨点砸向地面,溅起地上的尘土,人们闻到了浓重的雨腥气。
他们要赶在大雨来临之前把麦子抢运到土场上。香香又是梱又是装车,大舅在前头牵着牛,表哥架着车把,舅母在后用力推。就这样一车又一车将地里的麦梱运到了场上。
麦场上,表哥站在垛顶,香香手持谷叉将一个个麦个儿甩向垛顶,他们配合默契,投接准确。刚把麦垛堆好,飘泼大雨就兜头泼洒下来。
好在雨过天晴。第二天夜里他们找来脱粒机,又找来几个合伙的自家帮手,用了三个小时,将十亩地的麦子脱完。望着一大堆比过去一个生产队还多的小山似的金黄麦堆,人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万分惊喜。而他们也在胀满的灰尘中呛得够呛,鼻孔、嗓子里全是黑泥,一个个简直变成了非洲黑鬼;但他们的心里感到虽苦犹甜。
遭受到这场大雨的袭击,表哥病倒了,落下了肺病根。在以后的几年里,他气喘咳嗽,人越来越消瘦了,在城里人的眼里,他已变成了七十岁的老头子了,与香香那芳华正茂的美丽脸蛋一比,简直是父女一对。然而香香却一点不嫌弃他,毕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她心疼他,爱他,怕他死去自己守寡。她感觉他们已经融为一体,不可分开了。每天早上,她会给他炖上一碗雪梨鸡蛋糕;地里的重活决不让他去干。他得到了充分的休养,身体恢复得很快。到了第五个年头,他的肺病居然奇迹般的康复了。
表哥农闲时到城里建筑队打打工,香香在家喂了一群羊,三头牛,五头猪,还养了一群鸡鸭鹅,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又过了两个年头,他们拆了老屋,盖起了三层小洋楼。一家人和和睦睦。香香心情好得很,走路都唱起了家乡山歌。舅母逢人便夸香香贤惠能干,有时还从墙上取下镜框,指出香香年轻时候的照片给他们看。
美中不足的是他们缺少一个女儿。其间表哥陪着香香去医院流过三回产。随后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他们不想结扎,想躲避免遭剖腑之痛。但严厉的政策夕吓得他们惊惶不安,最后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表哥用平板车拉她去县城医院做了结扎手术。
卫家村已经成了香香心中的家,她已经不再去想念远方的亲人了,对父母兄妹的感情已经转移到卫子和两个儿子身上了。十年之间,她只回过一趟四川娘家。
很快又过了十年。一天,香香突然收到一封家信,说母亲病危,她立刻撂下一堆农活,连夜赶回娘家去了。
她一去就住了两个月,中间也没写过信。表哥心里预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后来她来信了,信上写道:
“卫子,丰都县现在已发展成了全国有名旅游成市, 我哥哥在重庆做生意,妹妹嫁给县城一个 开发 商老板,他们说父母年纪大了没人照顾,想叫我留在家里照料他们。我也正想着不想回去了。这里实在发展得太快,比河南强多了……”
表哥没再看下去,头脑嗡地一声,两条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他转过脸,噙着眼泪吞吞吐吐地向父母说:
“她,她……不想回来了,咋办啊……”
他们听了这个可怕的消息,一下子慌了神,吓得脸上失了色。六神无主中,他们急忙摧促他马上去四川把香香叫回来。
几天后,香香就笑着跟着表哥回来了。他们走到村口时,香香望着表哥,笑嘻嘻地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
“傻瓜!你骗过我,我也要骗骗你!我能舍了你和两个孩子么?” 于时他们俩相互不满地笑勾了对方一眼。自此以后,他们的感情变得牢不可破了。
三十年一晃过去了。如今,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已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广州,而且都已结婚生子。大舅舅母身子骨依然结实。他们把土地租给了别人种,收些租金。他俩像候鸟一样,夏天飞到北方,冬天飞到南方,帮儿子们带孩子;到公园里转悠转悠,看看没见过的树木,闻闻没见过的花朵,听听鸟儿欢快的叫声。有时候想家了就回到老家,住上半月一月,与乡邻们劳嗑劳嗑。到田间小路上走走转转,抓起一把泥土捏碎,回忆曾经的辛苦劳作,还有两人在一起的甜蜜时光。那时候,香香会转过身,对着表哥的眼睛说:“我这一生啊,什么都经历了,罪也受过,福也享过,没看过的也都看了,没吃过的也都吃了。女人啊,就是菜籽命,落到那里就在那里生根结果。现在我也满足了,什么也不想了。你死在我前头,我死后会埋在你身边。死鬼!上天注定要我跟你一辈子!”说完,她叹了口气,笑望着诗情画意的夕阳黄昏。
他们肩挨着肩向村庄走去,微风吹拂着他俩头上的花白头发,在辽阔的大地上,在变幻的人世间,留下了他们苍老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