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的葬礼
二舅家的表哥来家报丧,说大妗子昨晚不在了,后天埋人。我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心里一阵悲伤。
三天后的早上,我和哥嫂姪儿带着猪头大馍,纸炮孝练赶往河对岸的大舅家。
时值二月初,草木未萌,尚未闻到春天的气息,只有一望无边的麦苗坚强地活在冰冷的土地上。大堤上冷风格外大,呜呜地吹面,两边是没砍掉的一人多高的芭茅,枯叶横扯斜飞,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下面的弯弯小河几近断流,不见了旧时的水草丰美,鸟鱼欢乐。等候与近村大姐姐夫汇合后,我们一同前往吊丧。
走近村口,听到琐呐、鞭炮声从村中传来。报信人急忙跑回急报,一会儿一队披麻戴孝的人便迎接上来,可怜守寡多年的大表姐由人扶着哭得悲痛欲绝,后边的人也嘤嘤的哭,男人们则忙着将祭品摆上桌子,递烟问候。想到最后一位长亲故去,我心里一蹴,眼圈也红了。
走到大舅家门口,跪下向躺在棺材里的大妗儿磕了三个头,大表哥跪着还礼,他守灵两夜,面容憔悴。脑盆里纸灰堆积,供桌上蜡烛流泪,供香馍僵硬,大表姐依然哭声不歇,满屋里充满了悲怆气氛。我们沿棺材转一圈,看着妗子灰土色的面容,及下巴脖子上大如人头的肿瘤,心生悲悯,她是怎样熬过十几年的折磨与痛苦啊!这个巨瘤最终要了她的命!毕竟不是亲生母亲,感情隔膜,我不会放声痛哭。
坐下来与几个老表随意交谈,他们的面貌变化之大令我吃惊。大表哥在湖北钟祥农场成家定居,他跟大舅长得像,六十多岁的人已是满头白头发。身边坐着的大表嫂倒不显得苍老,大概两个小孩由大舅妗子哄大的缘故,所以她哭起来很伤心动真情。听说他们说,养了一个溜光蛋不成经的儿子,出去广东几年,挣一个想化俩,三十几岁了还没找到对象。
二表哥注重打扮,明显染了头发。当年染上赌博恶习,二表嫂摔碟子撂碗以离婚相逼,他也改不掉毛病,有一次气得二表嫂喝下半瓶敌敌畏,幸亏救了过来,差点闹出人命。后来大舅妗子赶他出门,在外照样吃喝嫖赌。养了个儿子不成气,五年换五个女朋友。二表嫂对大舅妗子颇有意见,说他们偏心,一碗水没端平,她哭起来是装腔作势,眼里没流下一滴泪珠。
变化最大的是三老表,四十多岁不到,连胡子眉毛都全白了,为了三个儿女,没日没夜带班子走南闯北盖房子,心力都用尽了。当年那个机灵鬼,把大表嫂的亲妹子搞怀孕,偷偷领回家里,如今也显出稳重老诚多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心一意为儿为女,可怜可敬!他的高个子媳妇对妗子的死没有一点悲伤,好像没事一样,脸上笑嘻嘻的。
问二表姐过得如何?她的回答叫我大吃一惊:表姐夫已去逝五年,得的病是脑出血。她想到短命的丈夫,比大表姐哭得更伤心。
世事难料,多年漂泊在外未走动,音信中断,怎料年纪轻轻的表姐夫也死了。人啊,人!生命是如此脆弱,如些短暂,如此悲惨啊!
更令我震惊的是,从二表哥口中得知,我的姨去世后,第二年姨家大表姐也猝然去世了。三十多岁呀,这惨酷的现实简直叫人接受不了!世事难料,无常难料!可怜的人啊,好说好笑、心胸简单的母女俩却早早离世而去!姨死时我母亲还在世,由于路远,怕她悲伤过度病倒,所以没有让她去看妹子最后一眼。黄楝树下无老少,生命脆弱如丝,今日活着,不知明日还在。
琐呐班掌大笛的人鼓着腮帮子摇头晃脑的吹,支哩哇哇撕天响地,鞭炮声震耳欲聋,火药烟味浓重呛人。院子里一派忙乱,老亲旧眷一波涌来,又得接下一波,表姐表嫂们一趟又一趟的去接,她们累得快要走不动了,眼泪也哭干了,但仍然仰面干哭。吊孝的村人络绎不绝,围观的人群大多是抱孩的妇女和年迈的老太太;青年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村子里显得冷冷清清。
中午已过,主持开始齐客,分派人各自招待各自的亲友。酒菜摆上桌子,大家围坐在桌旁,开始喝酒夹菜送入嘴里。悲痛的人也不再悲痛,饥饿比悲痛更重要,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表哥们轮流挨桌给客人们倒酒、敬烟,热情过头,生怕客人们喝不好,直想让他们像喝水那样多喝酒。一点钟过后,桌上的饭菜全装进了人们的肚里,人人满面红光,轻松愉快,似乎已把丧事忘在一边。这时候,棺材里冰冷的姈子全然不知道外面的这些事情了。
饭罢,主持人手持话筒宣布唱拦棺戏。哀笛声起,一个头戴白花身穿白衣的女子跪在灵柩前的地上,放声悲哭,哭声夹着唱声,如泣如诉,情切切,声悲悽,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泪流满面,引起眼皮薄的人们心酸流泪。触景生悲情,一会儿母女就要永别了,两个表姐又陷入悲痛欲绝的伤感里,一齐放声号哭。
哭丧女子每哭一场都会得到三百块钱的酬金,她哭了三场,一共得到九百块钱。要不是表哥们劝阻,她为了钱会一直唱下去。
我在想,一场葬礼简直成了金钱会。客人们送礼金,姑娘们出哭丧费,主家出琐呐费,人人为钱而生,人人为钱而死;离了钱不办事,钱就是尊严,钱就是夲事,钱就是生命,真是一点不假。
斜阳西下,阳光微弱,看天色离黑不远,主持宣布抬棺装车。琐呐又响,鞭炮不断炸响,中间响夹着几声地动的雷响。一个人上前端起脑盆朝大表哥的头上一应,叭的一声摔碎在地上,鞭炮炸响,烟雾弥漫,接着开始出棺了。
大队人马走向堤外的坟地,走向人生的终点站,这不仅是妗子人生的终点站,若干年后,也是送葬人的终点站,人人都躲不过这一关。上天给予人类的平均寿命都是公平的,无论达官显贵,抑或草芥平民,都逃脱不了死亡这一关。
妗子的灵柩放进了又深又大的土坑里,与大舅的灵柩并排安放。旁边是外公外祖母的坟,唉!他们死时,我还没有出生,也不知道他们长的啥模样?人们挥动铁锨填土,湿漉漉的黄泥土敲打着棺盖,发出嘭嘭嘭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她的灵魂将与大舅的灵魂相遇九泉,与外公外祖母一起,开启另一个世界的新生活。
可怜的亲辈们!你们完成一生的任务,全都走了。再也见不到你们的音容笑貌了!再也感受不到儿时跟母亲走亲戚家时的快活与亲情了!
可悲的亲辈们!大舅兄弟姐妹五个,一母同胞生,死后各分离,黄泉路上不相逢:同父异母的老大葬在十里外的小村后,老二葬在南岗上,大姐葬在河那边,妹子葬在百里外,荒坟四面八方,你们的灵魂遥望不可及,恩怨了断,亲情了断,永不相见!一段人间的情缘从此消散在流失岁月里,消失在苍茫的烟雾里。
啊!悲惨人生,人生悲惨啊!生命无常,人又无可奈何。
我茫然地望着苍茫的大地,想着失去的亲人们,忽然一阵心酸,一股热泪从眼里流淌到嘴角。我弯腰抓起一把黄土装进衣袋里,留作记念。这是母亲生活过的土地,这是我的根啊!河那边是父亲生活过的土地,也是我的根啊!我深沉地爱着这两片土地!我要感恩这两片养育我的黑土地!
再见了,我的亲人们!老一辈去了,意味着断亲了,后辈们各自走自己的路,以后也许永无再无见面的可能了。人走茶凉,人情薄如纸,人世间的亲情如此惨酷。人生路看似很长,其实也很短很短。
回到家里的第三天,突然又接到姐夫突发心梗去世的消息。见他时又说又笑,怎么会这么快就死了呢……
我简直崩溃了!我开始对生命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