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盆地东南角的一个偏僻小村庄,就是老家。上世纪七十年代未,我们家劳力多,饭量大,每年黄春上粮食都青黄不接。母亲放下尊严,带着苦穷相,求爷爷告奶奶,东一家西一家向富裕的邻居、亲戚借粮,才犟够接住新粮。为了补贴欠粮,母亲计划秋天跟一位情谊深厚的湖北阿婆,去汉江边一个叫程河镇的地方拾稻谷。阿婆热情豪爽,爱拉家常结交老友,一年来闺女家住些天,她常到我们家串门,一来二去就与母亲成了亲姐妹。
秋天到了。那天早晨,瘦弱矮小的母亲与高大结实的阿婆步行十二里到镇上,坐上汽车去了湖北省的程河镇。
我的母亲一到那里,就早出晚归,在一望无边的汉川平原稻田里,低头弯腰捏起一束一束散落的稻穗,扎成一把一把。遇着翻车砸碎在地上的稻粒,她就用苕帚将一颗颗稻粒扫进小箥箕里,用嘴吹去灰草,装进筐里。渴了就蹲在稻田旁的水沟边,拨开水草,捧起一窝凉水喝下;饿了就啃一个干馒头。虽然时令已过中秋,但中午天气依然炎热,火一般的阳光烘烤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亚热带季风吹乱她满头的白发,像丝丝枯草飘向苍茫的天空。
半个月后,一个从那里回来的村民捎来一个信儿,说母亲在那里拾了两袋稻谷,叫我和阿婆的女婿一起去拉回稻谷。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俩就吃过早饭出发了。我架着一辆两轮木板车,肩上挎上背带,阿婆的女婿老贾骑上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支架上绑着一根两三丈长的粗麻绳,系在木板车下的铁杠上,他前头带着我,俩人换班拉。
雾气特别大,天阴得像水碗,大团的乌云携带着雨水迎面扑在脸上。我们十里一替换,向前奔跑着,一面担心大雨落下来浇湿衣裳,挨冻难受。但雨可不等人。将近中午,白花花的雨线就斜射下来,亳不留情地打在脸上,冰冷生疼。不一会功夫,身上的衣裤全淋湿透了,雨水顺着裤管流到鞋里,湿滑难走。我们脱去鞋子,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狂奔起来,急想找到一个遮风挡雨的房物避避雨。
往前望望,在这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旷野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一个避雨的地方都困难。我俩只能拚命冒雨奔跑,想着总能靠近一个村庄。
雨水从头上流到脸上,流到嘴里,流到心里,冷遍全身。尽管运动产生的热量支撑着强大的精神,但在寒冷的不断打击下,精神还是抵抗不住,乖乖的举起了手。我俩冻得全身直哆嗦,牙齿撞击得嘎嘎响,皮肤上的热气透过布衫冒了出来。我差点要抱住老贾靠体温取暖。
跑了一会,我感觉体内热量散尽,寒气穿透肌肉直达心底,整个身体被冻僵了似的。实在实在承受不住这极度的寒冷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种忍受寒冷的程度已达到了极限。
后来,我们终于走近前面一个的小村子。村边有个打谷场,场上有一个稻草垛,旁有一户人家。我像遇到了救星,丢下老贾,他躲在稻草垛下直哆嗦,我如一匹狼狈的落水狗,一头钻进那家的厨房里。
那家人正围着锅台拿勺子往碗里装米饭,满屋烟雾弥漫,散发着大米饭的甜香气味。我哆嗦着乞求他们说,避避寒,那一家人冷漠厌恶地大声呵斥:“快走快走!”
唉!那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世间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怎么到了如此程度。
一股怒火猛地从心中窜起。尊严岂能被践踏,人格岂能被侮辱!我咬了下了嘴唇,瞪眼回敬了他们一句:“我就是冻死也不再会进你们家的门!”那家人冷冷地说:“不进算了,又没有请你。”我脖子一扭,一头冲进雨天里……
雨终于停下来了。我们俩靠在稻草垛下,拧干衣服,穿上。忍着饥饿寒冷继续前行。终于在下午两点赶到了双沟镇他大哥的家。我换上了一身干衣服,躺进温暖的被窝里,饥饿疲乏使我倒头昏睡到天黑。
晚上,吃了老贾大哥做的一顿糯米干饭,又甜又香。那是我一生吃得最好的米饭了。
笫二天上午,我们赶到了程河镇阿婆的家。当我看到满头白发、皱纹满脸的老母亲时,心里一陈酸楚。贫困年代,我们低层的苦难草民为了一口粮食,为了填饱肚子,历尽了千辛万苦,不禁泪水溢满眼眶。
又过了一天,我们将母亲拾的两袋稻谷和阿婆送给女婿老贾的六袋稻谷都装上了木板车,准备挥手向阿婆道别,没想到阿婆突然说:“慢走!”她转身进屋,从门后吃力地提出一袋子稻谷,对我母亲说:“咱们姐妹一场,我送你一袋稻谷,这是一点心意。”母亲马上摆摆手说:“这可不能!就这给你添麻烦了。”阿婆执意要送,母亲推辞不过,只能感激着接受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不知道湖北那位善良的阿婆现在是否还健在?但她送给我们的这袋稻谷,却一直装在心里;这袋稻谷比一袋金子还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