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悲惨事件。
那年秋后的华北平原上,地里的庄稼已收割一月有余,蓝晶晶的天空下面,无遮无拦的田地上光秃秃空荡荡,一眼望不到边儿。西北小劲风吹了半个多月;一股股小旋风吸起地里的豆叶儿、玉米叶子,盘旋着飘入空中,哗啦啦作响,就像一大群灰麻雀受到惊吓轰地一声飞向天空。
这年秋天遇到了严重的干旱。看看节令已近霜降,农谚道:“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霜降到立冬,种麦莫要松。” 村民们想尽一切办法浇地、犁地、耩种。华老汉眼看別人家的地块都快种完了,而自家那七亩四分地没动事,他心急如焚! 他没有帮手,前年老伴中风死了,三个儿女又都去了南方城市打工。抬头望望天上,老光板,云彩毛也没有,等雨是没希望了。 他咬牙暗下决心,就是拚了老命也要把小麦种上!
他使役着那头骨瘦如柴的老母牛,一手扬皮鞭,一手握犁把,一摇一晃,两步一停,三步一歇,像啃骨头似的一点一点啃地。那头老母牛骨瘦如柴,颤颤巍巍,干枯的尾巴穗子一甩一甩,不停地驱赶着身上的苍蝇。他费了十天工夫,搁哩八对把地犁了起来。远望去,地上的土垡不是土垡,而是一个个坚硬的石头。随后,他又化了十天工夫,举着尖利的钉钯(我们这里管它叫老虎爪),把那些坚硬的土垡一个个击破震碎。然后再使役着那头老母牛,抓住缰绳叉开两腿站在木耙上,把土垡磨平,人站在上面有如腾云驾雾,一不小心,就会翻耙,耙齿扎穿脚板。这耙地可是一个技术性很高超的活儿,全凭感觉驾驭平衡。
上面鸭河水库开始开闸放水,村民们从干渠将水引了过来,灌满堰塘河沟。 华老汉见水如见救星,大清早就挑着水桶跟头流星地往地里赶。他从地头水沟里提起两桶水,挂在扁担两头下的铁钩上,挑起来一桶挨着一桶往地里倒。这进度非常缓慢,一天才浇二分地,而且越往里进度越慢。要浇完七亩多地,浇到明年去,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善良的老村长看他一个人弄地太可怜艰难,于心不忍,就主动走了过来,笑着对他说:“忒作难了!你不用瞎忙了。我来用‘小八匹’给你耙耙耩耩算了。完了再用抽水机给你的地浇一遍水,保证麦苗出齐。”他一招手,喊不远处正犁边角地的儿子,叫他将手扶拖拉机开到这边来。父子俩卷起袖子说干就干起来。 华老汉眨巴着一双枯皱的小眼晴,嘴唇颤抖着说:“这,这……哎呀……”
他感动得端着两手直哆嗦,嘴里却吐不出一句话来,差点爬地上给他们爷俩下跪磕头。
冬去春来,又到收获时节。这一年风调雨顺,又遇上了“风扬花窝断杈”的好天气,麦穗鼓得像小胖娃,麦粒胀得像小娃的白肚皮。五月底南风一吹,金黄的麦子攒头挤肩。华老汉的鼻子已闻到了空气里飘来的麦香气味了。
不巧的是前一天,他在河边割草时突然崴了脚,脚背上肿起一个大青包,疼他咬牙咧嘴皱眉头。晚上,他找到村里一个正骨婆,揉捏曳扯大半夜,回家又熬了一大碗勾丁水咕咚咕咚喝下。睡到半夜伸伸脚,果然感觉轻了不少,但仍然很疼痛。鸡叫头遍时,他忍着疼起来了。手里提着凉馍开水,腋下夹把镰刀,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村口,来到地头。
月亮斜挂碧空,四周静悄悄无声息,只听到月光下麦地里农民割麦时镰刀发出的“嚓嚓”的声响。
华老汉手握镰刀仅割了几把麦,脚脖就疼痛得忍受不住。他只好咬着牙跪在地上割麦,割一把,挪一步,割一把,挪一步。大概精神的强大力量驱赶走了脚上的疼痛,不久他可以站起身弯腰割麦了。天亮的时候,他割了近半亩地。
这天一大早,天气就异常闷热;风稳似不动,太阳紫红得往下滴血,周围围着一些破烂的乌云。农民们的衣衫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脊背上,被太阳烤干后,可以清淅地看见一道道曲曲弯弯像地图似的污渍。
午后,天空骤变,西北天边涌起几堆乌黑的蘑菇云,不断地爆发扩散,天色顿时昏黄阴暗下来。狂风摧枯拉朽,它抓起地上的麦杆把它们拋向天空,满地的麦铺混成一团,分不清你家我家……倾刻间瀑布般的大雨倾泻下来,紧跟着鸡蛋大的冰雹无情地砸向地面。人们举着草帽、铁盆、麦梱,抵挡老天爷的拳头,抱头四散奔逃;有几个跑不及的,将头扎进麦梱堆里。
十分钟后,地里一片惨像:饱满的麦穗被冰雹全部击散,落下一地厚厚的麦粒,只剩下光秃秃的麦杆惊魂未定地立在那里;扫又扫不起,捡又没法捡,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将要在泥水中 慢慢发胀出芽……
华老汉痛心疾首地瘫坐在泥土上,头上也挨了几拳,他翻着白眼,手里捧着一捧带土的麦粒,脸上现出痛苦绝望的表情,情绪一落千丈。
他两手拍打着泥土,仰天大喊:“老天爷啊!你真要灭俺们吗?……" 他接着抱头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就像哭他死去的父母,凄惨的声音响彻在天空。 劈头降临的灾难摧毁了他半年用血汗换来的成果;摧跨了他的肉体与精神;断了他的依路;只差要了他的命。
当天夜里,他身子散了架似地瘫软在床上,睁眼望着屋顶,大脑里嗡嗡鸣响,没有丝毫睡意。他闭目想了半夜,回想起死去的父母老伴,回想起一生的苦难的经历,眼泪就从眼角涌了出来。总期盼着日子会好起来,可上天却这样残酷地对待弱小的人,摧毁掉弱小人的生活。人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可怜啊!他自嘲地苦笑一下。“命里只有八格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呀。一生注定苦一辈子,到死也走不出苦海。真不如喝药死了算了……但他又怕死,舍不得在外的儿女,舍不得那头老牛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
后半夜里又下了一阵雨,早上他起得很晚。他打开屋门走到院里,抬头看天,乌云在低空游移,空气里湿漉漉的。忽然他听见村里一阵嘈杂的骚动,接传来一声骇人的大叫: “乡亲们啊,村长家的牛发疯了啊,到处顶人,妈呀,可了不得呀!快,快拦住……哎哟,我的腿……" 他一转眼看见一头七尺来高黄牤牛腾跃狂奔,瞪着凶眼,见人撞人,见墙撞墙……后面跟着一群人追赶,拿着木棍、铁锨、绳索。
不能让它伤害人!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伸开双臂拦截,想用手指抠住牛鼻圈,不料被疯狂的牤牛死死地顶在身后的砖墙上。
他当场就喷血死了。
五天后,在埋葬着华老汉新坟的那一大片麦地里,厚厚的麦粒像育出的稻秧须根粘连在一起,绿油油地生长着。